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梅

蘇墨秋謹慎地将目光放在了沈慕安身邊的梅樹樁上,垂首道:“微臣中庶子蘇墨秋。”

“中庶子,”沈慕安溫和一笑,仿佛真的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既沒有驚慌失措地叫來侍衛護駕,也沒有對蘇墨秋厲聲斥責,“那蘇先生不在宮中編撰文章,教導學子,偏偏來此梅園之中?莫非先生也是風雅之人?”

“殿下謬贊,微臣愧不敢當,”蘇墨秋道,“微臣無意沖撞殿下,自知死罪,但為大魏社稷之故,為殿下大業之故,不敢不冒死前來,剖陳丹心。”

“既然是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想來先生該是大無畏之人,”沈慕安繞過梅影疏枝,“先生何必一直垂首于前,不妨擡起頭來。”

這不是溫和的建議,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蘇墨秋幾乎是瞬間便擡頭與沈慕安對望,他微微挪了挪身子,道:“微臣謝過殿下。”

“先生有何妙言,不妨一一道來。”

“啓禀殿下,日前微臣曾有幸得見建寧王的一副畫作,名為江山圖。建寧王素來喜好書畫山水,他畫成之後邀微臣同賞,并問微臣,這幅畫上可有缺漏之處。”

“微臣便說,若論畫技,建寧王在諸位宗親中已然是登峰造極,無人可比,畫卷之上并無瑕疵,只有一處遺憾,”蘇墨秋道,“那便是這萬裏山河并未歸我大魏所有,邊塞風煙,江南水鄉,西北黃沙,萬頃碧波,皆是他國之景,未能入我大魏畫卷。每每念及此事,微臣不免扼腕長嘆。”

“那依先生所見,這幅山河圖景,如何才算完滿?”

蘇墨秋深吸了幾口氣,心中的某種狂熱似乎也在這一瞬間被自己方才所言點燃,他俯首再拜,道:“微臣以為,所謂山河盛景,應當是天下大同,四海歸一,永無戰火,紛争消弭。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再不以魏齊秦涼劃分地域,再不以貧窮富貴分辨尊卑。平城繁華富庶,為天下之首,萬民仰望,從此後天地寺廟,不敬鬼神,唯拜魏王。殿下禦極之後,便為山河共主,壽與天長,千秋永固,萬世流芳。”

沈慕安聽着蘇墨秋所言逐漸出神,良久才意識到他已經言盡于此,不免一聲嘆息,随後頓生悵然若失之感。

沈慕安久居宮中,何曾有人對他說過如此剖心析肝之語?往日裏來來往往的随從們不是小心翼翼地恭維逢迎,就是腹中毫無墨水,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來幾句。

無人聆聽心聲,無人道出心中所念,豈不孤獨?

身邊的所有人的的确确是把沈慕安當做未來的帝王謹小慎微地侍奉,然而他們從不覺得他和其他那些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有什麽區別。對他們而言,即便這個位置最後不是由他沈慕安來坐,也沒有什麽差別。

沒有人知道,他沈慕安不甘心做一個守成之君,不甘心一輩子躺在父祖輩打下來的那一片天地裏庸庸碌碌,無所作為。

他要在史冊間,留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一兩句話便輕飄飄帶過的庸君,而是後人仰慕稱奇,難以望其項背的明君。

他可以身死,但要此名與世長存,永垂不朽。

沈慕安一直期待着那個能道出自己心聲之人的出現,他甚至于腦海中無數次勾勒了那樣的場景。或是于朝堂之上秉公直言,或是在國子監中侃侃而談,又或是在奏折洋洋灑灑,下筆千言。

……唯獨沒有想過,這一切會開始于一處雪後初晴的梅園。

并且說出這番話的人,還會在日後的某年某月裏,和他分道揚镳,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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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裏冷,”沈慕安道,“先生不妨回房詳談,如何?”

蘇墨秋知道這是沈慕安已然認可自己的信號,是以他從地上起來之時還有些趔趄,險些站立不穩。

作為一個生于現代社會的鹹魚社畜,蘇墨秋知道自己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麽也改變不了。拯救世界這種幻夢,中二少年做一做也就罷了,他是不會沉浸于當中的。

但是要他完完全全地對封建社會的那一套俯首帖耳,蘇墨秋也不答應。至少他接受不了男尊女卑和一夫多妻。他所追求的只有一條,如果他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那麽就盡量別讓世界左右自己。

蘇墨秋拒絕被改變的不只是性格,還有命運。

他不想成為沈慕安大業路上的一個犧牲品,一枚鍛煉新皇心智的棋子,他也不甘心在六年之後暴斃宮中,為這位少年天子親手所殺。

那麽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條,他必須獲取沈慕安的信任,讓這位未來的帝王明白,自己可以為他所用,而不是阻撓他的宏圖偉業。

蘇墨秋知道,今日所言,第一步已經走穩了。

但沈慕安不會喜歡誇誇其談之徒,若論溜須拍馬的本事,他蘇墨秋絕對比不上那些陪了沈慕安十來年的太監宮女們。他必須要拿出來切中要害的東西,打動沈慕安的心。

“先生既有一統天下之志,”沈慕安道,“那麽敢問先生,打算從何處着手?”

