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萬字章 (1)

【第一更·回來了】

家中的牽牛花悄然開了, 不覺已然半月。

秋枕夢剛剛鎖了繡坊,便有家中下人飛馬而來,報說:“姑娘快回吧, 老爺今日出宮了!”

她又是驚又是喜, 趕緊坐了轎子, 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家。

轎子與往常不同,直接擡進二門。

二門裏靜悄悄的, 只有兩個仆婦在打掃庭院。

秋枕夢走得飛快, 一把推開門,叫道:“小哥哥, 你可算是——人呢?”

屋中一個人都沒,只剩下她和紅豆站在廳堂,大眼瞪小眼。

半晌, 紅豆小聲道:“姑娘, 莫非老爺不打算讓姑娘擔心,留在前院了?”

話音未落,秋枕夢已然風似的跑了出去。

二門處比進來時多了好些人高馬大的下人,阻攔道:“姑娘, 您開了一天繡坊, 人都累了,還是回去睡一覺再說吧。”

“小哥哥回來了,我總得看看他啊。”秋枕夢疑惑道。

“老爺已經睡了, 姑娘何必去吵他。”下人說。

秋枕夢收住腳步, 打量着那些下人。

她眼睛忽然一眯, 語氣不善:

“專門找了一堆我打不過的人來攔着我,小哥哥會不會正在前院尋歡作樂吧?是女子還是男子?”

“姑娘,這怎麽可能啊!”幾個下人大驚失色。

趁他們遲疑的時候, 秋枕夢身影靈活地從中擠過,進了前院。

書房裏黑着,想是沒在裏頭。秋枕夢轉頭就去了上房。

·

屋中難得燃起了熏香。

卧房裏只有一個小厮,正背對着她做些什麽。

床帳挂起,汪從悅仰面躺在床榻上,蓋着薄被。

燈燭昏黃的光線躍動在他面頰上,投下一片灰暗的影,愈顯得額上傷痕觸目驚心。

秋枕夢心裏一陣疼,輕手輕腳走上去,揮退小厮,潤濕了布巾。

半個月不見,他看起來又瘦了,傷口似并未處理過,已有血線蜿蜒到顴骨處。

甚至薄被下露出的中衣上,都帶着斑斑血跡。

秋枕夢仔細地幫他清理傷口周圍的皮肉。

她從不曾見過小哥哥如此虛弱的模樣。離得近了,還能嗅到濃烈的血腥氣,發覺他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蒼白。

聯想到多日的沒有音信,秋枕夢腦海中浮現出無數話本內容,比如被關起來,被嚴刑拷打什麽的。

汪從悅眉尖輕微地皺了皺,聲音雖平淡,卻透着點有氣無力:“快些擦,別磨磨蹭蹭的。”

“快了必然手重,小哥哥會疼的。”

汪從悅驀地睜了眼。

他眸子裏映着橙黃的燭火,竟有些呆愣的意味。過了一會兒,汪從悅才問:“妹子,怎麽你來了?”

“小哥哥一走這麽長時間,好容易回來了,我能不看看嗎?”秋枕夢有些惱了,“是你叫人攔着我的?要不是我使計吓住他們,還來不了呢!”

汪從悅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說話聲輕得快要聽不見:“妹子,我怕你看了難過。”

秋枕夢一肚子氣慢騰騰落了下去。

她問:“小哥哥,到底出了什麽事了?你們內官監怎麽和大臣打擂臺?你又去哪兒了?”

