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的第二世(1)
帶着桂花氣味兒的風吹過原野,穿梭滌蕩,拂得草海生波,亦拂得她滿身香氣……
那陣陣香風彷佛滲進膚孔中,往四肢百骸拓開,不知因何令她有些沉醉。
悲傷抽離,周身輕盈,意識被不知名的柔軟團團包裹。
她似乎睡着了,伏在桂花樹下的墳茔前,不知不覺墜進黑甜鄉。
等她張開雙眼,沒有桂花樹,沒有草海,更不見什麽墳頭。
她發現自己醒在十八歲這一年。
時值正霖二十二年。
她人在東黎錦京,仍每日每日幫着師父經營“幻臻坊”,師弟和師妹尚未成親,但出身北陵的師弟已在北陵建起莊子,嘗試大量飼養師父當年游歷四方時、在北方大雪山中所尋獲的雪蠶,并将雪蠶所吐的冰絲供給“幻臻坊”織繡所用。
三十多歲的她把日子活回了十八歲,一開始以為作夢,畢竟除了是夢,不可能是其他。
夢回錦京,回到師父尚健在、“幻臻坊”仍是京中最具名氣的織繡坊之時,回到她仍青春純真、未被“情”字亂了本心之時。
十八歲這一年,她會與卓大公子相識相戀,一步落紅塵,然後再藉由一幅令正霖帝絕世驚豔的屏風繡作,得以向皇上求到指婚的聖恩,不顧師父勸阻,執意将自己嫁進瀚海閣卓閣老府中,成為卓大公子的妻。
然,此際,一切尚未發生,她懷着感念之心品味夢中每個時刻,亦靜靜等待下一瞬夢醒……但是啊但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個“夢醒時分”竟遙遙無期。
原來不是夢嗎?
從來……就不是夢啊!
她一開始毫無頭緒,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推敲到最後甚至會想,許是孩子真随在佛祖身邊修行,有了法力,心疼她這個阿娘了,才偷偷許了她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運道,讓她有機會去避開錯誤,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只是如果真若她胡思亂想的那般,那……那孩子法力似乎還不夠,僅能顧及到她這個阿娘,沒能耐再去顧及那位“臉燒傷叔叔”了。
就上一世的記憶,她們母女倆是在正霖二十八年逃離錦京,然後在師弟和師妹的莊子窩了半年,而“正霖”這個年號其實僅到正霖二十九年,正霖帝在這一年初冬因急症駕崩,之後新皇登基,年號“進熙”。
如今的東黎,新皇進熙帝,時值進熙元年。
如此算來,上一世的她此際實是駕着小馬車帶萱姐兒滿世界游蕩中。
上一世是那樣,到得這一世,她并未成親,沒有孩子,十八歲“醒來”之後一直留在錦京,照顧師父,努力撐持,成為“幻臻坊”主事。
而從她“醒來”之後,她便開始留心朝廷每月發出的邸報,留心朝堂動向,留心起那位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寧安侯的男人——
宋觀塵。
她十八歲這一年,甫及弱冠的宋觀塵剛從蒼陀山習藝歸來,其父宋定濤為官拜一品的輔國大臣,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宋恒貞入宮多年,原是貴妃,亦在這一年受正霖帝冊封為後,填補已空缺近三年的後位。
在前世,對于朝堂之事與內廷的種種小道消息,蘇練缇是不太關注的,這一世卻将目光停留在宋觀塵身上,并非故意為之,卻是自然而然就留意起他這個人。
與他并無任何交集,僅靜靜看着聽着。
看他仗着藝高人膽大,幾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兇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說塞給他的“燙手山芋”,臨陣點兵,率領一支五千人的勁旅趕往南邊增援,成功打下關鍵一役,将南雍的侵犯阻于邊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終接下皇城大司馬一職,錦京九門盡在他掌控中。
她也聽着,聽那些說唱絕佳、舌粲蓮花的說書客們編寫出一折折段子,述說着他的功績和逸事,她知曉很多事是故意誇大,故意說得高潮疊起,惹得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但她卻也如其他百姓那樣,聽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變了上一世的命運,即使大齡未嫁,日子仍過得有滋有味,只是時不時腦中會有一個念頭浮現,想着,如若她能在宋觀塵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來”,那樣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提點他,說不定能保住他的臉,不受火舌毀顏。
除了這一點令她深深惋惜外,其餘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為宋觀塵會春風得意一輩子,她亦樂見那樣的結果,卻再次見識到世事有多麽難以預料!
