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隔岸

小半個時辰前。

“陛下……”魏歆望着沈慕安, 不知為何熱淚盈眶,“陛下安然無恙便好……”

“太傅受累了,”沈慕安示意魏歆入座, “朕無事。方才喝了些藥, 前日的餘毒已經不妨事了。”

“來,”沈慕安命人奉上幾箱草藥,“這是朕的一點心意, 萬望太傅保重身子。”

“……陛下,”魏歆顫聲道,“臣愧不敢當……”

“朕既然決心給, 太傅自然是當得起的,”沈慕安父皇早逝,這些年來魏歆又對他頗為照拂,因此沈慕安視他如同父親一般, “太傅坐吧。”

“朕找太傅來,是想讓太傅代朕拟一道旨意,”沈慕安又道, “此次建寧王謀逆一事,朕只懲處首惡,至于其餘脅從者則一律赦免死罪, 視情節輕重處以流放或是徒刑。”

魏歆用絲帕擦了擦淚珠,道:“陛下能有此心,便是萬民之幸了。”

“但是那些收受建寧王賄賂的人, 朕不可能容許他們再立于朝堂之上, ”沈慕安道, “否則就是埋下隐患,朕要對匈奴動手, 絕不容許這些左右搖擺之人掣肘。”

魏歆這才明白過來沈慕安的意思,他是要利用沈蓮舟的事,把朝中反對自己的人清理出去。

只是……

“陛下已經決心同匈奴開戰?”魏歆雖然不大懂軍事策略,卻也知道兩國交戰非比尋常,“陛下,容微臣多問一句,此番交戰,陛下可有多少把握?”

他旋即又解釋道:“對于匈奴這樣的豺狼虎豹,不打則已,一旦開戰則必須打到取勝為止,否則驅狼不成,必被反咬,後患無窮。”

“白鷺閣給朕的奏報裏說了,匈奴單于病重,他膝下諸子皆觊觎大位,”沈慕安道,“這便是他們內部的大患,一旦現任單于病死,草原必将大亂,到那時便是天賜良機。”

“那……”魏歆道,“京城裏那一支匈奴使團,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嚴密監視,必要時作為人質,”沈慕安道,“朕若是沒記錯,使團裏的赫連倫就是匈奴單于的血脈。”

他說到這裏,反而鎮靜地笑了笑:“朕不僅要留着他,朕還要幫他回到匈奴,争搶單于之位,擾亂草原。”

“如此安排的确精妙,”魏歆起身拜道,“此戰維系國本,微臣雖為文官,亦願為陛下盡心竭力。”

“……至于沈蓮舟……”沈慕安說了一通布局計劃,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未處置此人,“朕會用他的血警告宗室裏蠢蠢欲動之人。”

他說罷,望着夜空中高懸的孤月,無端生出幾分悵惘。

“……陛下這是?”

沈慕安反倒想起來了蘇墨秋,他喃喃道:“太傅,你說歲月和流年,當真會将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嗎?”

魏歆下意識地以為沈慕安是在說沈蓮舟,于是道:“常言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微臣以為或許不是他們改頭換面,而是暴露了本性和本來面目罷了。”

“人心……”沈慕安輕輕重複着,“這世上最難看透的,非是霧中花、塵間事,而是人心啊。”

“太傅,”沈慕安道,“朕曾有一位故人,他為了走到朕的身邊,已經跨出了無數步,可唯獨這最關鍵的一步,朕不好追問,他也沒有邁。”

“朕曾經以為自己很了解他,”沈慕安又道,“可是朕現在覺得,朕似乎從未認識過他。”

“陛下……”魏歆似有所感,“陛下,微臣竊以為,想要真的了解一個人,必先知道他的愛恨好惡。”

“愛恨麽……”沈慕安搖頭,無可奈何道,“朕恰恰不知道他的愛恨喜惡。”

他的腦海中閃過蘇墨秋往日的模樣,這個人會有笑顏,有愁緒,有不平抑或局促不安,但唯獨沒有表露過任何好惡。仿佛這塵間的一切對于他而言,從未值得留戀過。

他從前以為沈蓮舟亦是這樣的人,無喜亦無悲,将所有的心緒悉皆藏于巧妙僞裝過後的皮肉之下。

可太極殿上對峙的那一瞬,沈蓮舟發瘋一般沖着他嘶吼,把昔日那張假面撕得粉碎。沈慕安才得以看清他血淋淋的恨意:源生于骨,猶如鋼刀,将往日溫風度翩翩的皮囊刺得傷痕累累。

……那麽蘇墨秋呢?他隐匿在外表之下的又究竟是愛是恨?沈慕安不知道答案。

沒有愛恨,沒有喜惡,沈慕安就永遠不可能掌握住這個人,也永遠沒有可能讓他留在身邊。

“……陛下,”魏歆謹慎提醒,“微臣以為,為君者若有愛恨喜惡,則難免會有人以此溜須拍馬,最終受苦受難的,還是百姓。”

“是……太傅的教導,朕一直銘刻在心,不敢遺忘,”沈慕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對于成大業者,愛恨喜惡乃是奢念。

魏歆望着沈慕安颀長玉立的身影,暗暗嘆了幾聲,他知道年少之人怎可能輕而易舉地舍棄心中所好,不過是竭力隐忍不發罷了。

但是年輕終歸是好的,因為總還有可能尋到希望。魏歆有時望着年輕的天子,會想到少年時的自己。

只是時過境遷,他和記憶裏的人連一絲希望也無。

“陛下,”蘇硯在殿外道,“丞相托我回禀陛下,他去了一趟廷尉府大牢,說是要會一會建寧王。”

“他為何要去……”沈慕安愣了愣,“他要去做什麽?”