說着,她将藥膏輕輕攤平在汪從悅傷口處,緩慢地按揉。

汪從悅笑意淡了。

她站在床邊,俯着身子塗藥,而他躺在床上。

汪從悅一睜眼便能瞧見秋枕夢瑩白的小臉,還有那雙水一樣清透的眸。

他無意識地盯着她瞧,腦袋裏卻反複回憶着半月來發生的事。

起初宮中還很平靜,後來有大臣遞了奏章進宮,皇帝便勃然大怒,将大半個內官監的人叫去訓斥。

餘下的內臣們人心惶惶,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回來,上前去問,才知道半個內官監都被突然彈劾。

只是皇帝這幾年,發現嚴刑峻法也不能阻絕某些人之本性,是以漸漸放寬了要求,這些人才得以無事。

随後又有回來的同僚惱怒地說,外廷那群人簡直瘋了,狗一樣咬人,什麽有的沒的都往奏章中寫,給他安排了個淫人/妻女的罪名。

若非他哭訴一場,又有刑部提上來的卷宗在,說那受害女子因此有孕,險些被冤枉了去。

汪從悅只能安撫他。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誰知緊接着有要回家的同僚青着臉返回,告訴衆人,也不知外廷搞了什麽鬼,皇帝下令,不許內官監大小官員出宮。

衙門中頓時群情激奮,衆人都要找外廷的麻煩。

汪從悅還在好言勸慰,自己卻也被皇帝召去了。

然後關了起來。

·

秋枕夢塗完藥,見他愣愣的,仿佛在想事情,不由問道:“小哥哥,怎麽了?”

“沒出什麽事。”汪從悅說。

“沒出事,你腦袋上那個大傷怎麽來的?”秋枕夢接着問。

汪從悅卻沒有回答,只向她伸出手:“妹子,你陪我躺一會兒吧。”

秋枕夢微微彎着眼睛看他。

這段時間,他們兩個雖總是同睡一床,卻分蓋兩條被子,她用盡辦法都沒能再鑽進過他的被子。

如今床榻上只有他所蓋的一床薄被,而他卻似無所覺,只望着她看。

秋枕夢心中一喜。如此好機會,她怎麽可能錯過呢!

她才不會提醒汪從悅,說床上少了被子!

秋枕夢迅速寬了衣裳,只穿着中衣,鑽進汪從悅懷中。

她膝蓋不小心擦過他的小腹,汪從悅身子微微一僵。

緊接着她便徹底躺下來,一條手臂抄在他身下,一條手臂摟着他,雙手一圈,就将他結結實實地圈進懷裏。

汪從悅那句“妹子,你能不能抱抱我”,瞬間卡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少女的身軀玲珑有致,帶着火一樣的溫度,緊緊地貼在他身上。

而她雙腿卻小心地避開了他最在意的地方,應是那一瞬的僵硬,已被她牢牢記在心中。

“小哥哥,到底出了什麽事呀?”秋枕夢輕聲問道。

汪從悅盯着她瞧個不停。

他雙眸稍稍眯了起來,眼尾豔紅,好一會兒才道:“妹子,若是我壽數不永,沒在你前頭,你……會怎麽辦呢?”

秋枕夢瞪圓了眼睛:“小哥哥,那個貨郎說你要死了,難不成聖上真的要殺你?!”

“這倒不是,我突然想起來,只想問問。”汪從悅唇角彎了彎。

秋枕夢狐疑地盯着他。

他容色一派平靜,尚殘留着失血過多的虛弱。

從他神情上什麽端倪都看不出來,只是額頭的傷痕若為聖上所留,他應當不會出什麽事情。

畢竟已經用這種辦法出了氣。

“小哥哥,你頭上這個,是聖上打的嗎?”秋枕夢問他。

“嗯,”汪從悅從喉嚨裏應了聲,遲疑片刻,“拿硯臺。”

秋枕夢嘆了口氣。

她心裏把皇帝罵了很多遍,可一個字都不敢出口,只能思索着汪從悅的問題,給出個最有可能的回答。

“那得看你走在前頭時多大年紀了,若是老了,我就一個人過,若還年輕……以後萬一有幸再遇到和小哥哥一樣的人,我可能……可能會動一點小心思吧。”

只是這種人不可能再有。

汪從悅頰邊綻開一抹笑。

“妹子,”他輕輕地說,“我想親親你。”

他亦伸手環過秋枕夢,雙唇與她輕輕一觸。緊接着,他冒出舌尖,抵開少女齒關,探了進去。

唇舌交纏間,他動作初時還很輕柔,而後漸漸熱烈起來。

秋枕夢一開始還有點愣怔。

汪從悅一向矜持得很,每回他們睡前,她不親吻他,他便也不會要求。

況從前總是悄然而短暫的吻,哪有今天這麽熱情!

