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畫中人·尾聲
舍予找到冷至禮時,發覺靈峰已經坍塌了一半。禁制破碎,島內供奉的魂燈又滅了不少。
這突如其來的大雨,連帶着把靈山的山坡都沖垮許多。更別提雷劈倒的樹木、房屋,還有受不過雷劫的修士。
“你來了。”元甲面上全是冷汗,依舊不斷往禁制裏輸入靈力,試圖修複。
“我來了,對不住,是我莽撞了。”
舍予想起畫卷裏的魔卵,心下一陣憤恨。設局人分明是拿住她的性子急躁莽撞,刻意利用這點。
冷至禮搖搖頭,悲嘆一聲:“是我慈悲過了頭,竟釀成如今大禍。可我始終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如此絕情……”
舍予道:“別說了,我先給你療傷。”
冷至禮前些日子傷沒好全,方才又被禁制反噬,動及筋骨,情況并不樂觀。
舍予想,他說的無情應當是沈鈴問。魔王本就由惡念聚成,怎麽會仁慈。冷至禮生時,魔王早就封印了。他所知的大多是前人流傳下來的故事。
其中真真假假,舍予自己也懶得分辨。她當年做了旁觀者,不明就裏。到今日,仙君和魔王的愛恨,已無心再探求。
“別管禁制了,沈鈴問待會尋來,唯有我們幾人能對付一會兒。尋到向觀便更好,起碼他和魔王有些交情。他當了甩手掌櫃,莫非要學靈遙一樣消失?”
元甲抹了一把汗:“難啊。我已占不出卦象。師父他一走多時,想必早對問岳失望透頂了,連帶着也不願管靈遙山宗。”
舍予沒好氣地冷笑一聲,着力運轉冷至禮體內的靈氣,半天才接了一句話:“我說過,他是個懦夫。料他沒有膽量回來。”
“師父哪是怕呢,只是覺得不堪回首罷了。畢竟這千百年來,死傷無數,昔日好友接連死了……”元甲在一旁說好話。
舍予收了手,站起身:“我看他離死也沒多久了。”
一路來,暴雨将她衣袍都打濕了,頭發黏在臉邊。她站在島邊觀雨,湖中圈圈漣漪,掀不起大風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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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予轉頭問:“那個叫昆離的小弟子呢。”
冷至禮好轉許多,正在自己調整靈脈,眉目一暗,頗有悔意:“跑了。想必原先就是魔界的人,是我疏忽大意,我怎麽這樣糊塗,竟容了些歹人進我山宗。”
舍予甩開袍子,坐在他們兩人對面,一句一句慢慢說着:“治理山宗,并不是易事。倒也無需自責。興許天命如此,萬物自生自滅,不過常事。我有一計,只是需得你們瞧瞧如何。”
“是何辦法?”
“神樹線香,”舍予凝視着破碎的禁制,“當年靈遙種下神樹,其中藏有線香。雖說靈遙極為看重神樹。破開後,要恢複就難了,但也好過魔王大殺四方。”
靈遙仙君确在神樹裏埋下了含有她靈氣的線香,釋放出後,可消盡天下至弱的魔氣。但也會損傷仙君的靈體。
他們原不願殺雞取卵,如今迫不得已,只能妥協,來日再想他法。
冷至禮幹脆讓元甲也放棄了禁制,往島外趕。
“我們現在去山門前。”
“這魔界派來的是何人,算有點本事,能瞞過我,”舍予跟在後面,想繼續把情況理分明些,“他何以把境同禁制勾連在一起了?”
不等他們回答,舍予看着天邊,自己猜出了幾分。除了沈鈴問,沒有誰能和靈遙仙君對抗。也許是沈鈴問親自設的境,毀了禁制。
舍予忍不住出言諷刺:“果真是養不大的白眼狼。沈鈴問他恐怕早就醒了,否則怎麽能放下這樣一幅畫卷在山宗裏。當年靈遙不如殺了他,好一勞永逸。”
冷至禮聽完,寒意攀上發根,從頭涼到腳。他這些年還懷揣希望,覺得魔王能和靈遙山宗和解,誰料,他不知何時就已經在布局,步步為營,竟要把靈遙山宗逼上死路!
