第10章 憶往事
東廂與西廂隔庭相對,原是李老爹的屋子,老爹去後,成了李渭的私室。
室內簡拙,粉白壁牆,牆上挂着弓箭刀柄等物,屋內一桌一凳一床,牆邊一只大箱箧。
晨起李渭推窗,天微光,風冷冽,窗牖地臺結了冰霜,四下阒靜,只有廚房窗洞透出一點亮光,微弱青煙袅袅升起,是趙大娘在竈下燒火準備早飯。
多年生活磨砺,他生活簡單節制,少眠又早起,馬廄中的追雷見主人抱着草料來,雙蹄揚起輕嘶一聲,精神抖擻,熱氣噗嗤的往主人手心裏鑽,李渭拍拍自己愛馬:“今天在家,明兒再帶你出去跑。”
追雷好似聽的懂人話,嘶嘶的擺擺頭,又趴回馬廄。
趙大娘在屋中進出,見李渭起的甚早,不禁笑道:“這樣冷的天,大爺也該多睡會,我這替娘子熬藥,飯也還沒做,大爺若是餓了,我先下碗羊肉湯餅給大爺墊墊饑?”
“不用。”李渭肩寬腰窄,身材欣長,站在窄小廚房顯的有些逼仄,索性蹲下來,撥弄着黑漆漆的深肚窄口藥壺,藥材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正是李娘子屋裏那股綿延不絕、深入肺腑的氣息。
李娘子的病自胎裏來,從小就有些兒不好,小時候常生疾病,醫者常道活不過雙十歲數,但自李渭曉事後,曉得長姐身體病弱,熱心于在西域番地尋找貴重藥材,竟将李娘子身子漸漸養的好起來。
但好景不長,李娘子生下長留後,血虛經亂,陰陽崩漏,漸漸露出那血枯氣盡的症狀來,藥石罔效,前些年龜茲高僧達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李渭聽聞這位大師歧黃之術了得,求大師開了個方子,只是這藥方甚為繁瑣,以四季為引,四時藥石各有删減,攏共有九十餘種藥材,并不少西域奇藥,非尋常之家可得。李渭費勁千辛萬苦尋藥回家,讓李娘子吃了陣,果真漸養好了些,此後也一直照着方子吃藥,直至現今。
這方子實在金貴,達磨跋陀出身于龜茲皇室,乳香沒藥這類只當平常藥材用,又有阿魏菇,羅布麻,石诃子,駱駝蜜這種罕見之物,難怪大師當日說了聲罪過,若非富貴權勢之家,普通人家裏就算有藥方,也是無濟于事。
“大爺回來,娘子心裏頭也高興,藥也願意喝,飯也肯多吃。”趙大娘道,“前陣子娘子總嫌藥苦,有時若覺得精神好些,喝藥就懈怠,旁人勸着也不聽。身上一時不爽利,也不肯看大夫,也不肯讓別人知曉,寧願自己苦熬。好歹等到大爺回來,這下可好,大爺好好勸娘子,藥總是要吃的,病總得看,縱然不為自己,也得為大爺和長留打算。”
李渭微微皺了皺眉,無奈道:“我不在家時也管不得許多,在家時,這些她是不肯和我說的。”他嘆了口氣,良久方道,“還得嬸兒替我多照應着些家中。”
“這是自然。”
長留醒來,瞧見枕邊放着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掀被穿了衣裳,趿鞋出屋,喜滋滋往東廂去爹爹去。
他爹爹正盤腿坐在屋下,握着磨石打磨箭矢,長留湊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個腦袋頂一陣摩挲。“書堂放了假,怎麽起的這麽早。”
“先生吩咐,晨讀晚練,不可耽擱。”他蹲在李渭身邊,指節長的箭頭銳如刀鋒,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頭好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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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的箭,如何不鋒利。李渭笑着摸摸他的頭,“你乖乖的坐着看,離遠些。”
“壞人看到阿爹的箭也會害怕。”
“上陣殺敵,最要緊的是武器,它可以殺敵,也可以保命。”李渭慢條斯理磨着箭頭。
長留想了想,歪歪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先把武器準備好,打仗的時候才不怕。”
李渭呵笑,揉揉兒子的發:“正是。”
西廂的門牖吱呀一聲被推開,纖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兩眼裏,春天提着半舊襦裙顫顫巍巍的走下來,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時做的,顏色太喜慶所以鮮少穿出去,擱在櫥裏翻檢出來給春天,豔豔一幅裙子,更襯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點漆。
春天立在庭裏向兩人問好,瘦弱身體在寒冷晨風中頓了頓,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禮:“大爺。”她十分鄭重的朝李渭行了禮:“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對恩人道個謝字。”她俯身朝李渭鞠躬,“大爺的救命之恩,春天銘記于心,沒齒難忘。”
“姑娘言重。”李渭只道,“慶幸是那位商客發現了你,後來又有段公子寸步不離的照顧,我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銘記,誓不敢忘。”
李渭記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內去,向她道:“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東西帶回來。”
