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進入村鎮我才發現情況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看到的煙氣也并非炊煙。
我們所在之處烈焰滔天,濃煙滾滾。人肉焦灼的刺鼻氣味彌漫于空中,令人作嘔。
成堆的薪柴圓木高架,而柴堆旁的男人們正麻木地添着可燃物讓大火愈燃愈烈,不時還有新的屍體被推入火中。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巍顫顫地走過來趕我們走:“你們是外來的吧,快走,快走,這裏不能待人。”
我道:“敢問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嘆道:“還沒看到嗎,瘟疫啊,想活命趕緊離開。”
瘟疫……
我神色一凝,我倒沒什麽事,可懷中的一劍驚鴻不能再受感染。
“這附近可有其他地方能夠找到醫生?”
他看了看我懷中的人,搖搖頭道:“一直往前走……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遇到。”
“多謝。”
事不宜遲,我運氣罩住一劍驚鴻,立刻向前疾奔。
一劍驚鴻軟綿綿地搭在我身上,倒是乖巧得很。
我摸摸他的頭:“等你的病好了,我一定會替你讨還公道。”
他低低地應:“好。”
我心中一陣痛惜,腳下生風,不由使上功力,風馳電掣間忽感異樣,我急急剎住腳步,回過頭去。
雙指在眼前一掃。
“陰陽相沖,乾坤入我眼。”
細碎的光點從指間散出,如一只只螢火蟲飛向天空,又聚集為一道道光柱向前迸射,當飛到某處時被無形的空氣牆所擋,黑紫的邪氣在虛空中升起,頃刻間将金光吞噬殆盡。
那不是瘟疫,是活祭!
收起法術,我看着身邊呼吸漸微的一劍驚鴻,再不遲疑,踏劍而起禦風而行,霎時山河盡退,白牆立現。
門前無人把守,我拉住門環扣道:“有人嗎?”
不遠處的守備塔內有人遙遙問道:“你是何人,為何來無雙宮。”
無雙宮?太好了!
我道:“霄鴻雲與霄鴻雁在否,我是他們的朋友。”
“少宮主的朋友?那你應該知道他們在暮雲山莊受創,不便見客。”
他們果然也被傷了,我心中嘆息。開口道:“我的一個朋友被囚在暮雲山莊受了重傷,須得立刻醫治,還望……”
話未說完,一陣笑聲響起。
“暮雲山莊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進來吧。”
我本欲解釋我與暮雲山莊并無敵對關系,但是眼見大門打開,還是先把一劍驚鴻送進去,其他事押後再談。
走進門去,異花飄香,焚香氤氲,牆垣是一色的白,低頭的仆人侍女具是腳步輕盈沒有一絲聲響。
那日跟在霄鴻雲身邊的侍女前來招待我,将我們安置在一間甚是舒适的院子,一位醫者随後便到。
一劍驚鴻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随着我的移動而轉動,大夫剛要為他把脈便被他快如閃電地出手反扣住。
大夫驚呼一聲,我同時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稍晚一步恐怕大夫要從此換一只手把脈了。
“松手好嗎。”我安撫他,“讓大夫給你看病。”
他垂下眼簾瞧着我握住他的手,慢慢的松開桎梏:“好。”
我摸摸他的頭,對大夫笑道:“繼續吧。”
大夫擦掉額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再次把手放上去,專注診脈。
“氣虛體虧,重傷未愈又添新傷,好在心脈護住了,慢慢修養不是問題。”
大夫開了藥方離開後沒多久,有侍女通知我宮主有請,一劍驚鴻拽着我的衣角不讓我走,我好說歹說總算讓他安心修養,自己前去像宮主道謝。
曼陀羅悄然綻放,奢華的宮宇內,麝香氤氲。風華絕代的女子斜倚在長座上,神色慵懶,釵妝盡褪,烏發委地,手中的煙鬥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再吐出來的便是白霧飄散的薄煙。
“你就是孫兒提起過的玄和璧。”
她面貌甚是年輕,不想竟是霄家兄弟的祖母,着實令人驚詫。
我拱手道:“在下正是玄和璧,見過宮主。”
“雲兒和雁兒一直在賭誰能先把你帶回來,沒想到你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上了一劍驚鴻,這個局他們都輸了。”
我道:“實乃意外,多謝宮主出手相助。”
“意外?我倒不這麽認為。”她斜睨我一眼,“在暮雲山莊遭到武林正道圍攻,本應葬身火海的你完好無損的出現在這,天意不成?”
