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半日之間,顧君如懷孕的消息傳遍了沙縣。周夫人有心為顧君如造勢,連夜分發請帖,請縣裏有頭有臉的大戶過府吃喜。
周府大擺宴席這日,柳英帶人去了邊關,與他一同離開的,還有周家二公子周羨淵。顧君如得知消息的時候,一行人已經離開了沙縣。不顧滿屋的客人,她一路跑着沖了出去。
在周家住了這麽些年,周羨淵始終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院落。他與那些寄宿的學子一樣,始終都住在聚英閣裏。如今學子散去,最後住着的周羨淵也走了,顧君如站在空無一物的院落裏,便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猶如這院子一樣,也變得空曠了。
顧君如去了周羨淵的屋子,那間原本就很簡陋的房間,随着主人的離去變得更加破舊。桌子上的筆墨沒有了,滿床的書籍也都不見了。唯一剩下的,唯有牆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那是周府給學子做的校服,他走了,便将這件衣服留下了。只是這件衣服穿得太久,袖口都快磨掉了。望着那衣服上小小的破口,顧君如覺得心裏像煮了一鍋開水,翻來覆去燙的她很是難受。
重活這一世,她滿心打算護着周羨淵。可是仔細想想,她終是沒能護住他什麽。該有的懲罰一樣沒少,他都受過了。應有的待遇一分未增加,他仍舊過得清貧孤苦。
冬日冷風打在身上,顧君如手腳冰冷,卻執拗的不肯離開。可是茫然四顧,哪裏還有周羨淵的影子?那個動辄就愛與她橫眉立目發脾氣的少年,終究是走了。
也不知在聚英閣站了多久,青霜帶着另一個婢子尋了來。看見顧君如失魂落魄的模樣,青霜心裏也很難受:“二公子跟着柳小郎去邊關,未見得就不是好事。娘子你開心一些,待邊關戰事了了,他就會回來了。”
顧君如木讷的點頭:“我曉得。外面冷,都回吧。”言罷,轉身帶着青霜往院外走。
以往不管是來聚英閣,還是從這裏回去,她每次都是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今日的心情卻是奇怪的很,周羨淵不在了,這間小小的院子就變成了一個死物,一絲叫人留戀的念頭都沒有。
周府沒有了周羨淵,日子過得無趣又很漫長。顧君如在人前裝了三個月的孕婦,随着緋檀肚子日漸隆起,她便開始閉門不出,終日守在君如小院陪着緋檀。曾經的主仆二人,如今以一種似主仆非主仆,似姐妹卻又不是姐妹的關系平淡相處着。
從冬到夏,整整交替了三個季節,緋檀的肚子大的好似個西瓜,行走越發艱難。這一日顧君如正在切水果,卻見緋檀臉色一白,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緊接着,一股清水順着她腿腳淌在地上,竟是羊水破了。
顧君如早有準備,将緋檀攙扶到床上躺下,不慌不忙的吩咐青霜:“派個人去悅心居請阿姑,你去請辛大夫,就說緋檀羊水破了,約莫快要生了。”
青霜跑到門外一聲吆喝,小院的下人們立刻有序的忙碌起來。青霜帶着一個婢子去請主事的人,餘下的人分工明确,負責端水的去廚房端熱水,負責準備一應接生物品的直接去了倉庫。餘下三個年紀大些的嬷嬷進了屋裏,七手八腳幫着緋檀将衫褲褪下來,靜靜等待着胎兒臨盆。
安靜了大半年的府邸,這一日是少有的慌亂。顧君如攙扶着周夫人,墨生推着周羨魚,一衆人站在門口,靜靜聽着門裏人的喊叫哭嚎。顧君如不知生孩子究竟有多痛苦,但聽緋檀的喊叫,足以讓她揪心。
緋檀這一個孩子,足足生了兩天一夜。直至第二日傍晚,穩婆才從門裏抱出一個紅布裹着的小嬰兒。未等那穩婆報喜,周夫人臉色已經沉了下來:“用紅布裹着……原來竟是個女孩。”
“男孩女孩都一樣,都是周家的子孫。”終于聽不見緋檀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顧君如總算松了口氣。見周夫人沒有要伸手去接孩子的意思,她便連忙将孩子抱過來。
剛出生的孩子熱熱乎乎,身體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顧君如望着那張皺皺巴巴跟個猴兒似的小臉,一顆心忽而便柔軟了下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是她的母親了。
将孩子交給乳母喂奶,顧君如邁步便要進門去探望緋檀。穩婆攔在她身前,搖頭說道:“産婦情況不大好,娘子還是莫要進去,以免沖撞了邪祟。”
顧君如心中一沉:“她怎麽了?孩子不是已經生了嗎?”
