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竟也成空
東暝觀的藏書樓名為“萬寶閣”,當中除卻經卷無數,還有歷任東暝觀主收集的奇特法器、兵刃,每一樣拿去俗世都能價值連城。
但清心道中人都寡欲,比起法器更愛翻閱經書,這些東西放在萬寶閣不過是擺設和紀念,除卻定時掃除上面的落灰不會有人碰。就這麽一直持續了數百年,東西一點一點的增加,等到了岳辟川。
岳辟川與歷任東暝觀主相比更有野心,他掌權後,萬寶閣中的各類寶器發揮效用,萬寶閣也能随意出入了。應長風是他的得意門生,雖不喜珠光寶氣的東西但得了這個便利和岳辟川的默許,時常也去查些感興趣的文卷。
修道一途歷史悠久,應長風自覺在離火劍門時便聽父輩傳授良多,又看過不少,理應大部分都有所了解。
等他入了東暝觀的萬寶閣,才明白先前所知不過滄海一粟。
史冊中寫,最初那位仙人入道時,還未有“清心”與“紅塵”之分。這兩道後來互不幹擾少有交集,開始你死我活不過在兩百年前。
東暝觀的藏書到這兒就斷了層,再銜接時已經到蕭鶴炎改換門庭了。
清心道與紅塵道兩家歷史加上每回論道的始末專由西極山的平章別院來記載,再經各大門派傳遞收藏已作備份。如今平章別院做主的這位大能已經八百歲,眼看不久後就能功德圓滿飛升成仙,但他也沒将此事記進去。
他說蕭鶴炎改換門庭是“前所未有的亘古第一奇事”,再加上翠微山不過“彈丸之地”,料想這位紅塵道的新宗師開辟不出什麽新天地。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岳辟川的評價,作為劍修,岳辟川不僅劍術一流,對道的解讀與對衆生的責任心都遠超蕭鶴炎。
大能說的話自然被不少修道者奉為圭臬,無奈應長風不是普通人。
他始終覺得空缺的那一段定然發生了一些事,和蕭鶴炎、翠微山說不定也有聯系,以至于紅塵道落到如今人人喊打,或許都和這段時間的神秘消失脫不開。
但那究竟是什麽,要讓連西極山都避之不提呢?
想到過去的事、自己站在藏經洞中的原因,應長風微微出神。他按一按手腕,這動作能讓他暫時冷靜,仰頭繼續看道史一列的藏書。
一百年……沒有。
二百年前,也沒有。
應長風心中疑惑更甚了。
他此前還問過岳辟川為何會如此,那人看他一眼,語重心長道:“修行之人切忌沉湎過去不可自拔,時間最不寶貴。普通人掙紮于幾十年之間,而這對我們不過閉關一朝一夕。你若總糾結于此事,日後恐怕長進不大。”
言下之意,竟是要他忘記。
應長風那時聽了進去,短暫地沒有再想起那段空白的歲月。只是随着他來到翠微山,已經消弭的念頭又突兀地出現了。
藏經洞中包羅萬象應有盡有,蕭鶴炎提到這處所在時眉梢有些驕傲地奚落他:“聽聞長風公子在東暝觀時閱遍群書,可在某看來,東暝觀雖號稱有‘萬寶閣’,與翠微山的藏書相比只是冰山一角。”
應長風對這話上了心,從那時就在等一個解謎的機會。
如果不是他清晰記得東暝觀和翠微山的殘缺,真的會以為是時間出了問題。
應長風緊緊地盯着那幾本平章別院編撰的道史,此刻只有不甘——那時他才剛剛入道,成天在遠海的沙灘上坐觀日升日落,實在無從探聽中原的變故。
應長風偏過頭,蕭白石趴在石桌上不知睡了還是只在發呆。
問也是不會得到什麽結果,應長風心道:莫非要知道這些事只能去問蕭鶴炎麽?但一想到對他低頭,便立刻打消了這辦法。
那麽又找誰才能摸到一絲頭緒?