“人之命數,冥冥之中自有定論。”
“依你之見,我的命數如何。”
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心中了然,“命不久矣。”
“哈哈哈,”她笑道:“孫兒們與我朝夕相對都未能發現,你卻是一眼看破。”笑聲中盡是灑落,又盡是落寞。
我心裏惦記着村莊之事,既然已經謝過,便欲告辭。
“何必着急。”無雙宮主道,“你難道不該陪陪我這個将死之人,安慰兩句再走。”
我道:“宮主年愈耄耋,長壽而死,何須安慰。”
她一口煙嗆在嗓子裏,連咳好幾聲。“我的年齡,就不勞你猜測了。”
我道:“宮主雖然駐顏有術,但我還是能看出年歲,不算猜測。”
“我看你是想氣死我。”她頓了頓,擺手道,“罷了,你若是放心一劍驚鴻留在我這,我也沒理由阻攔你。”
“放在宮主這有何放心不下,等我回來再去探訪霄鴻雲與霄鴻雁二位好友,告辭。”
離開大殿,感覺到身後意味深長的視線消失,我想原來霄鴻雲喜歡看人背影的習慣是從祖輩遺傳下來的。
待我返回村莊,發現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已是遍地屍骸,五一活口,祭祀竟結束了。
為我指路的老者到底是心存慈悲助我一條生路,還是怕我撞破他們的儀式,我是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
徑直走去,一條黑河順着高低起伏的地勢流淌在我腳下,我盯着漂浮着各種穢物的污水,将手伸了下去攪了攪拌,口中默念口訣,待雲彩染上晚霞的顏色,我才慢慢起身。順着河流,在一處廢墟前停下。
三具來不及火化的屍體倒在地上,觀死狀乃是自相殘殺,他們的身下是一個巨大的血字圖騰。
沒有見過的紋路。
我眼睛眯了眯,憶起聽過兩次的天機老人,或許可以去問問他。武林中的事,武林人最為清楚。
将紋路記下,我又在村內繞了一圈,卻再無收獲。
暮色低垂,回到無雙宮,小侍女一見我立刻迎了上來。
“先生你可算回來了。”
我看她那好似見到救星似的激動模樣,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走到客房但見一劍驚鴻拿着我那把樸劍強撐着站在門邊不讓人靠近,一幹人等僵持在門外。
我趕緊走過去,取下他手中的劍,把他拉到房內。
“你為何不休息。”
他任由我把他按回床上,悶悶道:“玄和璧。”
我給他蓋上被子,應道:“嗯,我在,何事?”
他又好像忘了要說什麽,盯着我好半晌,憋出一句:“你的劍不好。”
我笑道:“下山随手買的,不過五紋銀夠好了。”
他不說話了。
我再向門外瞧去,仆人們松下一口氣飛也似的散了,小侍女趁機把藥碗塞到我手裏也化作一溜煙跑了。
我看着手中黑黑的藥汁,福至心靈。
“原來你怕苦啊。”
他依舊不說話,但是臉明顯陰了幾分。
我更對自己的說法堅信不疑,哄道:“喝了藥才會好,嗯……我讓他們準備點蜜餞?”
話語未落,手上一輕,再看去,藥汁已被喝光了。
我看着把自己裹在被子裏背對着我的一劍驚鴻,不由感慨,不愧是師兄後人,即便失了神志,還留有氣概。
此後喂藥喂食的事都落在了我的頭上,小侍女總會在門邊對我偷偷招手,然後将餐盒一塞轉身就走。我只好笑着搖搖頭,走回室內。
“來喝點粥。”
我捧着精心烹饪的藥粥,喂給一劍驚鴻,奈何他一言不發死不張口。
我張開嘴:“啊,跟我學,啊……唔。”
他反握住我的手,把勺子塞進了我的嘴裏。我含着粥愣了愣,咕嚕一下咽進去,見他表情愉悅了幾分恍然大悟。
“我試吃過了,不苦,來張嘴。”
他瞪着我好半晌,不甘不願地一口口吃下我喂的粥,等我收拾碗筷的時候,他悶聲道:“我不是小孩子。”
我随口道:“你當然不是小孩子。”
他又不說話了,留給我一個後背。
我當他累了,準備起身前往霄鴻雁的住處,站起來才發現一角不知何時被他壓住了一小塊,我拽了拽竟然沒拽動。
探過身子看看他的臉,毫無表情,是錯覺麽,總覺得是他不願意讓我走。
“一劍驚鴻你睡着了?”