小哥哥不會是挨了頓打,就突然轉性了吧!

少女的回應亦是另一番熱烈。汪從悅幹燥的唇已然潤澤。

他忽然就想起皇帝召他的事情。

一路上宮人寂靜,帶他前往寝宮的小內侍站在門外:“聖上就在暖閣,請汪太監自行入內。”

他原本還算平靜的心提了起來,走入殿中,背後的門便死死關緊,如将他鎖入一座牢籠。

皇帝楊自徹坐在暖閣中翻着題本,見他行大禮,并未讓起,甚至沒有提什麽彈劾不彈劾,聲音裏壓抑着憤怒之意:“汪從悅,你可真好得很啊。”

他伏低了身子不敢作答,跪了不知多久,才聽得楊自徹說出下一句話:

“去司禮監好好反省,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出來。”

他亦不知道皇帝讓他反省什麽,滿懷憂慮地去了司禮監。

衙門中已經為他備了一間暗室,內中空空的,什麽都無,只剩牆邊地上一只蒲團。

“請。”小內侍站在門邊,躬身說道。

他在暗室裏面壁跪了十幾天,除了每日送飯送水時,甚至瞧不見一點光線。

時間和空寂于此時無限放大,區區十幾日,卻似已然度過了半年之久。

他尚未反省出什麽東西,皇帝便又召見了他。

楊自徹的臉色,簡直堪比暴風雨前的天空。他冷笑一聲,說道:

“汪從悅,朕怎就不知你平日裏性子這般倔,寧可在司禮監跪到死,也不肯有半點反省?”

他頓首:“回聖上,奴婢不知要反省什麽。”

這句話惹怒了楊自徹,那些之前沒讓他看到的題本,噼裏啪啦扔了他一身。

有題本掉在地上,他瞄了一眼。

那是一個官員彈劾他私藏對食的奏章。

話說得模棱兩可,似乎也并不清楚,秋枕夢到底是他的對食,還是他在家鄉念念不忘的小妹妹。

而他只能裝作不認得這些內容。

“奴婢不懂,請聖上示下。”

楊自徹卻不肯放過他,冷淡道:

“自己看了不就懂了?汪從悅,你真當自己蒙騙得過朕,以為朕不知道你借侍奉朕的機會,偷偷學字?”

那時他想,完了。

怪不得後來,皇帝疏遠了他,很少再叫他去伺候。

這可是死罪,他或許沒法活着再見秋枕夢一面。

他從地上撿起題本,一個個翻開看了。

那些大臣多半文辭華麗得很,他讀得很吃力,都是彈劾他貪了營建宮室的錢財,還有私藏對食的。

又是兩個死罪。

“聖上,”他依舊低着頭,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辯駁,“奴婢并未借差事之私,吞沒過國庫裏半點銀錢,亦不曾收過他人賄賂。”

楊自徹臉色這才好了一點:“朕信你。”

他沉默片刻,終于還是招認了:“私藏對食是有的,奴婢不願認罪,還請聖上莫要太過生氣。”

楊自徹不言不語地看着他,已經處于暴怒邊緣。

“奴婢與她本有婚約傍身,故而才與她做對食。”

他艱難的,一字一頓道:“奴婢自知犯了死罪。只是奴婢的對食,依從聖上的诏令行事,求聖上對她網開一面。”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冷哼。

楊自徹徘徊在暖閣中,臉色陰晴不定。

他不知想起了什麽事,本是想召人入內,将他拖出去杖斃的,話都說了一半,最後還是放過了他。

他受了皇帝盛怒下丢來的一硯臺,磕頭謝恩。

楊自徹指着他罵道:“如今朕還需用你,暫留你一命,滾!”