蘇墨秋則道:“以殿下所見,當今天下以誰為首,又以何為尊?”

“若論尊者,則當是南方晉國,”沈慕安道,“晉國文人輩出,向來獨領風騷,為天下士子仰望。”

“但若說以誰為首,恕我直言,數年來幾國征戰,各有勝負,難以論說,”沈慕安又道,“以東晉為例,近年來和我大魏屢屢交手,雖未能占據上風,但想要一舉擊潰,也并非易事。”

蘇墨秋道:“東晉之所以文人雅士輩出,是因為其間豪族林立,這些人無須煩憂仕途,自然有諸多閑情雅致付諸筆端。”

“但這些終究非長久之計,”蘇墨秋又道,“晉國再能引領文壇,也終究元氣盡失,不可能再度北上,一統中原了。晉已失其鹿,天下當共逐之。”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晉國雖然不複昔日,可要一瞬殲滅也并非易事,否則只會重演苻天王的悲劇,”蘇墨秋沉着道,“所以殿下最需要解決的,是西北的匈奴一族,至于南涼西秦等國,可以在匈奴平定前先結交同好。只有先處理這些後顧之憂,殿下将來才能騰出餘力,與晉朝一決高下。”

“先生說得容易,”沈慕安道,“可匈奴向來強勢,先生為何篤定我大魏一定能贏?”

“民心,”蘇墨秋道,“昔年西楚霸王強盛一時,漢王勢弱,可最後漢王開四百年江山,項羽烏江自刎。緣何故?皆是民心得失所致。”

“匈奴對于其境民衆多所劫掠,百姓早就苦不堪言,”蘇墨秋又道,“而殿下得民心,順天命,自然一往無前。據微臣所知,如今匈奴之主身體漸弱,離世之日也就在這三五年之間,殿下大可靜候時機,待其舊主殡天,主少國疑之時一舉擊潰。”

沈慕安點頭稱善,以為良策,而後又道:“再過不久便是用膳之時,先生若是暫無他事,不妨留于此地,同我一同進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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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墨秋從回憶裏回過神來,摸到了枕頭下的那枚鈴铛。

他第一次去見沈慕安,和他秉燭長談的時候,并沒有和蘇硯商議。故而後者第二日得知之後大為意外,甚至險些跟他争執。

不過蘇硯最終沒有大發雷霆,只是問了蘇墨秋一個問題,他問:“你真的喜歡協助帝王建功立業麽?”

“怎麽說呢,無奈之舉吧,”蘇墨秋一笑,“一方面我要提高收視率,一方面我又不能太出格讓他忌憚我。最好的辦法不就是這樣了嗎?”

“除了那幾個國家,你還說了什麽?”

“我還說,攘外必先安內,”蘇墨秋道,“如今丞相之位由溫覽之擔任,吏部也由他的親家言氏把持,這是什麽,這是世族集團。你覺得他們處理國政,是會把國事放在前頭,還是把家事放在前頭?”

“除此之外,宗室也不是什麽善茬,”蘇墨秋又道,“這一點不用我說,他估計也明白。簡單來說就是年齡小,不能服衆。”

“所以……”

“所以我說,最好在征讨匈奴之前,就把這些人解決掉,”蘇墨秋雙手枕在腦後,“倒不一定是把他們全都殺了,而是讓他們安分守己一點,別惹事生非。”

蘇硯聽了一會兒,道:“一統天下,結束亂世,無論哪朝哪代,這都是罪在當代,功在千秋的好事。”

蘇墨秋聽到這裏,松開了枕在腦後的雙手,一骨碌坐正了身子,道:“其實我不喜歡這句話,我覺得它太過殘忍。”

“很多人引用這句話,我覺得其實還是想給人洗白,所以重點大多落在了那句‘功在千秋’上,好像這一點犧牲,這一點血淚,都可以被後半句通通抹殺掉,好像這些無名之輩的苦痛就這麽微不足道,”蘇墨秋道,“但這些遺忘和抹除,對于切身經歷過的人來說,是最大的殘忍,無異于将他們又殺死了一次。”

“你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蘇墨秋不知何故苦笑了起來,“因為放到那樣的環境裏,你我之輩中絕大部分人都不是高高在上的決策者,而是被選擇犧牲、選擇遺忘的那片血與淚。”

“就像我,我原本的命運,不也是被皇權碾碎的一粒塵土嗎?”

“但我也不是什麽大好人,我來這裏更不是行善積德的,”蘇墨秋道,“一定要說的話,我只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平安地度過一生,走到最後。不過前提是他不能威脅到我,我不會主動殺誰,可若是有人要殺我,我一定在這之前先殺了他。”

蘇墨秋話音未落,就聽見外頭響起來了另一個清亮的男聲,他道:“好志氣,好膽量。若是來日我要殺你,你可會如此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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