“……”
沒反應。
果然是錯覺吧,我點上他的睡穴,抽回衣服,不知他們霄鴻雁他們傷的輕重,可有大礙。
霄鴻雁住的地方與他的性格不同,小橋流水,假山花園,頗有幾分情致,再往裏走兩步毒針嗖嗖襲來,我才确定沒有走錯地方。
“住了兩日終于舍得離開你的相好了?”霄鴻雁手持銀鞭譏笑道。
我接住他的毒針還到他手上:“看到你精神依舊,我便放心了。”
“哼,我能有什麽事,在我面前用毒簡直班門弄斧。”
我颔首:“原來他們用毒了。”
霄鴻雁恨道:“要不是薛岚從中作梗,我和大哥怎會中招。”
我聞言問道:“你們還是被毒到了?”
霄鴻雁別開臉,“與你無關。”
我安慰他:“養蛇的也會被蛇咬,況且你用毒還未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中招在所難免。”
霄鴻雁面容扭曲:“玄、和、璧!”
我應道:“在此。”
他手中的鞭子揚了揚,又放下,揚了揚,又放下,最後捶在胸口上,狠狠砸了兩拳。
我連忙攔住他:“技不如人,再練便是,何必自殘。”
他用力推開我:“別跟我說話,讓我靜靜。”
“好,我去找令兄。”
“別去,大哥尚在療傷,不能打擾。”
“……”
他視線游移:“你幹嘛看着我不說話。”
我比劃了兩下。不是你讓我不要跟你說話的嗎?
他臉色憋得通紅,眼底血絲蔓延,深吸一口氣,對我吼道:“滾!”
肝火旺盛,我回去得告訴侍女給他們少宮主準備些降火的藥。
拜別了霄鴻雁,我再度前往大殿,面見無雙宮主。
宮主還是如上次那般,嘴裏叼着煙鬥,吞雲吐霧。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不過無雙宮的下任宮主不勞你費心。”
“宮主誤會了,”我道:“我來是為了還債的。”
“還債?”
“沒錯。”
我從兜裏掏出僅剩的一點銀兩擺在地上:“在下自知差醫藥費與住宿費甚多,宮主給我些時間,我做了苦工,定能還上。”
“做苦工,還債……”宮主的煙鬥從手裏掉落,“你再說一遍,我好像聽錯了。”
我道:“宮主放心,在下絕不會白住在無雙宮內。”
她的手攥住衣擺:“你認為我差錢?”
“宮主仁厚,自是不需回報,”我道,“但我們叨擾府上已是不該,豈能再欠用費。”
“仁厚,不需回報……”她大笑,“你可知人人都說我睚眦必報,心狠手辣。”
暮雲山莊一行,我深知謠言的可惡,不由道:“宮主只要勿忘本心,後世自會明曉。”
“勿忘本心……”
她撿起煙鬥在手上點了點,然後對我說道:“你不用去做苦工,我這有一個任務,你完成的好,一應恩情一筆勾銷。”
如此甚好,我道:“宮主請說。”
她目光一淩:“幫我選出下任宮主。”
我猶疑道:“宮主剛才還說下任宮主不勞我費心。”
她目光轉冷:“我改變主意了不行嗎?”
“可以。”
“我女人心海底針不行嗎?”
“可以。”
“我善變,我口是心非不行嗎?”
“……可以。”
她高高仰起頭,得意地哼了一聲。
我發現霄鴻雁的性格是完完全全地繼承了他的祖母。
“這事不難,就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配合了。”我道。
她道:“由不得他們。你有何注意。”
我想了想道:“果然還是比武吧。”
她差異道:“光比武?不需要其他測試?”
我答道:“聽宮主之前的話,恐怕我也是他們的試題之一,而兩人一同在客棧等我已說明他們兄弟情深不欲分出勝負,是以即便是考題也要一同作答,既然如此出再多的題又有什麽意思。”
她改為端坐,認真問道:“那你又有多少把握他們比武會分出結果。”
我道:“這就要看他們誰會先認輸了。”
宮主幽幽地看着我:“你是個聰明人,可惜做盡了蠢事。”
她揮揮手招來近侍,吩咐道:“通知雲兒,等他傷好了,與雁兒比試比試。”
還債一事有了着落,我剛放下心來,走出大殿看到來回踱步的霄鴻雁額角又忍不住隐隐作痛。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老妖婆找你做什麽。”
我手上比劃。是我找她的。
霄鴻雁咬牙切齒道:“你可以跟我說話了,誰看得懂你的瞎劃!”