應長風正發愣,視線卻仍一刻不停地掃過架上其他藏書。他一心二用得剛好,兩邊誰也不幹擾誰,腦海難得一團亂麻,可目之所及卻十分明晰。
直到一行字映入眼,應長風的混亂僵硬片刻,被轟然打破。
一本半舊的被奇怪拼貼的書,前半截是絹,後半截是紙,中間一條紅線彎彎繞繞地穿過把它們生拉活扯地綁在了一起。書放在倒數第二高的那一排,四面被一堆書畫卷軸簇擁,在溫柔的黃光裏封面數個大字顯得潦草随意。
《翠微記事》,落款……
落款剛好被埋進了陰影,應長風看不清,正欲出手去碰,但指尖突然被灼了似的一陣火辣辣地疼。紅線的光閃過,他連忙收了手。
這本書居然是有封印相護的麽?
正思索着如何破了這封印,應長風略一走神,從甬道的方向突然響起了翅膀扇動之聲。他背過手佯裝繼續端詳,餘光瞥見那處跌跌撞撞地飛進一只小雀,接着直撲向石桌邊的蕭白石,小爪子拉過他的發帶撕扯。
鳥鳴啾啾,在藏經洞內竟産生空曠的回聲,蕭白石被它抓起來,任由它停在了肩膀上,凝神聽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不行,趕緊走了!”
“什麽?”應長風皺眉。
蕭白石幾步跳下臺階,風似的掠過,嘴裏着急道:“小紅來通風報信的,說大師兄正朝雲中跡去,可能有事尋我。這謝雨霖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別不是遇到了什麽……”應長風尚未聽清他連珠炮似的話,紅雀又拖長聲音叫了一下。
蕭白石一怔,不可思議地拔高了音調:“我當然明白父親不知道!”
應長風:“……你在和誰說話?”
紅雀:“啾啾!”
“那他去雲中跡做什麽!”蕭白石咬了咬牙,望向應長風後見到滿臉疑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情态在外人看來着實奇怪,解釋道,“我不是在與你……我在和它說呢!它能懂人言,你也試試?”
應長風不試,一針見血道:“你為什麽能聽懂它說話?”
“這……”蕭白石差點咬了舌頭。
不久前蕭鶴炎攪亂他思緒的話、他對自身血脈中奇怪靈力的疑惑、他想要傾訴的欲望,統統在這一瞬間擠滿了腦海。蕭白石多想立刻都告訴應長風,可他現在不能夠,他沒法三言兩語就說清楚。
應長風見他一時無言,以為蕭白石不肯回答,又道:“那就算了吧,我也沒十分感興趣——你現在要走?”
“你得和我一起走,不然待會兒出不去。”
應長風沒拒絕也不給他找茬,邁開兩步後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兩手空空,想必沒找到喜歡的書,蕭白石這麽想着,道:“不打緊,下次再來。”
還有下次麽?應長風對上那雙天真的眼睛,暗道:我還沒提這事,你倒是想得多了。
但他沒表露出任何情緒,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蕭白石又深深凝視他片刻,笑容更明朗些,旋即道:“領你出去後我要往雲中跡,你記得怎麽回去嗎?”
“見到泉水就能找着了。”
應長風答完,那雙桃花眼就彎得更好看。紅雀不耐煩地一啄蕭白石的耳朵,他“哎呀”地叫,然後讓應長風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出藏經洞的剎那,全部照明珠子在身後熄滅。應長風腳步遲疑了片刻,還沒适應過分昏暗的環境,一聲鳥鳴後有什麽光亮了,他看見腳底一團淺淺的陰影。
逼仄環境中蕭白石聲音如同落在耳邊:“放心,我不會讓你再摔跤了。”
珠光照不見的地方,應長風嘴角輕輕一挑,看不出是笑了還是只随便抿起。但應長風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一句話也沒說。
“你怕黑嗎?”蕭白石繼續道,“可以再亮一點的。”
應長風道:“這樣就可以了。”
蕭白石反問是嗎,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是這種半亮不亮的光,我總覺得我們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公子,你是我父親的道侶,我們不應該單獨相處的,對嗎?”
他說這話時桃花眼中閃過期待的光,但應長風沒說話。
蕭白石等了很久,帶着幾分小孩子脾氣,故意道:“若你與我總單獨在這烏漆嘛黑的地方,被人看了去……下次我就不敢帶你來了。”
兩人行至洞穴入口,陽光溫暖,在初冬的天幕中格外清明。蕭白石一揮手示意紅雀先離開,剛想與應長風道別時卻聽他皺着眉道:
“別再提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