春天不解,趨前見李渭從屋內一封緞布,微笑着遞給她。“是那日從你身上找到的,一直由段公子收着,離開甘州時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長安才想起來要還于你。”
她捧着沉甸甸的緞布,急急展開,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聲,爾後身體微微顫抖————那是她丢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纏着褪色的綢帶,看起來像貼身舊物。
“多謝。”她語有哽咽,眼眶微濕,側着臉,輕輕把匕首貼近臉龐,觸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溫度。
長留眨眨眼,仰頭眼神詢問自己父親,李渭摸摸他的頭,輕聲道:“這是你春天姐姐的舊物。”長留點點頭,偷偷挪了挪步子,撫摸着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蒼白面龐,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模樣,穿着一身男裝,披着白裘,本是風姿少年的模樣,卻顯得那樣伶仃脆弱,睜眼的那一瞬,好似風拂塵埃,光華如珠。是哪家的孩兒被忘在這荒寂裏——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領右舍最唏噓感慨的故事。一個來自長安的少女,因為生父身亡,孤苦無依,帶着家中老仆投奔遠在北庭的叔叔,豈料半路與老仆失散,她獨自跟随商隊出玉門往北庭,卻在紅崖溝遇上馬匪,幾将性命丢去。
一家人在耳房閑聊,李娘子握着春天的手,問自己丈夫,“大爺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聽打聽。”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輪臺居住,但後來有西遷,應是往西州一帶去了。”春天吶吶,“我在府上如此叨擾,實在過意不去,別的不敢再麻煩娘子大爺。待我傷勢好全,再往輪臺去尋親。”
“你一個女孩,在外辦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萬萬不能再獨身一人前往。”李娘子溫言軟語,“年節将至,也不急這一時半會,讓大爺替你仔細打聽,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将身體養好。”
李渭鄰爐煮茶:“北庭轄伊、西、庭三州,又有諸多軍鎮,守拙,商旅往來,軍民雜居,尋一個人或許不易,但要尋一家漢人卻也不難。”
春天點頭答是,又瞧見李渭微微一笑,問她:“不知叔父以何為營生,從商還是從軍?”
她遲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陳中信,十幾年前曾任甘露川守軍陪戎副尉,後來調往輪臺當職,如今...如今不知調往何處...”
“原來是軍中長官,這倒容易,我原先在軍中還有些舊友,可以幫着打探打探。”
她連聲致謝,心中浮起一絲微茫的喜悅,又有些沉郁。
李娘子輕聲安慰她道:“別擔心,總能找到的。”
李渭起身,給她換一盞茶水,慢條斯理道:“不僅是我們留你,段公子也有意留你,你可還記得他,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顧你,等你醒來再回長安的。”
春天模糊記得有個錦衣公子,但全然不記得此人面容,手指摩挲着杯沿:“也沒有來的及和段公子說一聲多謝,不知道段公子有什麽話要問我。”
“你受傷那日的情形,和那些馬匪,你還記得麽?”
春天深吸一口氣:”記得。”
“那日風很大,紅崖溝裏亂石撲面,我跟在商隊後頭走,剛走進一個山坳裏,突然聽見一聲很尖銳的響聲順風傳來————像是一種細細的哨子的聲響,然後,然後周圍突然有人馬湧上來,有人掄着長刀沖上來,馬鞭抽的很厲害,大家都慌了,我落在隊伍最後,原是跟着大家一起逃,這時商隊裏有個男人把馱子缰繩塞在我手裏,讓我往回跑。”她臉色慘白,蹙起眉尖,想起當日身後那一刀劇痛,“他們在搶商隊的馱子。”
李渭沉吟半響:“你記得那群馬匪的模樣麽?”
她搖搖頭:“那群馬匪黑布蒙面,說胡語,眼神很兇,像刀子一樣,但是...但是他們穿的衣服很像牧民的袍子,外面披着皮氈裘,腰帶上挂着刀子火鐮,我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腰間還拴着獸牙和靛藍色的鼻煙盒。”
草原海子裏的牧民在大雪封山、牛羊圈欄的冬天會下山假扮強盜搶掠行商。
“商隊的馱包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商隊有幾十個馱子,馱包很輕,茶的香氣很濃。”
李渭輕輕搖搖頭:“商隊馱子被搶,也沒人去官府遞狀子,你受傷滾下風溝,商隊也只顧收拾東西逃走。”
春天默然不語,李渭問道,“你在哪兒遇上這支商隊的,裏面的商人,你還記得嗎?”
“在涼州,聽口音大概是關中一帶的商人,但是行路很急,天黑了也不肯在驿站停留,我只跟着他們的牛車走在後面,說話倒是不多。”
李渭心裏盤算了一番,微微皺眉搖搖頭,春天試探問道:“段公子是長安人?”
“他原籍涼州,後家族遷居長安入仕,段老爺是禮部司郎官。”
禮部屯田郎官只是個從三品的官秩,在冠蓋如雲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但對段家而言,從江湖走商販貨的商賈之家,脫胎換骨成為詩禮簪纓随侍銮駕的高府門第,卻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