或許什麽時候皇帝不需要他了,便到他的死期了吧。

汪從悅抱着秋枕夢的手收緊了。

真好,他一輩子就這麽短,于他也于她,都是件兩全其美的幸事呢。

【第二更·過生日】

大約是受了風,汪從悅這次在家裏躺了一整天,額頭滾燙,燒得昏昏沉沉。

秋枕夢打發人去宮裏請假,自己留在家中照看他。

直到日中,汪從悅才真正清醒過來,喝了一小碗粥。

許是燒得厲害,他兩頰透着不正常的紅,看起來仿佛多了幾分血色。

秋枕夢摸摸他中衣,已經被汗浸透了。

“小哥哥,我給你換件衣服吧。”

汪從悅阖着眼,也不知聽清沒有,只沉沉地“嗯”了聲。

雖然是夏天,就這麽換衣服也可以,秋枕夢還是将寝衣抱在懷中暖了暖,再伸進手去,快速幫汪從悅脫了換上。

他身子瘦得很,這些日子也不知經歷了什麽,甚至有一點皮包骨頭,摸得秋枕夢一陣心疼。

她停了片刻,見汪從悅對她要給他換褲子這件事沒有表示,也不知意識到沒有,小聲道:“小哥哥,褲子我也給你換了?”

汪從悅幾乎睡過去了,沒半點回應。

她伸進手去,摸索到腰際,剛要往下拽褲子,汪從悅頓時就驚醒了。

他攥住她手腕,掌心轉瞬滲出一片汗,聲音又低又沙啞:“妹子,我自己換。”

秋枕夢松開手,将褲子塞了進去:“小哥哥換好了就叫我。”

說着,她将床帳放下去了。

這反應有點可愛,秋枕夢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知道汪從悅絕不會樂意讓人碰觸到那個地方。

那代表着他為謀求活路舍棄過的孝和尊嚴,更是一種受人鄙夷的,卑賤的烙印,是他變得與世間尋常男子不同的源頭。

那個微微的僵硬,已令她對一切都心知肚明。

果然,之前沒回應她的話,一定是快要睡過去了。

汪從悅從裏頭拉開床帳。秋枕夢看着他,含笑轉移了話題:“小哥哥不在家多養兩天嗎?”

“聖上只準了一日,”汪從悅重新躺了回去,閉了閉眼,“妹子,我已經好了,你放心。”

他在心裏将這件事過了一遍,已經有所明悟。

這回的彈劾多半只是個開始,受到皇帝責罰的,幾乎全是他這一派的人,甚至還有一兩個并無派別的同僚。

而這一兩個同僚,或多或少又與賢妃有那麽點好關系。

當真是一次出手,對付倆人。

料想他身上,除了掌印弟子一重身份外,別無令人可羨之處,連他也牽扯上,勢必是盯着未來掌印太監這個位置。

汪從悅有些無奈地想,他其實并不在乎能不能登上這個最高的位置,可既然身在局中,那就由不得他了。

他睡了一覺,秋枕夢又給他喂了點藥,天色便晚了。

受着哄吃了幾口點心後,汪從悅又睡了一會兒。

這一覺并不安穩,似夢似醒間,仿佛還沒怎麽合眼,天就已經亮了。

好在燒已經退了,身上有了些力氣,汪從悅從床上爬起來,自己穿衣裳。

床帳忽然被掀開,露出一張有些困倦的臉。

秋枕夢掩着唇打了個哈欠:“小哥哥起來了啊。進宮後可要好好顧着自己,頭上的傷切莫沾水。”

汪從悅腳步虛浮地下了床,秋枕夢立刻挽了上來。

她似乎一夜未睡,眼底有些青黑,瞧得汪從悅很是心疼。

這樣想着,他聲音便很柔和,藏着安撫的意味,還有些淺淡的愧疚:

“妹子,你在這裏守着幹什麽?看這眼睛,都熬壞了。”

“我聽小哥哥總是在翻身,害怕又燒起來,橫豎就一夜,等小哥哥走了再睡吧。”秋枕夢笑了笑。

她将他按在桌案邊,潤濕了布巾幫他淨面。

溫熱的感覺擦拭在臉上,本會激起一層淡淡的倦意,他卻清醒了不少,腦子裏多了幾個回宮要查的人。

秋枕夢放下布巾,又拿了青鹽給他潔牙,将他照顧得像個動彈不得的人。

汪從悅哭笑不得,才要說話,少女已溫柔地問道:

“小哥哥,這次你回去,不會還遇到事情吧?聖上會不會厭惡你?”