“出血不止,辛大夫正在裏面施針。”似是已經見慣了産房內的生死,穩婆輕飄飄的說了一句。
顧君如卻是吓得不輕,将那穩婆推開,二話不說沖進了屋。方一走到門口,便聞到一股子濃烈的血腥味。緋檀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虛弱的幾乎看不出人形。兩個嬷嬷站在緋檀腳邊,不時将洇透了鮮血的白布取下來扔到盆裏,辛大夫坐在床頭,銀針一個一個往緋檀的腦袋上紮,幾乎要将她紮成了一個刺猬。
将手中最後一根針紮在百彙穴上,辛大夫問嬷嬷:“血可有止住?”
其中一個嬷嬷搖頭答道:“未曾止住,反而還流的多了些。”
“如此,那便沒救了。”辛大夫長嘆一聲,擡頭同顧君如道:“老夫已經盡力了,你且将孩子抱進來,讓她最後看一眼吧。”
顧君如心中咯噔一聲,瞬間覺得雙腿有些發軟。辛大夫将一粒藥塞到緋檀口中,未過多久,床上的人嘤咛一聲,慢慢醒轉過來。
下人打掃完房間,次序褪去,只餘顧君如與緋檀。片刻之後,青霜抱着孩子進了門。
“這孩子很好,長得也很像你。她剛吃過了奶,我帶來給你看看。”顧君如接過孩子,說着話就要往緋檀懷裏送。
緋檀卻轉過去頭,背對着那孩子說無情說道:“這不是我的孩子,不要給我看。我與她的緣分,大概也就只是負責将她送到這世上。如今她已經來了,我們的緣分便算了了。”
“你又何苦這麽為難自己。”顧君如心酸的嘆息。
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緋檀聲音裏帶着哭音:“看不見,便不會挂念。沒有牽絆,對這人世也能少些留戀。奴婢別無所求,只盼着娘子能對這孩子好一些,讓她平安順遂的過完這一生,也不枉我生她時遭的這一回罪。”
“我必當待她如親生。”顧君如鄭重承諾。
緋檀點點頭,聲音漸漸虛弱下去:“如此,奴婢就安心了……別讓她知道我是誰,這一輩子有你這一個母親就夠了……”
緋檀慢慢的阖上了眼睛,安靜從容,仿若睡去。顧君如伸手探了探鼻息,指尖一片冰涼。鼻子一酸,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去告訴管家,叫他準備緋檀的後事吧。要厚葬……以妾室的身份。”
青霜跪在地上已經哭成了傻子,很長時間之後才緩過些許心神,一邊抹淚一邊出了屋。
在顧君如的一力堅持下,緋檀的葬禮終歸辦的十分隆重。她原打算親自披麻送緋檀一程,卻被周夫人極力阻止了。畢竟此刻在外人的眼裏,她還在做月子,莫說給緋檀辦喪,就是出屋一步都使不得。
顧君如便守在屋中,命人剪了一塊麻布給孩子套在胳膊上。她給孩子取名叫周思檀,小名叫念念。雖然緋檀不讓她告訴孩子身世的真相,顧君如卻覺得必須在她身上留下點什麽。
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從嗷嗷待哺的奶娃,到滿地蹒跚走步,也不過一年多的功夫。有了這孩子的陪伴,日子總算過得快了一些。只是每每午夜夢回,顧君如仍然會一次次的驚醒。她總是會夢到周羨淵,夢見他身體懸在崖邊,神情無助的一聲聲喚着她阿姐。
周羨淵走後,顧君如曾托人往邊關捎了幾回信,送信的人走了又回,那信卻如石沉大海。一次次希望又失望,顧君如終于放棄了。至少她知道周羨淵還活着,這就夠了。
又是一年除夕,同院裏的下人聚在一起吃過年夜餃子,顧君如便帶着念念回房休息。青霜伺候完孩子洗漱,又去牆角添爐火,正要出門之際,卻聽見外面一陣敲門聲。
寂靜深夜裏,這拍門聲無故叫人有些心驚。青霜披衣出門,不多時又匆匆返了回來。她臉色有些難看,小聲同顧君如道:“是墨生……說是大公子可能不太好。”
顧君如猛然驚覺,今年的除夕,正是前世周羨淵的祭日。忙趿鞋下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囑咐青霜:“你看好孩子,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到外面亂走。府裏這幾日指定要亂上一些,且莫叫旁沖撞到孩子。”
“放心吧,奴婢曉得。”青霜沉穩的點頭,披着衣服,寸步不離的守在念念身邊。
顧君如穿好衣服,帶着兩個年紀大些的婆子去了桃花閣。她走之後,念念睡眼惺忪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看了看青霜,嫩聲嫩氣的問:“阿娘哪裏去了?”
青霜摸着她的頭發,面容平靜的道:“有個叔叔要死了,你阿娘去送他一程。”
“是那個坐輪椅的叔叔?”
青霜點頭,問她:“念念傷心嗎?”
“不傷心,他又不喜歡念念。”捂着嘴打了個呵欠,念念轉身又睡了過去。
“果真還是個孩子……”仔細給念念蓋好被子,擡頭望着門外,青霜口中念念有詞:“這下終于有人要下去陪你了,緋檀姐姐,你就不會寂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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