“哦,是我找她的。還有她是你祖母,不是老妖婆。”
他嘁了一聲:“你見過誰家祖母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麽年輕。”
這倒是,我只見過師尊與師兄年華永駐,無雙宮主還是我遇到的第一位女性。不過……
我道:“宮主不是妖你不能誣陷她是妖婆。”
他道:“不叫妖婆叫什麽。”
“充其量是老婆……不對……”我托住下巴細想,“這麽叫也有點不對……還是該叫宮主,可你是他的孫子這麽叫就生疏了……那……”
“夠了!”他打斷我,“我服了你了,別糾結稱呼了,快說你找她到底什麽事。”
我将在殿裏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他聽,誰知他聽了青筋暴起揮鞭就往我身上抽。
“你知不知道無雙宮只能有一個宮主!”
我躲過他的鞭子道:“知道。”
他抽得更加用力:“知道你還提議比武,一個人贏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說到這,他“啪”的生生打斷了鞭子,鮮血順着炸裂的虎口流出,雙目卻是更加赤紅,“算我看錯你了!”
之後我無論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了,失魂落魄地離開,豔紅的長袍融在殘陽裏顯得格外凄涼。
……宮主之位竟如此重要?
我回到住處還在想這個問題,晚上喂一劍驚鴻喝藥時亦是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勺子滑過他的嘴角戳到臉頰上了。
我看着他冒着黑氣的臉笑了笑:“原來你有一個梨渦啊。”
“啊嗚!”
他頭動動,找準勺子,一口咬住。
我立時慌亂:“怎麽把勺子咬斷了,快吐出來!”
滿頭大汗地取出斷勺,藥也涼了,只得吩咐藥房再備一碗。
我還沒說什麽,他先責備地看向我,好像做錯事的人是我一樣。
我跟他對視一會兒,忍不住又笑了:“你為何老面無表情的,一劍驚鴻的性格本來就是這樣老氣橫秋嗎。”
他學着我揚了揚嘴角:“我是玄和璧。”
我驚喜道:“原來你左臉也有梨渦。”
腰間的撲劍被抽出,一劍驚鴻神志不清劍術猶在,精妙絕倫的劍招和驚天動地的劍氣毫無保留地朝我襲來。
牆壁被劃壞,花瓶被打碎,門板壽終正寝的時候,我看到來送藥的侍女見怪不怪的把藥碗放在院內的石桌上招呼仆人們走了。
我跳到院子裏,拿起藥碗。
“你要我陪你練劍,先把藥喝完。”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應好,只是把劍插回劍鞘時順便把碗給斬碎了。
我低頭瞧着指尖的黑色藥汁若有所思……
一劍驚鴻果然怕苦啊。
“瑤山上妖怪少,小妖更少。于是小狐貍能化人形後下山修行的這件小事也就成了一等一的大事。山中精怪們開了場大會,決定各族派出一個代表去指點一二別讓人類給欺負去了……”
一劍驚鴻每次都不能乖乖喝藥,我尋思着先轉移他的注意力再讓他不知不覺間喝下去,于是特意借了本民間話本讀給他聽。
一個故事讀畢,我偷眼瞧去,他靠在我肩膀上假寐,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你不喜歡這個故事,我換一本。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個道觀,道觀裏有個小道士……”
“閉嘴。”他終于動了動。
我詢問地看向旁邊得小侍女:“我念得不好嗎?”
侍女道:“先生講什麽故事都是一個語調,跟念經似的。”語罷還頗為同情得瞥了一眼一劍驚鴻。
我略感不好意思地合上書,以前沒有給誰讀過,沒想這麽差勁。
侍女對我掩嘴笑了笑,一劍驚鴻睜開眼睛,她頓時收了笑意垂下腦袋。
既然書讀不下去,我決定給他變點小法術。
手指輕輕一搓,一縷薄煙輕輕飄起,煙霧升到眉間便不再擴散,随着我的意念化作兔子的形狀。
侍女瞠大了眼睛道:“好可愛,先生怎麽做到的。”
我笑:“佛曰不可說。”
侍女又道:“那能變出個小猴來嗎?”