“我不曉得,有了事再說吧,”汪從悅想了想,“我可能不太回來了,你在家裏別悶着,出去逛逛玩玩,多帶點人。”

至于皇帝厭惡不厭惡的問題,他避過了沒說。

怎麽可能不厭惡呢。

他自以為隐藏得很好,結果卻被皇帝一眼看穿。

似這自以為是着薅虎須的舉動,別說厭惡,怕是在皇帝眼中,他已經是個死人了吧。

只不過眼下他還算有些用處,暫時還可茍延殘喘,等手上差事辦完後,死期想來便近了。

說不定那個時候,他連秋枕夢最後一眼都見不到呢。

“小哥哥,你臉色好蒼白呀,聖上看見了會不會生氣?”秋枕夢又問道。

他面前不知何時支起了一面銅鏡,她站在他身後,正為他挽發。

“床頭邊上有個妝匣,待會兒拿出來遮掩下就是了。”汪從悅道。

秋枕夢便笑了:“小哥哥,你們也要學那些文人,動不動就敷粉嗎?先前怎不見你塗過?”

汪從悅随着她這笑,也笑了一下。

“怎麽會,不過是病愈了,受傷了,面色不好看,恐對主子們不敬,這才塗抹一點,別說家裏有,宮中我也放着一匣。”

這大約就和宮裏女子來了月事之後,往臉上戳倆紅點,有異曲同工之妙。

秋枕夢長長地“哦”了聲,幫他戴好冠,取了妝匣道:“小哥哥,我給你畫?”

汪從悅本想拒絕的,對上她殷切的眸子後,話不知怎地就說不出來了,只能閉上眼,一伸手:“請。”

秋枕夢輕柔的動作就在面頰上飛舞,他本有些疼的頭,慢慢就不痛了。

她聲音一如既往得像一灣溪流,不清脆,卻極柔:“小哥哥,我生辰就快到了,你在我生辰那天,能不能出來啊?”

“能。”汪從悅斬釘截鐵。

“那我等你,”秋枕夢笑起來,“小哥哥真好。”

她塗完粉,端詳了一下汪從悅的臉。

這粉估計是專門找人制的,白雖白,卻輕薄,糊在臉上,只是遮掩了氣色。

她挑起一點口脂,仔細地染在幾乎一色青白的唇上。

這口脂顏色也淡,并不似姑娘家用的那些,明豔得很。

“小哥哥那天要是回來早,咱們還能往城西逛一逛呢,聽說那裏絹花做得不錯,我想去看看。”

汪從悅應了聲:“好。”

他對鏡照了照,除了額頭上的傷遮掩不住以外,別處都掩蓋完全,乍一看還有些好氣色,便站起身,柔聲說:“妹子,我這便走了。”

秋枕夢也站起來,看着他明明虛弱,卻硬是走得橫平豎直的步子,終于還是沒攙扶上去。

宮裏人,還得回宮伺候,總歸是要臉的,讓她扶着出去像什麽樣。

此後汪從悅确實不怎麽出宮了。

偶爾幾回回家,疲累之色都比前次越發明顯,眼底下甚至熬出兩個黑圈。

秋枕夢問過好幾回,他都只說沒什麽事,讓她不要擔心。

大約這些事涉及了宮中秘密,叫汪從悅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

她能做的,也只有以各種理由哄他多吃點飯,在家睡個好覺。

·

時間倏忽已到了秋枕夢生辰。

廚房下午便開始忙碌,準備了豐盛的菜肴,秋枕夢換了身配好的衣裳,坐在房中等人。

她從下午一直等到天光暗去,更鼓聲響起,可汪從悅仍然沒有回來,依照平時,這個點,他估計就留在禁內住了。

紅豆又點燃一支蠟燭,勸說道:

“姑娘別等了,這會子宮門已經下鑰,老爺估計忙得很,不回了,等日後再讓老爺給您補上吧。”

“再等等,萬一他應酬呢?”秋枕夢也困了,放下手中針線,看了看桌案上已經涼了的菜。

估計不會回來了吧,也不知宮裏到底出了什麽事,小哥哥又是挨打,又是勞累的。

她正這樣想着,忽聽門外傳來小厮的通報聲:“姑娘,老爺回來了!”

随着話音,汪從悅挑起簾子,走了進來。

“小哥哥。”秋枕夢忙迎了上去。

汪從悅“嗯”了聲,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還以為小哥哥回不來了呢,看你有點酒氣,是在跟同僚喝酒嗎?最近還忙不忙?”

忙。

這幾日宮裏事情多得很,連妃嫔們都有了争鬥的大動作,身為賢妃推舉出來的人,汪從悅不可避免地卷了進去。

他累得不想睜眼,更不想說話,秋枕夢這一堆話,汪從悅只嗯啊地回了兩三聲。

秋枕夢觑着他的神色,先前的驚喜回落下去,嘆了口氣,說道:“小哥哥,回屋休息吧。”

汪從悅眼睛快要閉上了,聞言立即站起來,便往裏屋走去。

他走了兩步,忽想起一件事來,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匣子,放在秋枕夢手中,随即腳步不停地進了房,紗簾挑起又垂落,輕飄飄地晃蕩。

秋枕夢怔了怔,打開匣子。

裏頭躺着一朵精致的海棠紅絹花,制成牽牛花的形狀,幾乎以假亂真。這是她最喜歡的,牽牛花的顏色。

秋枕夢連忙将絹花戴在頭上,跟着進了卧房。

道謝的話還沒出口,便見汪從悅和衣而卧,蜷着腿,已沉沉睡去,眼下一圈濃重的青黑,臉頰比先前,也瘦得更明顯了。

【第三更·宮裏事】

第二日,秋枕夢醒時,汪從悅衣着整齊,正坐在床邊戴冠。

她急急忙忙爬起來,一把抓住他衣擺。

汪從悅回過頭,望着她的目光裏含了愧疚,聲音輕輕的:“妹子,昨日是我不好,沒給你過個像樣的生辰。”

“小哥哥這麽忙,這點小事還想着做什麽,”秋枕夢撥了撥額前亂發,抓着他衣擺的手力氣更大了,“小哥哥,你在宮裏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我好生吃過了啊。”

“小哥哥別騙我,你瘦得下颏都尖了!到底是什麽事這麽忙啊,忙到沒飯吃,聖上對你們怎麽這麽嚴苛啊?”

秋枕夢氣得口不擇言。

汪從悅簪子還沒戴好,趕緊捂住她的嘴,嚴肅道:“妹子,你說什麽都行,唯獨聖上和宮裏主子們提都不能提一句!”

這語調不複從前淡然,帶着微微的厲。

秋枕夢掰下嘴上的手,睜圓了杏眼瞪他:“屋裏除了咱們倆沒別人,而且我也不是在說聖上不好,是說你怎麽不吃飯!”

汪從悅心頭一暖,重話便不忍心說了。

可該講的道理不能不講。

他咳了聲,繼續嚴肅地板着臉:

“妹子,此後說什麽話,都不能帶着聖上。你若不高興,直接罵我就是了,難聽話也可以說。”

“禍從口出嘛,我知道,”秋枕夢繼續瞪他,“我以後不說了,可是你真的瘦了太多。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覺,都能摸到骨頭了。”

說不得,她還在心裏罵不得嘛。

這樣大膽又露骨的話,縱然沒少從她嘴巴裏聽過,現在聽了,汪從悅還是耳尖一紅。

他回憶了一下自己在宮中的生活,一日三餐只忘過十幾次,算不得什麽,遂神色不變,理不直氣也壯地說:

“可能是累得瘦了,飯有好好吃。妹子,你別擔心。”

秋枕夢這才放開他,趴在枕頭上,彎眉輕輕皺了:“小哥哥,你們得忙多久啊?”