“罪臣寧安侯宋觀塵,多年來掌皇城軍務,仗權私養死士,行暗中刺殺之務,正霖二十八年更親率死士暗殺瑞王,時值瑞王為國出使北陵,國使被殺,險釀兩國之禍,如此膽大包天,藐視皇恩國法,喪心病狂,無絲毫悔過之心——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于西市口,曝屍不殓,以正視聽。”
皇家告示一出,滿城騷動。
蘇練缇亦是多方打聽才勉強拼湊出一個輪廓。
正霖二十八年與宋觀塵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想來那時他現身北地,實是為了刺殺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與正霖帝這位“皇帝哥哥”相處起來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诨、說唱逗笑,什麽事都能鬧,雖是個閑散王爺,在正霖帝面前說話卻十分管用。
宋觀塵不僅殺瑞王一人,更将當時随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并了結,但他做得不夠絕,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誤,竟讓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小仆給逃了。
只是宋觀塵為何要殺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騰雲客棧,孩子偎在他懷裏,天真問他——
……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她記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她隐約推敲出什麽,但不敢斷定。
只覺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惡,依他行事作風,除惡務盡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來的那些人那樣,怎會輕易讓一名少年小仆逃掉?
而那名十二歲的小仆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殺瑞王父子強而有力的人證。
有人會說,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東黎國舅爺,先帝在位時更屢建奇功,就算真是殺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禍首,總得聽聽他的辯解再行定奪。
可惜的是,咱們這位十六歲登基的新皇進熙帝雖名為宋皇後的嫡子,實際上卻非宋皇後親生。
宋恒貞伴君多年一直無所出,人說母憑子貴,這一點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當初正霖帝之所以讓她晉升填補後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為她的無所出。
皇後沒有親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勢力便相對減弱一些,即便宋恒貞後來分別從品級甚低以及難産故去的兩名嫔妃那兒抱養了一雙兒女,但畢竟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因此進熙帝對于勢力龐大的宋家,大抵沒什麽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都有可能。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門大受牽連,但為人子的進熙帝顧及所謂的“以孝治國之道”,最終仍不忍讓宋恒貞這位“母後”過于傷心,所以宋氏僅宋觀塵一人被判大辟之刑,宋定濤則被拔官奪爵,皇家賜與下來的幾處宅第以及金銀珠寶盡數上繳,算是被用較“溫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午時三刻,西市口。
進熙帝口中的“亂臣賊子”遭斬首後,雙手雙腿亦遭肢解。
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獲死刑無法求取全屍,此為大不孝、大悲哀,實是對受刑罪人最大的懲處,更遑論還得曝屍、無旨不得收殓,若為其至親之人豈有不痛徹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秋後,風裏帶着濃濃霜寒,初冬将臨未臨,第一場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車裂成六塊的屍體即使棄在地上曝曬,應也不會太快就腐爛發臭。
入夜,白日裏趕着來觀看行刑以及擺攤營生的小老百姓們早已盡散,喧嚣吵嚷的西市口終也乖乖靜下,像只懼生又怕冷的鹌鹑,蜷伏在黑夜中,靜得沒半分聲響。
驀然間,更夫打響梆子,高嚷着——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那報時的敲節聲兼提點的嚷嚷,令今晚負責守那六塊屍塊的老衙役頓時瞠開困乏渾濁的雙目,努力挺直身板。
“啧啧,這車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腦袋瓜便罷,斬首還得斷四肢,血都流幹,人都死透,卻還得守着不放,欸,這差事……當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嗎?
當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內心漫開,嘲弄那不該有的一時心軟?
那一夜殺盡瑞王父子及其一票護衛,獨獨放過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仆,大錯啊大錯……
老衙役粗嗄聲音透着疑惑。“你這小夥子……咱沒見過啊,老馬呢?今夜怎不見他出來?”