我颔首道:“可以。”
然而猴子還沒成形,一劍驚鴻手一揮,煙消雲散了。
侍女忽的身子一抖,結結巴巴道:“先生我還有事先下去了,你和公子好好休息。”然後跟身後有洪水猛獸似的倉皇跑出去。
我低頭看一劍驚鴻,他又恢複了閉目假寐的神态。
剛才他瞬息釋放的劍氣,是無意識的嗎,我摸摸他的額頭,外傷好的快,心智何時能複原仍未可知。
“唉……”
我嘆了口氣,他擡手把我的嘴唇合起來一捏。
我知他是裝睡,戳戳他不明顯的梨渦:“你為何笑一下,又不笑了。”
他把我的手拍開,我還想問他,門外卻是侍女再次回來,她的聲音尚帶着顫抖的:“先生,宮主定下今日二位少宮主進行比武,請你前去觀看。”
這位宮主實在是雷厲風行,不過幾日,霄鴻雁的傷勢剛剛穩定,就舉行比武,不過如此說來,她的命數也快到了吧。
我問一劍驚鴻:“你想一起去看看嗎?”
他不說話,拽緊了我的衣服,我把他的手從衣服上撫開然後握住。
“走吧。”
小侍女的視線在我們身上轉了轉,對上一劍驚鴻又是一個激靈,不再亂看了低頭帶路。
我們抵達演武場的時候,比試俨然進行一段時間了,兩人皆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如我想的那般瞧起來勢均力敵,都沒有用全力。
宮主高座在上,遠遠的看了我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回二人身上。
霄鴻雲動起武來不複儒雅,一把三叉長戟虎虎生威,落如驚雷,游若蛟龍。反觀霄鴻雁還是那般桀骜模樣,只是有所顧忌,連平時慣用的毒針都沒使上。
我帶着一劍驚鴻找了個位置坐下,起初他還有幾分興趣,漸漸地場上打的難舍難分他的興致一降再降。
互相試探,僵持不下的比武是沒什麽意思。
宮主顯然也是這麽想的,她手指微動一道煞氣隔空彈到霄鴻雁腿上,霄鴻雁膝蓋一彎人矮下半截正落入霄鴻雲的攻擊範圍內。
不想霄鴻雲反應迅速,強壓長戟硬顯得是霄鴻雁擋下,手再一滑,身子前送,原本處于劣勢的霄鴻雁成了上風。
霄鴻雲虛晃一招,詳裝反攻,待霄鴻雁劍身補上,他卻卸了防勢,霄鴻雁見勢不對急急收手仍是晚了一步。
饒是我運氣打斜了劍尖,長劍還是貫穿了霄鴻雲的身體。
霄鴻雁難以置信地看着霄鴻雲倒下,鮮血橫流。
“大哥!”
他跪倒在地,抱住霄鴻雲痛哭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霄鴻雲費力地擡手摸到他的頭上,溫柔地看着他道:“我是做哥哥的,總得讓讓你。”
“誰要你讓!”
大把大把的淚水從霄鴻雁眼睛裏滴下,化開了霄鴻雲身上抹不去的血跡。
我聽他止不住的哽咽,再瞧霄鴻雲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出聲提醒:“只是戳中了肩膀,不會死人的。”
霄鴻雁紅着眼睛瞪我:“你滾,要不是你,大哥怎麽會這樣!”
“阿雁!”霄鴻雲啞着嗓子呵斥,“怪不得先生,都是命……”
霄鴻雁悲怆道:“大哥!”
霄鴻雲苦笑地搖搖頭,“今日不死,做不到宮主,來日……”
“來日可以做副宮主。”
……
沉默。
滅頂的沉默。
我道:“你們為何看着我不說話,宮主之位真重要到要你們兄弟相殺,不能相互扶持嗎?”
所有人又一同看向高處的宮主。
宮主扶額道:“無雙宮以前從未有過副宮主。”
我問:“以前沒有,以後就不能有了嗎?”
……
又是漫長的沉默。
霄鴻雲忽的跳起,從衣服下擺撕扯下一塊布條包紮肩膀,對霄鴻雁雲淡風輕地笑道:“那我在這裏先謝過小弟了。”
霄鴻雁擦掉眼淚,冷笑道:“呵,大哥現在言謝為時過早吧。”
“不早不早,以後無雙宮需要你。”
“大哥方才不是說要讓讓小弟的嗎?”