汪從悅整理冠帶的手一頓,想起宮裏事,好心情一下子沒了個幹淨。

賢妃娘娘生了一雙兒女,只是體弱了些,并無其他毛病,娘娘寶貝得很,時刻不離眼前,生怕像頭一個孩子似的被人害了。

皇後賞賜了很多名貴吉祥的東西,貴妃德妃也都很喜愛娘娘的孩子。

可皇貴妃不太高興,耍了手段将皇帝引到自己宮中留宿,使娘娘多日見不得皇帝。

這點宮中妃嫔的交鋒他不明白,覺得賢妃娘娘有孩子傍身,足可喜悅。

然而娘娘并不這樣想,滿懷憂慮得仿佛孩子要被皇貴妃奪走一樣,甚至有些疑神疑鬼。

她将他召去商議此事。他聽得雲裏霧裏,看着娘娘憂心,只能安撫一二。

随後淑妃娘娘也來看過了,她走後,賢妃的臉色更加陰沉。

他詢問賢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宮女膽戰心驚道:

“回汪公,娘娘自生産後便如此,夜裏不得安眠,有點風吹草動就驚醒,且時常落淚。”

于是他叫了太醫。

太醫開了個喝不喝都可以的藥方子,說道:“娘娘憂思過重,許是叫聖上看看才好。”

為了讓賢妃寬心,汪從悅對皇帝說了此事,求他便是不為了有功的娘娘,也好歹看望看望自己的兒女。

皇帝動了心思,預備去賢妃宮中,半路又叫皇貴妃截了胡。

這位娘娘轉頭就吹了枕邊風,以“公主所居之處工期延誤,汪太監不管正事,反混跡于後宮”的理由,引得皇帝對他好一陣罵。

工期延誤并無他玩忽職守的原因,是京城連下了幾場雨,再加上工匠出去喝酒,打架鬥毆傷了好些,他只能另換一批的緣故。

可這點小事自不該往皇帝面前說,他縱然委屈,也只得低頭聽訓。

這事兒不知道被哪個多嘴的告訴了娘娘,娘娘召他過去詢問。

他只說沒什麽大事,往後聖上可能念着兒女,會來看望她。

娘娘拉着他的手哭:“我知你這孩子盼着我好,才得了一頓訓斥,是我沒用,致使你遭了無妄之災。”

他哪裏敢接這道歉,趕緊跪下求娘娘寬心。

誰知皇貴妃手段真的厲害,皇帝居然再不來了,只是不斷賞賜賢妃娘娘,充當慰藉。

賢妃産後心情不好,皇帝又不去,探望她的妃嫔或多或少都在看笑話。

貴妃德妃憐憫她,然二人亦是一宮之主,縱然真心待她,可事情忙,不能整日陪伴。

賢妃的各種心裏事,也只能和他說上幾句罷了。

他畢竟只是個奴婢之身,聽娘娘哭訴還可,并沒解憂的本事,只得眼睜睜瞧着皇帝的賞賜流水般湧入宮中,賢妃卻日漸消瘦。

這段日子,他又是防備同僚,又是暗中查人,又是趕工期,又是陪伴賢妃,還要留意那個“黃公子”,忙得恨不能學會分/身術。

這些個為了孩子的風風雨雨,也不知得鬧到什麽時候去,會不會再出從前那樣的亂子。

汪從悅想着事情,伸手摸了摸秋枕夢的頭,溫和道:“妹子,你那繡坊,有繡成的東西了嗎?”

