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武脈盡廢
天色漸晚,蘭渚佳期一如既往地從四處點亮了螢火,金綠的光點綴花樹間,景與人都綽約而朦胧,分不清是真是幻。
應長風習慣了仙境般的夜晚,簡單更衣後散開頭發在腦後束了束,拿起那本《萬獸綱》找地方繼續讀。竹屋略微有點吊腳樓的意思,但不算太高,剛好夠人坐在廊下時垂着腿,姿勢非常舒服。
應長風捧了本書,背靠廊柱,頭頂那串風鈴不時響動一二。
那日藏經洞後蕭白石許久沒來打擾,應長風本身喜靜,沒覺得哪裏不妥。偶爾自己久了,四處見不到那雙熟悉的桃花眼警惕時的模樣,總是少了點什麽樂趣。
後院裏一片矮竹林生得茂盛,應長風削了幾根,用一把小刀刮成大小不一的竹片,又撿了些珠子串鈴铛,不慌不忙地做了好久,權當打發時間。
從前入定,門派裏他堅持最久,閉關,他也能做到完全心無雜念。做風鈴本來應當很快,但應長風卻發現這效率對自己而言着實有點低。
那日遲疑背後,心神亂了就沒那麽容易恢複如初。
僥幸看着沒區別,但卻再不是毫無破綻的一塊石頭了。
想到這些,應長風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不遠處的矮竹林中。蕭鶴炎不喜歡,只順着他才留下這片林子。相處久了,應長風多少能從蕭鶴炎的言語動作間明白他其實算不上樸素的人,想來也是,紅塵道的大宗師,又坐擁仙山一座,自然該怎麽逍遙就怎麽逍遙,哪裏看得上這些?
蕭鶴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他當做第二個辛夷,沒事時過來說幾句話,端着架子不會動手動腳,還有幾分君子風度。如果應長風識趣點,卑躬屈膝把人哄開心了說不定早就趁機逃脫魔爪回門派。
可他天生脾氣又臭又硬,刻薄起來對誰都沒好臉色,更別提還記着被蕭鶴炎撿回此處關到現在的仇。
若是翠微山還有誰能為他的囚徒生活增添一抹顏色,恐怕就蕭白石一個了。應長風想到他,目光動了動,頭頂的風鈴不失時機地擊出音符。
至少蕭白石不像他那錦衣玉食的爹,是很喜歡這片簡陋竹林的。
這天他離開後,正當以為又是一個閑适傍晚,應長風忽覺空氣中驟然多出一個人的氣息,帶着掠奪與暴戾疾馳而至。
應長風警惕地一瞥:“誰……”
話音未落,脖子已經被人隔空一把掐住。
應長風登時呼吸困難,兩道經脈被死死地拿捏住,臉瞬間漲紅了。因為氣血不足,他眼角微濕,眉心的褶皺越發深了,話都說不出完整字句:“你……”
“不是你想的人來,失落了?”
應長風閉了閉眼,已經喘不上氣兩頰開始發紫。
見他痛苦,蕭鶴炎的手指松了力道,應長風立刻從懸空的走廊重重跌到院內。
一身幹淨白衣滾上草屑泥土,他極其狼狽地捂着喉嚨咳了個死去活來。
七年前禍鬥一戰中的外傷已經好全了,但應長風因武脈封閉太久,無法調息而自我療愈,靈識深處依舊殘留着妖火灼燒的舊傷。被外力一激,即刻又開始在靈識內翻湧,仿佛從裏到外地燃起來,應長風手指緊緊抓着草根,仰起頭倔強看向蕭鶴炎。
他喉頭一甜,慌忙捂住了嘴。
但黑血仍從指縫間流出一點污了衣裳。
應長風擦掉嘴角血跡,冷冰冰地一擡眸,雖在下方,望着蕭鶴炎的眼神盡是不屑和鄙夷。呼吸平複片刻,他才撐着地面想要起身。
蕭鶴炎居高臨下,見狀手指只輕微一動,憑空便生出數道金光接二連三抽在應長風身上。淩空“啪”地幾聲,他外衫破開口子,身體跟着顫抖幾下,喉間一聲悶哼後徑直在蕭鶴炎面前跪了下去。
蕭鶴炎緊随其後地蹲下身,再次掐住應長風的脖子逼他仰起頭,力道之大,那修長頸間已經有了淤青的指痕:“我當時告訴過你什麽?”
應長風不閃不避迎着他的視線,卻一個字也不說。
蕭鶴炎幾乎咬牙切齒了:“別招惹白石,離他遠一點兒——這話哪怕狗都聽得懂,你卻拎不清?無人之境,你們倒是相談甚歡!”
聽見蕭白石的名字,應長風反而釋然得多了。他全無性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時的不安,眉梢一挑,目光“不經意”地瞥過落在一旁的《萬獸綱》。蕭鶴炎果然察覺到,順勢看去,那本破舊的書即刻被一股隐形的力量托到了他眼前。
“這是什麽?”