“所以這又累又煩的宮主之位交給我,小弟安心當個閑散的副宮主吧。”
“看針!”
“……”
他們怎麽又打起來了?
我看向宮主,她依舊捂住臉,不忍直視。
罷了,走到這步我的任務也算完成。牽起一劍驚鴻的手,我問:“回去嗎?”
他打了個呵欠應道:“好。”
回到院子裏,我招呼小侍女去煎藥,手中的人明顯僵了一下。
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良藥苦口,你不想快點好起來嗎。”
一劍驚鴻的視線落到我的腰間,我擋住他的眼睛:“不用看了,劍被我收起來了。”
他的眉毛立時蹙成一團,我笑:“別怕,大夫說你換藥方了,不苦。”
他的臉稍稍松緩,小侍女卻插嘴道:“我瞧過藥方了,改過幾味藥,還是苦。”說完立刻躲到我的身後,吐舌頭。
一劍驚鴻冷聲道:“我不怕苦。”
小侍女竄出頭道:“那先生今天還用準備蜜餞嗎。”
我發現她大膽了許多,在一劍驚鴻不斷釋放氣壓的情況下能夠鎮定應對了,在她的手腕上捏了捏,我道:“不吃蜜餞了,準備些糖糕吧。”
一劍驚鴻冷冷一瞥,轉身走入房內,上塌,蓋被,然後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替他把門關好,扭頭對上小侍女。
“以前你跑的最快,今天不走了嗎?”
小侍女道:“我聽說一劍驚鴻不殺好人,不怕了。”
我不說話,她了我一會兒道:“你發現了?”
我颔首,他喜歡裝扮成各式女子,我本來不準備揭穿,但放任他逗弄一劍驚鴻總歸不好。
薛岚撕下□□悵然道:“我自認易容縮骨的功夫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竟然被恩公一眼識破。”
我道:“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能認出。”
容貌身形再是改變,一個人的氣度和身法是不能完全模仿的。
薛岚的眼裏閃過一絲迷茫:“恩公,你這般對我,我還如何……”
疏忽間,一柄樸劍直穿門板,擦過薛岚的面頰,插入身後的樹幹內。
我走過去拔出這般傷痕累累的劍,到底還是被一劍驚鴻給找到了,手指輕輕一碰,劍身立時如紙粉散落。
唉,不知道買把好劍要多少銀兩。
嘆了口氣,我握着孤零零的劍柄,問薛岚:“你剛才說什麽。”
薛岚摸摸臉頰,笑道:“說如何報答恩公。”他餘光掃過門上的窟窿,“不若以身相許?”
我道:“薛兄說笑了。”
薛岚挑眉:“是不是說笑,恩公日後自會明曉。”
一時間,屋內的劍氣更甚,我無奈地對薛岚打了個手勢。
他笑了笑,道:“武林正道正在通緝你,若是不想粘上和我們一樣的麻煩,我勸你出去多做些僞裝。”
我謝過他。薛岚重新貼上□□,對我翩翩作了個揖。
那之後,侍女還是那個一看到一劍驚鴻就戰戰兢兢的侍女,而薛岚每日扮成侍衛、仆人、花匠進出于我們的視線中。
至于霄鴻雁和霄鴻雲的比武,後者以微弱的優勢取勝。霄鴻雁老愛鼻青臉腫的去找一瘸一拐的霄鴻雲麻煩,但我看的出來他很高興。
宮主保持一貫的果決,翌日便把位置傳給霄鴻雲決定雲游四海,我想她大約是不願意讓兩個孫兒看到她駕鶴西去。
是日我帶一劍驚鴻去花園散步,薛岚就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面如雕塑的樣子确像個忠心耿耿的護衛。
正是萬物複蘇的時節,百花齊放,争奇鬥豔。
無雙宮裏的人輕功都十分出色,我們這般閑庭信步的僅僅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幾座假山間偶然顯出一條窄窄的小路,石子間芳草萋萋,我很有興趣的走進去才發現空隙太小假山太矮,我縮着身子很勉強才能通過,一劍驚鴻亦是走的艱難偏偏拽着我的手不放,兩個人簡直跟螃蟹似的。
薛岚在我們後頭很明智的選擇從上面飛過去,免去了糗态。
好容易擠出去,我又被牆上的植物所吸引,久居高山,終年面對大雪嶙石,入得人間總會酔于萬物的盎然生機。