“我要去找找問岳的人……”元甲突然說。
“沒用的。”
舍予盯着山門前破開的金光,沉下眸光。
“沈鈴問,已經來了。”
眼前的魔頭便幾下砍光了神樹,站在樹樁上,睥睨衆人。
底下或死或傷,橫七豎八躺了一堆人,王鳶見顧不上自己的傷,還在邊上幫着治療。幾個長老前來擋在衆人前方,勉強把局勢穩住。
地上的泥水還未退去,一堆烏泱泱的人群裏冒出個紅袍女子,幾下跳上屋頂,同沈鈴問站得一樣高。
沈鈴問多看了對方一眼。
“你……”
舍予不等他把話說話,徑直道:“你就算滅了靈遙山宗,她也不會見你。”
沈鈴問握了一下拳心,譏诮道:“哦,你如何知曉的?她果真在山宗裏,躲了幾百年?”
舍予冷哼一聲:“你現在離開,往後還有握手言和的時候。別等犯下許多罪孽,再來求她原諒,未免太作踐自己!”
方桃莫名覺得魔王并不像傳言中那般心狠手辣,活了幾千年的魔,竟因為舍予幾句話便氣得指關節發白。
但她轉念一想,面前橫屍遍野,這還不夠狠毒嗎?可方桃見到屍體和血,并不覺得心驚,只感覺麻木。
他佯裝輕松,挑釁:“我輕易便能覆滅這天下,當初她正是忌憚我,才封印我。你不必多費力氣,交出沈靈遙,我放你們一條生路。”
底下的修士即便攻擊,也只是蚍蜉撼樹,對魔王造不成一點傷害。他們只面面相觑。原來,靈遙仙君的俗名姓沈,和萬惡不赦的魔王一樣。
知情人紛紛面露難色。魔王以為沈靈遙在山宗裏,可惜,連山宗的人也不知仙君的下落。
舍予怒道:“你本不該存在于世,你不見神樹已經掉葉?她對你早已無情,這正是佐證。”
不提神樹還好,一提落葉之事,沈鈴問開始暴怒。他手上青筋暴起,止不住地顫抖,卻又拼命維持身形鎮定。
“我今日已将神樹枝桠砍盡,往後再不會發新芽,”沈鈴問笑了一笑,“但她應自知,是她無情在先!”
“這些話,你和靈遙仙君說去吧!”
舍予提起雙刀,擺出作戰之态,已經不願再拖延下去。她極快地分析如今的局勢。
若是他們兩敗俱傷,問岳是否會趁虛而入,漁翁得利?若是她沒騙過魔王,沈鈴問真會覆滅整個修真界麽。
舍予從沒這樣期待沈靈遙能來。可惜,幾百年了,沈靈遙依舊不知身在何處。
沈靈遙離開之前,把制衡魔王的尋夢佩一分為八,送到各大仙宗手上。靈遙山宗得到了一塊殘玉,卻不知沈靈遙放在何處。
此舉是為着,待魔王重降世間,仙宗能聯手将殘玉合而為一。
其餘仙宗并不領會靈遙仙君的良苦用心,依舊幹戈相對,到今日也不見援手。也是,都過了快七百年了,仙宗掌門一變再變,早不是當年齊心之狀。單說靈遙山宗,仙君走後,就分裂為兩個宗門。
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除了山門前的神樹,但如今亦掉光了葉子。看來,天地也容不得沈鈴問再糾纏。
舍予看了一眼樹梢,連紅絲帶也被解下。
沈冷問毫不留情喚出饕餮,将利爪伸了過去。
舍予一刀刺過饕餮的皮毛,在空中翻了一轉,穩穩落在梁上。随即,沖底下擲出一顆金點,落在山門大殿的正前方。
沈鈴問瞥了一眼,知道她要啓動大陣,把兩人困在其中。
“你未免不自量力。”
“也好過濫殺無辜。”
舍予繞至他身後,挑起沈鈴問的烏發,斬斷一截,灑落在地。地面的陣法吞下魔王之發,極快旋轉,冒出的光點将他們團團包圍。
沈鈴問面有愠色,再問了一次:“她在哪?”
