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石聽雪
他以為會等很久,此言一出,應長風卻沒有半點猶豫道:“好啊。”
答應得太過幹脆以至于蕭白石腦中“嗡”地一聲,徹底失去思考能力。他抿了抿唇,喉結微動,緊張地又問:“真的可以嗎?”
應長風斜睨他一眼:“再磨磨蹭蹭的我就自己走了。”
蕭白石整個人被撕扯成了兩半,又想去抱他,又怕被應長風一腳踹出三丈遠。畢竟劍修冷酷無情,據說入了境界後只稍一凝神,周身都是鋒利劍氣,尋常人近不得身,遑論有肢體接觸。他好容易壓抑住了發抖,不管是高興還是緊張,又想起應長風如今的尴尬處境。
拉一拉手倒是沒什麽,但真要抱他,還帶他……禦劍?
蕭白石突然想起最關鍵的事,他忸怩着,在應長風愈發不耐煩的眼神裏小聲透了自己的全部家底:“我……只能抱着你過山壁。”
應長風蹙眉道:“你的劍呢?”
蕭白石捂住了臉:“沒有,我從來沒試過真正禦劍。大約……可能也許會摔。”
應長風大約想象了一下那場面,遠沒有修道者禦劍乘風的潇灑就算了,隐約還帶着不可描述的詭異。他眉心微皺,顯出條極淺的溝壑,接着又放松了,對蕭白石道:“那就徒步去吧,反正離得也不遠。”
“啊?”蕭白石當頭被潑冷水,高漲的興致立刻跌到谷底,悶悶地“哦”了聲。
他的情緒大起大落都太明顯,此刻映在應長風眼底活像變成了只兔子,兩條長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了下來,眼梢嘴角都是委屈和不甘。
應長風慣常懶得哄人,何況蕭白石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他分些耐心。只是眼前人在自己面前一向小心,此時看着這張漂亮的臉陰雲密布,應長風心口沒來由地一軟,安撫話語就這麽脫口而出:“你要好好修行。”
蕭白石一聽,更覺得自己被嫌棄,這次連“哦”都沒有了。
對方看着有點傷心,應長風後知後覺大約這話太僵硬了,可他斷斷沒有再往回找補的尴尬。與蕭白石并行往前幾步後,他主動拽住蕭白石的手腕。
他的手很暖,蕭白石詫異看過來時,應長風發覺他微紅的眼尾,以為是無心幾句話把他說哭了,頭皮一陣發緊。
應長風抿了抿唇,道:“我的意思是,禦劍……也不難。”
“對你自然不難!但我又不是東暝觀第一劍修。”蕭白石委屈道,腔調任誰聽了都會明白他正在賭氣。
可惜應長風于武學一道太認真,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認真道:“禦劍不過靈氣煉化到了一定程度後自然而然的修行,沒什麽特別的,要掌握個中變化只靠熟能生巧。屆時随手一根木枝也能完美駕馭,落葉飛花皆能為己所用,不必非要一把劍。”
蕭白石怎會不知他說這話的誠意,但原本只想撒個嬌,讓應長風哄自己幾句,這會兒反而不好接話了,只道:“我明白。”
“得了空我教你。”應長風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別急。”
蕭白石這下徹底困惑了:“急什麽?”
應長風道:“那話沒在批評你,各有進退,自己心裏清楚就好,”
尾音又輕又軟,被風一撩傳入耳朵,蕭白石被他握住的地方一陣酥麻。他松開應長風,自己捂着耳朵往前疾跑幾步,心裏對應長風的喜歡壓抑過這段日子,眼下又如甘霖過後破土萌芽,全部化為了他青澀的小鹿亂撞。
身後不遠,應長風沒弄清來龍去脈,更對他的懷春心思一無所知,問道:“怎麽了?我惹你不高興了嗎?”