“他……”蘇硯抿了抿唇,“他說他要替陛下鏟除隐患,也、也替自己,送故人一程……”

“……什麽?”沈慕安猛然回神,“帶朕過去!”

——————

“我……”蘇墨秋微怔,“對我而言,這從來不是什麽選擇。”

“……也對,”沈蓮舟道,“我一個将死之人,糾結你的答案也沒必要。”

“其實你還能來看我……我就已經很意外了,”沈蓮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透明的液體順臉頰而下,倒像是淚珠一般,“我原以為,你這次來,是送我上路的。”

蘇墨秋本也端起來了酒碗,忽聽此語,他手腕一顫,酒液灑了大半。

“我……”蘇墨秋當即扔了酒盞,匍匐在地上失聲哽咽起來,“瓷碗浸泡過毒藥……酒、酒裏有毒……”

“我知你犯下大罪,就算陛下肯饒恕,國法在上,也絕無輕饒可能……”蘇墨秋顫抖着抓住沈蓮舟的衣角,“所以我、我……”

我向陛下請旨,在酒液裏放了毒藥。

“你……哈哈哈哈哈……”沈蓮舟忽地大笑起來,“好、好啊,蘇墨秋,你果真……果真是無心無情……”

“你殺我……殺得對,手段也巧,”沈蓮舟笑聲漸止,下意識地撫着心口,“這樣一來,他沈觀就不會背負屠戮宗室的罵名,今日殺我的人不是你……是、是大魏天子……”

“成王敗寇,不過一死而已,你沒什麽好愧悔的,更不需要落淚,”沈蓮舟苦笑道,“是我自己沒想明白,在我兵敗的那一刻,我就應該飲鸩自盡,免得陛下動手。你如今來,反倒是幫了我……使我不必受這酷刑之苦了。”

沈蓮舟又艱難地喘了幾口氣,轉頭望着抽噎不止的蘇墨秋道:“将死之人,重罪在身,何須哭泣……”

“再說了、再說了……我原本也是想殺了你的,”沈蓮舟又道,“哪怕你為了自保,或是為了報複,選擇殺我,也、也都是常理之中……”

“即便你不來,我也是要打算自盡的……”沈蓮舟顫巍巍地從懷中摸出一只錦囊,“這、這是我為自己準備的毒藥……我舉兵造反,料事敗之後,沈慕安必不容我,所以……”

所以與其在獄中忍受折辱,與其在刑場上痛苦掙紮,倒不如服毒而死,成全最後的一點體面和尊嚴。

“……你若恨我,殺我便罷,這只是你我二人的恩怨而已,”蘇墨秋一聲長嘆,慢慢挪到沈蓮舟身邊,“何必連陛下也不放過呢……”

“衆人以為,你和陛下相看兩厭,可我卻知并非如此,”沈蓮舟噗的一聲咳出了鮮血,“咳咳咳咳……你和他、本為一體兩面,不可分割……你本就是帝王藏在背後的那只、攪弄風雲又見不得人的手……”

“你想錯了……”蘇墨秋想到他原本的結局,不由得感慨萬千,“我對他來說,或許也只是一枚棋子罷了……總會有一日,變作棄子的……我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想讨得一條生路而已……”

沈蓮舟唇齒含血,眉目倏忽變得冷厲起來:“帝王家從一開始就是條不歸路。”

“若我養父還在,或許我還能同沈慕安把盞言歡,可是他不在了,他不是病重辭世,他是兵敗自盡,”沈蓮舟嘆了一聲,不知是悼念養父安平王,還是悲憐自己,“他就這樣帶走了我人生裏最後的一點可能,從此之後,我除了複仇,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蘇墨秋猛地攥住沈蓮舟的手道:“沈兄若是有未了之願,我可……代為執行。”

沈蓮舟搖了搖頭:“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陪我再說說幾句話就好。”

“……好,”蘇墨秋和他十指相扣,“你說,我都聽着。”

“你知道我父王當年……為什麽要舉兵嗎?”沈蓮舟靠在蘇墨秋耳畔輕聲道,“因為他……他喜歡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宮中,他只是……想要去讨得一個說法罷了。”

“沒想到……你一早就着手幫助沈慕安防備着一切,我父王敗了,子嗣除了我當時恰在外地不知情之外,無人幸免,他也徹底坐穩了太子之位,”沈蓮舟又哭又笑,形似瘋癫,“所有人都按照你預定的安排,所有人都沒有逃出過你的算計……這一敗,我雖不忿,卻也心甘情願……”

“你父王,”蘇墨秋貼近沈蓮舟輕聲問,“所慕何人?”

他雖不能為其平反,但或許能查清真相,告慰在天之靈。

“……先、先皇後……”沈蓮舟說到這裏,不知為何突然激動起來,他倏忽扯拽着蘇墨秋的衣袖,“皇後是……被人所害……但具體是、是誰,我不知道……”

沈蓮舟話至此處,驟然嘔出一大口鮮血,而後無力倒地。

先皇後……那不是、那不是沈慕安的生母嗎?蘇墨秋思及此處,心下一緊。

“沈兄、沈兄!”蘇墨秋心中一陣酸楚,連忙伸手去試探沈蓮舟的鼻息,卻已再無半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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