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溫泉水蜜桃

夜色漆深, 家家戶戶回到家中後,燈火卻久久未散。

受到驚吓的鎮民們不敢入睡,千梧一路上山入鎮,不少人故意在門外做些體力活增加暑熱, 生怕夜裏被索涼的惡鬼找上。

他一路喝着涼茶, 悠閑得招人恨。

“別喝太多。”江沉在旁說道:“把惡鬼逼急了, 不聽老祖宗管執意要吃你,我也沒什麽辦法。”

千梧笑着說, “願做清涼鬼。”

江沉一噎,看着他笑盈盈略帶挑釁的眼神有些無奈。

鎮上人心惶惶,他們打聽了好幾家才打聽到桃農的住處。桃農是鎮上唯一的桃農, 湯泉山只有山腳下有一小片桃林,是他祖祖代代的家業, 湯泉山上所有的桃都從他手中出,無人不識。

千梧和江沉摸着黑走入林巷深處, 剛推開破舊的院門, 就聞到濃郁的酒味。

昨天見到的老伯癱靠在門檻上,身邊倒着六七個酒壇,醉得雙臉赤紅,不清醒地眯着眼。

上歲數的人經不住大酒, 他手指打着哆嗦, 扶着門框想起身, 好幾下都沒吃上勁。

“你們——”他打了個酒嗝, “怎麽又來了?沒錢還想吃桃?”

千梧正要開口, 江沉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沉聲道:“我們聽鎮民說你心情很差,畢竟有兩桃之恩, 路過來看看。”

千梧看他一眼,江少帥扯起謊來面不改色,仿佛真和人家在交心。

老桃農臉上浮現一絲迷惑,片刻後吹了口酒氣,唏噓道:“他們那麽關心我嗎。”

江沉走到他身邊坐下,伸手将地上立着的酒壇挨個提起來,摸到壇還有酒的,舉起喝了一口。

老桃農又打了個悠長的酒嗝,“年輕人,喝酒更熱。”

“我知道,你們不都在借熱保命嗎。”江沉語氣淡淡的,單手提着壇子又灌一口,“這酒入口很粗,有雜質,但帶點桃子的芳香,是你的家釀?”

老桃農眯眼打量他許久,“你們真不是一般的游客。”

千梧站在地中間環視着院內,地上鋪着曬幹的桃子,多數做了桃脯,還有些混在茶葉裏。窗上飾畫裏有惠比壽和錦鯉,卻沒有和留留畫上相似的東西。

老桃農目光忽然轉向他,分明是醉意朦胧的一雙眼,因為年歲還生着渾濁的一層翳,但他眸光卻十分洞明。

“乳臭未幹的孩子!”他說着随手撿起旁邊的竹杆,趁着酒勁向千梧揮來,“去去去——”

江沉瞬間起身一把抓住竹杆,那老頭還沒來得及覺出什麽,手上一空,随即清脆一聲響,再一定神,小臂那麽粗的一根竹被脆生生折成兩段,江沉伸手一抛,它們叮當落地。

下一秒,冰冷的刀刃欺在脖子上,江沉直立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擡頭,對上那對冰冷倨傲的眸。

“說實話,我們或許能幫忙。什麽都不說,要麽死在惡鬼手中,要麽,現在死在我刀下。”

江沉語氣冰冷,偏又如是平靜,更加倨傲逼人。

老頭愣了愣,“要殺原住民的游客,你還是頭一個。”

江沉道:“這把刀下鬼魂無數,人鬼妖皆有,或許你想試試。”

千梧仿佛早見慣了江沉為非作歹,站在原地神色淡然,更坐實了夥伴的兇殘。

許久,老桃農呼吸愈發急迫之時,千梧忽然輕聲開口道:“那不如我換一種問法,我和涼玉神,長得像不像?”

“什麽?”老桃農猛地扭過頭,刀刃切入他皮膚一毫米勾出一線血來,他卻仿佛沒察覺到。

千梧清清楚楚地站在他面前,眉目淡然。

“我想我或許和神明大人有什麽關系。”他好似有些困惑,低聲道:“昨夜貪涼,惡鬼找上門,卻對着我直呼涼玉神大人,求我救他。酒家還有一人被惡魔纏上,現在大概已經見了閻王,偏偏我沒事。”

江沉手中軍刀回鞘,千梧表情仍懵懂,擡手摸了摸臉頰,“就連酒家打雜的都說我和當年神明大人一樣俊美,是真的嗎?”

“二位進來吧。”老桃農打斷他的話,搖搖晃晃地扶着門框站起身。

千梧笑眯眯:“好。”

“涼玉神大人确實和這位大人有點像,眉眼稍有幾分,氣質很像又很不像。”老頭嘆氣拉着抽屜,“陳年日歷上有神明大人的神像,我找找。”

在見過留留的畫後,千梧不肯對涼玉神的外貌發表看法,只站在他背後四處打量這屋子。

和院外一樣,屋裏到處都是桃,不少家具物件上還有桃子花紋。

“還真有點。”江沉忽然在千梧背後感慨道。

千梧一個激靈回過頭,老桃農手上的陳年日歷微微泛着黃,首頁畫着一個俊朗清雅的男人。那男人的眼睛和他很像,但嘴唇比他薄,輪廓更瘦削清晰,少了些凡人氣,更像漫畫裏的筆法。

氣質上,确實如老桃農所說,很像又很不像,有些一言難盡的感覺。

“就像你本人,把頑劣拿走了。”江沉淡定評價,伸手拂過畫像上的臉,蹙眉思索了一會,“很難說是好還是不好,算了。”

千梧:“……”

江沉想了想,又搖頭說,“還是不好,終歸是變了個人。”