應長風被他松開鉗制又是一陣猛咳,聞言表情突然似笑非笑,唇邊血跡凝結,襯得一張生人勿近的蒼白面容多了一抹豔麗,甚至有點兒妖氣。
他直視蕭鶴炎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不識字嗎?”
“啪”!
蕭鶴炎忍無可忍一個耳光向他甩去。
當世大宗師自不比凡夫俗子,掌力中暗蓄深厚修為,直把應長風打得偏過頭去,口中立刻一片濃重的血腥味蔓延開。他一陣惡心正要吐,蕭鶴炎又是一掌,淤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嚨間,應長風錯覺自己差點被嗆得暈過去。
“藏經洞的書……他帶你進去過了。”蕭鶴炎逼近他,兩人鼻尖險些都挨在一起,低聲怒喝,“為了這東西去接近他,你覺得我這麽好騙?”
但饒是如此,他也沒察覺應長風的殺意。
劍修凝神大成,開始修身為刃後便極少能經受住旁人的侮辱,蕭鶴炎掐緊應長風肩膀,看那人吃痛卻始終一聲不吭。如此僵持良久,蕭鶴炎搶先收手站起身,那兩條繩子将應長風雙手縛在身後。
蕭鶴炎見他狼狽模樣,單薄胸口因為痛苦劇烈地起伏,伏身時肩胛骨處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實在沒有從前第一劍修的高傲模樣。
方才疑惑就此消除了一些。
起先,蕭鶴炎對應長風始終保持着一分防備。他雖乘人之危親手封印應長風的武脈,但彼時應長風已經瀕死,封印不能太深入否則反而讓他就此被重創,只暫且壓制住了他的靈識。後來封印被修補過一次,算作徹底把人廢了,不過中間空隙的三年時光總讓蕭鶴炎想起來就眉角直跳。
旁人不太清楚,依照蕭鶴炎的修為,說不定在這時間的罅隙中便能争分奪秒地沖破封印。應長風雖比不上宗師,到底是第一劍修不能輕易隕落,故而他一直懷疑應長風這些年的孱弱都是裝出來的。
現在見他的模樣,蕭鶴炎一顆心總算回歸原位。
只要應長風是個廢人,就算再怎麽翻騰也鬧不出大的風浪。
可他到底有什麽目的呢?接近蕭白石?
對他有什麽好處?
從那一耳光開始,蕭鶴炎暗自蓄力等應長風不堪受辱一反抗就侵入他的靈識将他徹底變為一個廢人——他活的時間夠久,還從未有人敢騙他。
但應長風從頭到尾也無任何動作。
他嘴唇慘白,鴉羽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有進氣沒出氣的,似乎下一刻就會昏闕過去。
見應長風凄慘至此,他又有些心軟地去了束縛,那人即刻雙手撐住地面。
蕭鶴炎沉聲道:“要不是今天回來得突然,還不能發現你們關系如此親近了。白石我自會警告他,至于你……應長風,不要仗着這張面皮做些挑戰我底線的事。白石的确是我的獨子,但你覺得可以用他來要挾我麽?”
“咳咳……”他含着一口血,緩聲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蕭鶴炎眉心一皺,按捺下快澎湃而出的殺念:“那在此不若把話說透了,你最好惜命些,應長風,白石對我有多重要別妄想能拿捏。因為你可有可無,哪日皮囊被毀,你對我的價值也算到頭了。”
應長風咳夠了,縮起身體,背靠一塊石頭撐着自己,語氣竟還能十分嘲諷:“可有可無……那你再去找個更像的不就行了。”
“自古劍修誰像你這般?一副殘軀病體,連靈識都複原不得了。若再接近他,休怪我成全你,讓你此後數百年都生不如死,再不能提劍!”
言罷蕭鶴炎雙手一擡,蘭渚佳期的竹屋四面憑空升起幾道靈符,金光乍現,将整座屋子連同後院盡數包裹,接着緩慢隐去了。
“別想逃。”蕭鶴炎最後道。
遠處的花樹上有只小小的麻雀撲騰着翅膀,一頭栽進了雲霧。
說罷,蕭鶴炎憑空化作一封元神離開蘭渚佳期。周圍結界不似最初的溫柔,變得十分強橫,應長風甚至不靠近便覺得有雷電之光。
他好不容易扶着周遭站起身,剛走出一步便是趔趄,險些又摔了個臉朝地。
路是走不得了,應長風索性就此坐下,靈識中火燒的感覺随着他緩慢的調息漸漸地平複,身上不管鞭痕還是指痕都沒法一時半會兒消退掉。
蕭鶴炎說得不錯,他現在哪裏還有劍修的傲氣?
應長風睜開眼,短暫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并指如刀按向左肋大穴。渾身仿佛被天雷擊中那樣狠狠抽搐,應長風弓起背捱過這陣手腳酸軟的不适,忍了又忍,終是歪在旁邊嘔出一攤紅血。
眉宇間隐約有刀光劍影匆忙掠過,化為一點寒芒,旋即沒入了眉心。
他的……劍意。
作者有話說:
不會有人以為應長風一路廢到結局吧,不會吧不會吧(狗頭
石頭:星期五,翠微山偷情挨罵1=1,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