舍予将大陣展開,四周的人都隐去了。陣心獨留他們兩人,還有一棵神樹。
“在神樹裏,”舍予故意使詐,“你剛才已把她魂靈也砍去了。”
“行騙之人,罪該萬死。”
沈鈴問話雖如此說,依舊留了神去探神樹的脈搏。樹已經半生不死,卻好像還留存着百年前的記憶。
一剎那,許多舊事湧上心頭,沈鈴問不由得愣怔了一下。不過一念,他便使出術法沖舍予擊去。
這一擊,讓舍予肝髒俱裂,墜落在地,口吐鮮血。陣外之人想來幫也幫不上忙,只能看着幹着急。
舍予心知肚明,她遠遠打不過沈鈴問,但她是這裏唯一與魔王相識的人,魔王只會聽她說一兩句。
若問岳此時來犯,靈遙山宗只能束手就擒。魔王暫困在陣中,好歹傷到的也只有她一個人。
多撐一會……直到尋到時機。
舍予瞄準了方向,往樹上橫砍一刀。神樹裏面爆出的光華幾乎刺目,将沈鈴問也駭住了。
神樹中流出一陣光彩,随之飄去了一縷紅光。這紅光帶着些許獨特的蘭花香,一直飄搖而上。
“沈靈遙……?”沈鈴問臉上滿是不可置信,試圖捕住那縷紅氣,卻抑制不住它的動向。
裹挾着蘭花香的神樹線香直直飛過陣外,往山下去了。在烏雲和泥水間,是唯一的亮色。
幸而如舍予所料,沈鈴問幹脆地抛下眼前的殘局,追随紅氣而起,沒起半點疑心。他的衣袍飛起一角,眨眼間消失了蹤跡。
鈴蘭繡紋如彩雲追随其後,回到了魔王衣袍上。
魔王一離去,頭頂的烏雲一片片消散,只是地面的積水依舊。
眼前忽然亮起刺目的光,方桃眉目間刺痛一下,再回過神時,胸口的殘玉變回黯淡。
神樹被劈開後,極快衰敗下去,變成了一地香灰。堆積着數年來的業果、姻緣、嗔念。
陣光破後,舍予早被其中的力量反噬,如今連站起也費勁。周圍的修士連忙圍攏過來,焦急詢問。
冷至禮凝望着魔王離去的方向,搖搖頭,趕忙讓元甲護送舍予去靈峰。他遣散了諸修士,獨自在神樹的香灰裏翻找着。
線香果真飄走了。沈鈴問被線香裏的氣息迷惑,可那終究不是沈靈遙。魔王發覺自己被捉弄,定還會來。若是再來,又拿何物可應對。
這一次,山宗折損了太多人。靈峰的魂燈滅了許多,四處的屋子也殘破不堪。往後,靈遙山宗就更別想和問岳争鋒了。
冷至禮懊悔無比。他從師祖向觀手裏接手山宗時,曾有志向振興宗門。為此,他一心向道,除惡揚善,親收三個弟子,教導他們為人處世,循循善誘。
好在三個弟子都成器。最不用功的方桃卻是最聽說教的一個,把他講的大道都銘記心中。
可自從方桃死後,一切都朝着無法挽救的方向奔去。他百年的教導全成了無用功,王鳶見因方桃離世而再堕夢魇,司羽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惡成了吞噬她的魔。
三三兩兩的修士留在山門前巡查,提防魔物湧入。受了傷的,紛紛前去藥谷療養。
方桃揣着殘玉,一面看四周的損壞,一面疑惑方才發生的一切。
魔王這次來,是蓄謀已久?可他分明來得很遲,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不測。或者說,感覺到神樹的異樣。
而她看見的女子,還有鳳眼的男修,怎麽瞧也不是魔界中人……反倒像某個仙宗的修士。
算了,總之,沒事就好。
方桃回望殿前的修士們,心中無端湧起離情別緒。她和師兄已歷經生死兩隔,還要再看見許多同門堕入陰間。
這些人是她的同門,本不該死,他們應當救蒼生、修成大道。至少,也是為大道而死。
沈鈴問說靈遙無情,可他自己殺人時卻不曾想過他的無情。
方桃這才懂了,旁人即便感同身受,也無法真正将心比心,做出正确的事來。也難怪他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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