“哦。”千梧表情出走,擡手把日歷拉過來仔細看。

“他走了,但鎮上卻留着他的一絲半縷氣息,正是這氣息勾着地底的惡鬼層出不窮,禍害湯泉山。”老桃農跌坐在椅子裏,顫聲道:“街裏鄰居還關照我的情緒,但我卻覺得這罪孽是我的……”

“什麽意思?”千梧放下日歷。

“神明大人昔日很愛我的一片桃林。”老頭捂着臉頰低語道:“神明大人初成那一年,我曾見他從神像中走出來,到山下我的桃園裏泡溫泉。那時院外枝頭有熟透了的桃子滾落,滾到溫泉邊,他還将桃子撿了回去。後來他神形日益穩固,不大從廟裏出來了,我每次去進香火,都能見到那案桌上擺着桃子。鎮上孩童頑劣,常常跑去廟裏偷吃貢果,有一次我眼見着他們沖進去将貢果全都兜走,那盤裏分明是沒有桃的,等他們走後,空空的盤子裏忽然又出現了一顆桃子。想來神明大人愛這裏的桃,在孩子闖進來前把桃藏起來了。”

千梧和江沉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江沉問道:“或許他只是在諸多作物水果中剛好偏愛桃子罷了,這跟你的罪孽有什麽關系?”

老桃農搓着臉,喟嘆一聲,“神明大人終歸是神,少有偏愛的人間事物。真要說這裏存着他的氣息,大抵就是我祖上傳下的桃林,一把火燒了便能止禍,可我哪能?那是祖上留下的東西啊。”

千梧打斷他,“你說的在他泡湯時熟透滾落在溫泉旁邊的桃,是單單一個,還是很多?”

“一個。”老桃農愣了愣,“哪有那麽巧全都在那一會功夫熟透掉落,再說了,能滾那麽遠也是少見。”

千梧點點頭,“那,昔日裏神廟的貢桃,是一個還是很多?”

老桃農想了一會,“這個記不清了。”

“你剛才說,孩子跑了之後,空空的盤子上忽然多了一個桃,是一個,對吧?”千梧确認道。

老桃農點頭,“嗯,這事我記得清楚。大人,怎麽了?”

千梧搖搖頭,把陳舊的日歷揣進懷裏,“我們回去了。”

“這就要走了?”老桃農愣住,“我們還沒有聊你和涼玉神大人相似的這件事——”

千梧卻已經走到門口,他忽然又回頭問道:“你們當初為什麽不繼續供奉涼玉神?”

老桃農嘆氣,“不是的,鎮上人都活下來了,娃越生越多,難養活,我們總得賺米錢。後來我們也供起惠比壽大人,惠比壽大人香火更旺些,但涼玉神大人的香火也不少。鎮上人不是沒良心的東西,他的香火雖不似鼎盛時期,但也不能說我們不供奉。是有一天,涼玉神的神像自己消失不見,再也沒找見。”

千梧停頓,“這個版本倒和我們之前聽說的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老桃農愣了愣,不似在說謊,“鎮上的原住民大多是經歷過那檔事的,還有人故意騙你們外地人不成?”

千梧和江沉沒再解釋,山中已至後半夜,他們借了個紙燈籠,把紅燭放進燈籠裏,一路提着下山。

千梧手裏的涼茶還剩個底,他輕輕晃着茶,聽着家家戶戶溫泉湯池的汩汩聲。

“留留就是那個桃吧。”江沉淡淡道:“人家在泡澡,能從樹上掉下來翻滾十萬八千裏硬往人懷裏撞的,也就那色桃了。”

“她今天說,神明大人胸口的涼意是極致的享受,估計是常被涼玉揣在懷裏。”千梧語氣輕輕的,“可這樣來說她應該是看着涼玉神從無到有再離開的,為什麽會對鎮上有誤解?”

江沉沒回答,少女的心事很難猜,超越了指揮官先生的邏輯範疇。

下山比上山更疲憊,千梧越走越慢,江沉緩緩跟在他身邊,替他扇着扇子。

“她說她的生命是沒有盡頭的,要一直等着神明大人回來。”千梧輕聲在夜色中說道:“雖然是個幼稚的少女,但喜歡人時內心卻很堅韌。”

江沉神色平靜,“有喜歡的人,自然會願意一直等。”

木墅終于進入視野時,山中夜半鐘聲已經響過幾輪,正是最萬籁俱寂的時刻,一輪白玉皓月挂在天際,映照着下面的樹影。

他們加快腳步,在距離木墅還有百餘米青石臺階時,江沉忽然一把攥住了千梧的手腕。

千梧正欲開口,話音止在喉中。

圓月下,粉衣綠襦的少女從屋子裏赤腳走出,坐在走廊檐上,垂下腿在空中輕輕晃着。

她托腮看着天上的月發呆,清亮的眼眸中仿佛有經年的寂寞。

随即,遠處的山林與她身邊的木墅院內忽然生出道道黑影,那些烏黑的影子很快凝成猙獰的熔岩惡鬼,他們将她包圍在中間。她身上卻仿佛有一層天然的結界,讓那些東西靠近不得,那些東西就趴在她周身不斷地貼蹭舔舐。

場面十足詭谲恐怖,見者後背生涼,可留留卻仿佛司空見慣了。她好端端地坐在那,只在一個惡鬼阻擋她看月時輕輕蹙眉,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走開啊,他早就不在了,你們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留留不耐煩地輕聲嘟囔。

片刻後,近不得她身的惡鬼一邊詛咒着涼玉神,一邊各自散去。大多順着山林潛入其他門院,還有一只獰笑着轉身翻進了外廊的窗。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星期一。

小神經奄奄一息地摳着地板。

想養一只貌美的寵物來玩。它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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