“有了,可惜件小。”

汪從悅冒出兩點梨渦,揉得她腦袋彷如雞窩,悠悠道:

“那正好,娘娘喜歡你繡的東西,說宮中進去的繡女不太行,要讓宮裏采買你的繡品呢。既然已經有了,我這便回去告訴娘娘。”

他說着就把簪子插穩當了,站起來道:“你睡吧,我回宮去了。”

·

不過兩日,繡坊中就來了宮裏人,帶着賢妃娘娘的令牌,真的将繡品買走了。

臨走時還訂了一幅佛像,意在替兒女祈求平安。

繡坊中的氣氛瞬間火熱起來,激動的年輕姑娘幾乎将秋枕夢淹沒。

“秋姑娘,這可是娘娘定下的東西呢!”

“姑娘,那些人是不是宮裏的宦官啊?”

“姑娘,咱們盡快繡吧!”

……

一群姑娘同時說話,聽得秋枕夢一陣頭大,撥開衆人:“行了行了,今天咱們不幹活,我請大家去酒樓喝頓酒。”

衆姑娘簇擁着她,說說笑笑找了個酒樓,上雅間坐下了。

雅間的窗子開着,窗外樹木青蔥,一色濃綠,斑斑點點的花朵點綴其中。

暖風吹着草木清氣撲面而來,燥熱的天反而顯得涼爽多了。

秋枕夢多喝了兩杯酒,走出來透透氣。

她提着裙子出了酒樓,站在一棵樹下扇風。

不遠處小巷中傳來幾聲喧鬧,很快又有“嗚嗚”聲響起。

秋枕夢聽得奇怪,悄悄走過去,往巷中望,只見裏頭圍了一群人,正在毆打什麽。

“呸,齊氏算什麽東西,也敢冒充德妃娘娘家裏人,身後必有主使,你一五一十給爺爺們說了,尚可饒你一命!”

人群裏那個被打的“嗚嗚”不停,掙紮着往外爬,驚鴻一瞥間,秋枕夢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豬頭臉。

等汪從悅從宮裏回來時,秋枕夢笑着迎了上去。

“小哥哥瞧着可算好些了,想來宮裏事少了?”

汪從悅手搭在秋枕夢肩上,輕輕“嗯”了聲。

他又回來晚了,在賢妃身邊聽了好一陣哭訴,趕着宮門下鑰的點出了宮,原想帶着秋枕夢出去逛逛的念頭熄了。

她笑容裏帶着點狡黠,踮起腳尖湊到他耳畔,用氣音問:

“那我猜猜,小哥哥是不是報複了那個貨郎?他是不是已經蹲大獄了?”

汪從悅驚奇地瞧了秋枕夢一眼,板起臉,語調平平:“那人的确是被教訓了,可與我無關,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在牢獄裏。”

其實是有關的。

他畢竟不是什麽身正心正的聖賢,在宮裏往上走,縱然少用,也終歸會耍點見不得光的手段。

他在德妃面前告了狀,故意說得嚴重了些,讓德妃以為那人裝作她家子弟,險些驚動了皇貴妃。

德妃大驚後,勃然大怒,往宮外遞了話。沒兩天這貨郎就因為“酒後與人鬥毆”,死得不能再死。

不過這種事情,完全沒必要對她說。

秋枕夢猜錯了對象,赧然一笑。

汪從悅幹脆摟着她的肩膀,兩人慢悠悠往房裏走。

他似不經意地問道:“妹子,你怎麽知道這貨郎出事了?”

“那當然是看見了啊,當時宮裏有人買了我的繡品,還下了單子,我請姑娘們去喝酒,就瞧見了。”

秋枕夢比了個手勢:“那麽多人。”

汪從悅摸了摸她的發髻。

“妹子,你就當沒瞧見,忘了他吧。走,我給你梳個飛仙髻去。”

秋枕夢卷着自己耳邊垂下的發,微微低了頭,聲音忽然變得又溫柔又甜膩,甜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她道:“小哥哥,梳頭發這事先不說,我有件想了很多天的小事兒,請小哥哥給我解惑。”

汪從悅下意識生出幾分害怕之意。

他思索了片刻,謹慎道:“什麽小事?”

“采買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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