安慰、關切,獎勵、撩撥……
蕭白石眼花缭亂,脫口而出道:“我們今天不去藏經洞了,好麽?我想回去。”
應長風聞言微微皺眉,似乎并不滿意。但蕭白石沒看見他的神情變化,聽得應長風淡道:“日子你定便好。”
蕭白石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太毀氣氛,甚至有些不知好歹,趕緊又說一句“對不起”,而這回他分明覺得兩人之間那股若有似無的暧昧也随着三個字煙消雲散。應長風還是那個冷冰冰的應長風,他也退到了不該逾矩的位置。
一刻鐘前還有說有笑,回程卻隔着天塹的距離。
蕭白石亦步亦趨,跟在身後送應長風回到蘭渚佳期的石階下。那人揮了揮手,是他再習慣不過的手勢——要他趕緊滾。
應長風的背影有些落寞,爬山路對現在的他而言并不是輕松就能做到的。今日走了這麽久,回去後會不會腿酸?諸多關切話語堵在喉嚨,蕭白石張了張嘴,到底什麽也沒說,在袖間握緊了那塊石頭。
蘭渚佳期上,一如既往雲霧缭繞,可看在蕭白石眼中再不是仙境了。
七年,對常人而言恐怕已經能有日新月異的變化。幼童長為少年,青年逐漸成為家中頂梁柱……幾千個日夜,誰都不能夠輕易忽視。
但對修道者并不如此。
蕭白石回憶起三十年前、五十年前,都好像眨眼之間。當蕭鶴炎抱着只剩一口氣的應長風出現在翠微山口,對他道“關閉結界”,應長風滿身的血、妖火灼燒的痕跡……也清晰得宛如就是昨天。
他第一次見應長風,沒有傳聞中持劍護山河、除魔衛道的傲然,面如金紙,薄唇卻被血染得通紅,整張面孔出奇妖異。
“父親,他是誰?”蕭白石好奇地跟在蕭鶴炎身後。
血淅淅瀝瀝淌了一路,蕭鶴炎腳步沒停,懷中人兇險萬分了他還有心情笑,想了想才道:“應長風,我從前跟你說過的。”
蕭白石眉角一抽,再看向應長風時眼神就變了。
進入一葉浮萍,蕭白石還跟着,他眼見蕭鶴炎喂應長風吃了一顆金丹,封住周身大穴止血,然後将他放在山腹一張石床上平躺。周遭靈氣流動,蕭鶴炎催動元神迫使靈力覆蓋應長風全身,緊接着,求生本能使得應長風指尖一動,旋即被無聲開始療愈。
暫且告了個段落,接下來唯有交給時間。
蕭鶴炎救人也耗盡精力有些疲倦,将事情來龍去脈簡單告知蕭白石後道:“我沒打算告知門中弟子,你替我顧守這個秘密。”
蕭白石只模糊地知道應長風似乎對父親很重要,聞言點了點頭。
一天後,蕭鶴炎開始閉關,而蕭白石每日修行間隙便跑往一葉浮萍。
想象中的應長風應該是個不怒而威的道士,畢竟他出了名的“武癡”,拜入東暝觀也只為了追求劍道更高境界的突破。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外貌恐怕不甚在意,蕭白石都不懂為什麽父親會執着于他。
可見了真正的應長風,他才明白全錯了。
那人安靜地躺着,對外界一無所知,周身傷口在靈力加持下緩慢愈合。
他仔細地看,發現原來應長風是這個模樣:呼吸微弱,眉目安靜,沒有一星半點屬于劍修的銳氣。那雙細長眼角與薄唇略挂點寡淡的女相,因為傷重毫無知覺顯出一絲愁苦,滿身還沒換下的血衣更觸目驚心。
被禍鬥妖火灼燒過的皮膚裸露在外,蕭白石能看清上面火焰影影綽綽的紋路,好似還在他身上燃,頓時心痛無比。
他守在石床邊,見應長風眉心染血,剛好化為一粒凝固的丹砂,目光落在那鮮紅痕跡良久,不由得擡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那一瞬間血痕頓時化開留在蕭白石指尖,那妖火沒有傷及此處,但蕭白石突然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手。他攤開看,指腹留着豔麗的一抹深紅。
應長風的呼吸微不可聞,相貌既不青面獠牙也不歪瓜裂棗,落在此刻的蕭白石眼中簡直再好看不過了。
指尖還有點燙的溫度,蕭白石伸手輕輕一觸應長風的側臉——有點涼,玉一樣溫潤,他突然口幹舌燥。
他不受控的心跳從那一刻開始,遇見應長風,就一發不可收了。
之後有大約五年,應長風都在一葉浮萍養傷。
靈氣滋潤讓他很快恢複了意識,但當應長風知道是蕭鶴炎救了自己後反應激烈地要走。蕭鶴炎好不容易有機會将他困在自己手掌心裏怎會讓應長風如願,下狠手廢了他武脈,并将此事廣而告之散布天下,把應長風變作名義上的禁脔,逼迫他養傷吃藥,一邊極盡柔情,一邊手段殘忍。
等到第六年,應長風的內傷療愈了大部分,卻仍無法掙脫禁锢。
期間蕭白石一直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因為蕭鶴炎,應長風對他恨屋及烏,從沒有好臉色。直到去了蘭渚佳期,他才和應長風第一次說上了話。
他還記得那時春意盎然,說完名字後,應長風一蹙眉問:“什麽?”
于是便為之解釋:不求仙,白石清泉,更誰問道桃源洞天。一爐香火,一瓯春雪。忽不覺已是,松梢月圓。(*
應長風聽到一半就別過了頭。
而日月更疊,蕭白石握着應長風從溪流中撿來的那塊石頭,反複對比前後态度,心口有股暖意緩緩淌遍全身。
“他送我這個……”蕭白石望一眼窗邊月色自言自語,“我放他走,他卻不走。哪兒來這麽多仇家……他是不是也對這兒有所眷戀?”
江湖皆道蕭鶴炎是一見鐘情,卻少有人知因為應長風酷似辛夷才有這份狂熱。
蕭白石想,那不能算數,他對應長風才真正稱得上一眼萬年。
作者有話說:
小白:我最恨你是個木頭!
*部分化用姬翼《太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