年輕漢子笑道:“咱家馬大叔有朋自遠方來,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裏頭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随他打更巡夜過,所以今晚就出來撐撐場面。”小夥子十分殷勤,從懷裏掏出東西遞上。“咱嬸子說,遇上您這位老哥哥要曉得孝敬,這袋煙絲是好貨哩,您要不嘗嘗?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兩眼在夜裏發亮。“嘗嘗!嘗嘗!”
不一會兒,鼻中彌漫旱煙微辣的氣味,吞雲吐霧生出白煙團團。
年輕漢子突然一個驚跳,把抽煙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吓了老大一跳。
“怎麽啦?”有些沒好氣。
年輕漢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顆頭顱,微顫聲道:“沒……沒事,只是剛剛像對上眼了,瞅着咱倆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沒事沒事……”
老衙役原不覺如何,被他一說,頸後都有些涼,不禁低聲罵,“小夥子生得高高壯壯,膽子卻跟耗子一般,像話嗎?”兩眼下意識往那頭顱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壓得更低——
“都讓你孝敬這一袋好貨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說不過去,走,到前頭轉角那兒,咱們邊抽邊聊,反正都死成這般了,咱就不信他還能遁走。”
于是老衙役兩腳開開蹲在牆角邊,花了兩刻鐘頗享受地抽完一杆子旱煙,跟人說了不少話。
那年輕漢子聽了甚多寶貴經驗談之後,滿懷感謝樂呵呵地離開,他走得并不急,卻像眨眼間便沒入暗處,不見蹤跡。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着慢騰騰的腳步回到原本留守之處……瞬間寒毛豎立,兩腿陡軟!
地上,空無一物!
不見軀幹,不見四肢,連腦袋瓜也不見,什麽都消失不見!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樣透,竟、竟當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準不會讓自個兒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吓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幾塊屍塊不見罷了,難不倒他啦,看是要連夜尋幾塊木頭假扮,又或者弄來幾塊豬肉豬蹄裝一下,怎樣都能蒙混過去。”
年輕漢子在完成師姊交代的“調虎離山計”之後,施施然摸回自家的“幻臻坊”,後院屋裏燭火通明,顯示負責幫死人“遁走”的兩名女子也已返回。
這兩名女子,年歲略長的是他的師姊,年歲雖輕卻已作婦人妝扮的,則是他的愛妻兼小師妹方景綿。
“你還有心思擔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綿輕啐了聲,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燒些熱水提來,你安靜些,別驚動到師父。”
聞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車裂酷刑屍身上的蘇練缇終是回過神來。
她淺淺勾唇,擡首委婉道:“要麻煩師弟和師妹了。”
辛守鴻連忙搖手,表示沒什麽的,方景綿則長聲一嘆,憋了一整天的話終于問出——
“師姊跟寧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許過師姊什麽諾言?”
“……諾言?”辛守鴻一手搔着後腦杓,滿臉迷惑。
方景綿紅着臉、腳一跺,決定把話講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訂終身那樣啦!”
辛守鴻登時瞠目結舌。
而面對師妹憂心詢問的蘇練缇卻是笑出聲來,她搖搖頭。“并無。我與他從未相交,我便如錦京百姓那樣,人人識得他寧安侯,而他并不識我。”
“那師姊為何冒險替他收屍……”
蘇練缇靜了兩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門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聖旨開恩,這屍身八成就要這般支離破碎,不得全屍,亦不知何時才能安葬……我瞧着不忍,只得拖累師弟師妹陪我一塊涉險。”
方景綿急道:“什麽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一家人,師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這模樣了,師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強顏歡笑,真有什麽事就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裏。”
“啊?”蘇練缇眨眨眼,都要發傻了。
“師姊……師姊好可憐,原來心中一直有人,如今這人卻……卻是……”辛守鴻眼眶發紅,鼻頭也跟着紅了。
這一對寶裏寶氣的師弟師妹,蘇練缇簡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舉起三根蔥指,道:“真的不是,我與他真的毫無交集。是真的!”
被那鄭重口吻說服的方景綿咬咬唇。“……當真?”
蘇練缇颔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綿明顯籲出一口氣,還拍拍自個兒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師姊沒有傷心難過,那就好。”随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嬌聲輕斥。“還愣着做什麽?燒水去呀!”
辛守鴻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麽,人已被妻子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