我學着小時候師兄教我的那般編了個蚱蜢送給一劍驚鴻,他捧在手心,嘴角抿着沒說話,卻是小心翼翼地拿起,在薛岚眼前炫耀。
我想他以前還說自己不是孩子,這樣的行為不是孩子又是什麽。
又編了一個送給薛岚,薛岚忘記扮演的是冷血護衛,對我燦然一笑,然後用同樣的動作舉給一劍驚鴻看。
一劍驚鴻出手,快如閃電,薛岚早有防備,兩人一只手護着蚱蜢,另一只手來回過招,後來發現這樣不夠打,加上了肩膀,肩膀不夠,腳也跟上,從地上打到房頂,打得瓦片都掉下好幾塊。
薛岚的武功竟與一劍驚鴻不分上下着實了得,不過一劍驚鴻現在全憑本能,恢複神智的話他應是招架不住的。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他們玩的挺開心,就回去繼續編蚱蜢了。
回頭送霄鴻雁他們兩個,再給侍女和仆人們編幾個,宮主的話……我瞧了瞧碎落的瓦片和石塊,編個大的吧。
我坐在牆角慢悠悠的編蚱蜢,清風送爽,花香陣陣,好友在側,歲月當是如此。
只是次日我送蚱蜢的時候每個人都很驚喜,到了下午他們碰面,看到彼此手中的蚱蜢又變得很憤怒。
一場混戰之後,所有人追着我打,我說不喜歡便還給我,又沒人還。
半真半假的讓他們揍了幾拳,傍晚去喂一劍驚鴻喝藥時發現他床邊擺着一溜的蚱蜢。
他難得對我說了一句長句:“別人都不喜歡,我勉強收下。”
薛岚站在旁邊嘟囔:“跟土匪似的,好意思說。”
我道:“原來你們都不喜歡,是我多此一舉了。”
聞言,一劍驚鴻和薛岚都愣住了,看着我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我嘆道:“你們不用安慰我。”
一劍驚鴻重重地捏了我一下,又蒙被子裏給我個後背了。
薛岚掩嘴笑了笑道:“和某人不一樣,恩公的東西我可不會嫌棄,只管送我好了,我都會視若珍寶。”
寒光一閃。
是一劍驚鴻抽出薛岚的刀,飛出門去嵌在了樹裏。
轟隆一聲。
是連傷兩次的巨樹終于被攔腰砍斷,倒在了牆上。
聽着外面的大呼小叫,我開始盤算宮主說的“一應恩情,一筆勾銷”還算數否。
諸如此類的麻煩事情不少,尤其是霄鴻雁也跑來湊熱鬧的時候。
霄鴻雁雄赳赳氣昂昂地踹門進來,朗聲道:“一劍驚鴻拿出你的劍我們來切磋一下!”
他說之前一劍驚鴻病怏怏的他不願趁人之危,如今總可以領教一下了吧。
銀鞭被霄鴻雁自己抽斷了,我幫他那線繩綁綁好,他嫌醜死活不肯用,看了他大哥練劍又覺得挽劍花的動作潇灑好看非要換武器。霄鴻雲練劍不過是随性而為,劍法學的不純,自覺教不好小弟便勸他去找一劍驚鴻學學。
一劍驚鴻玩着我的手,頭都沒擡一下。
霄鴻雁不悅道:“一劍驚鴻你何時成立縮頭烏龜。”
一劍驚鴻道:“我是玄和璧。”
霄鴻雁愣住了:“你也叫玄和璧?”
我解釋道:“他忘記自己的名字了,所以拿我的名字用。”
霄鴻雁哦了一聲,道:“說起來好像大家都叫他一劍驚鴻,沒人提過本名。”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你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嗎?”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霄鴻雁目光閃爍道,“就……就叫劍驚鴻嘛。”
“劍驚鴻?和一劍驚鴻有何區別?”
他見我沒有懷疑,再瞅瞅一劍驚鴻沒甚表示,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愚蠢,這都想不通。”
“還望少宮主提點一二。”
“當然是因為四個字聽起來比較有氣勢,你瞧我和大哥的無雙二子,薛岚的千面閻王都是四個字。”
我點點頭,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霄鴻雁起了興致,看着我道:“要不要我給你也起個外號。”
我推托道:“我又不是江湖中人,不麻煩了。”
霄鴻雁鄙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