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趙南钰那天知道宋鸾懷孕的消息,只顧着高興,詢問了大夫需要注意的事項,獨獨忘記這一樁。
當初,他在她身體裏下的慢性毒藥的确是想一點點的将她折磨致死,當初他也沒想着要給兩人留有退路,現在這算不算是自作孽呢?
宋鸾忽然覺得身側坐着的男人臉色變得難看,她轉過頭看了看他,發現趙南钰的臉有些白,身軀僵硬,眼眶中爬滿了細細的血絲,她好笑的問:“你怎麽了?”
趙南钰甚至不敢看她,聲音沙啞,“沒事。”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一會兒城門底下會放煙花,你想不想看?”
宋鸾雙手支着下巴,心情愉快之下兩條腿還在亂晃,雙眸晶亮,她笑了笑說:“想啊。”
她還沒見過古代的煙花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過年是這麽熱鬧,煙火氣十足。
“我讓你先帶你過去。”
“好。”
宋鸾也看出他和趙朝似乎有話要說,刻意支開她。不過她也不太在乎他們兄弟兩個要說些什麽,放她自己一個人玩還更自在。
她站起來,拍了拍手,“那我便先去看煙花了。”
趙南钰将他的随從叫了進來,是一名相貌極度普通的男人,額頭上還有一條拇指大小的疤痕,五官淩厲,面相有些兇,他吩咐對随從道:“帶夫人去窗臺,好生照顧着。”
“是。”
宋鸾出去之後,趙南钰沉默了很久都沒有開口。
趙朝皺着眉頭,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固然是讨厭宋鸾沒有錯,偏見根深蒂固,不是這幾個月來她的改變就能消除的。
而且趙朝也沒想到宋鸾會懷孕,他二哥怎麽也不像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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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一番,趙朝開口,低聲說道:“二哥,我……”
趙南钰仰頭灌了一杯酒進喉嚨,眼神發狠,幹淨利落的打斷他的話,他問道:“你師傅什麽時候回京?”
趙朝啞口無言,他師傅是個雲游四海的道士,常年居無定所,就連他也是常常找不到他人的,上回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也只來得及寫了封信問了天青解藥的事,沒等到回信,他師傅又不知所蹤了。
他搖了搖頭,躊躇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他老人家很少會給我遞消息,但是我之前去查過他留下的醫書,可我還是沒找到解法。”
那本是他師傅心血來潮時制的一種毒,甚至之前都沒有在人身上用過,故而也沒準備解藥,只不過趙朝是親眼瞧見過那味毒藥在小動物身上的效用,慢慢的抽光生機,萎靡而死,死相痛苦。
他寬慰自己,宋鸾吃了沒有多少,量不多應該還是有救的。不過這救命的法子恐怕也只有他師傅一個人知道了。
趙南钰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鋒利的瓷片劃破了他的手指,鮮紅的血珠一下下滴落,他臉色慘白,五官稍顯猙獰,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趙朝,聲音嘶啞,聽着都覺得疼,“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徹底解毒?”
趙朝不能撒謊,低着頭,輕聲答:“只能等我師傅回來。”
趙南钰低低笑了出聲,笑容相當滲人,五指緊握成拳,狠狠的砸在桌面上,他少見的失态了,低聲吼了出來,“所以我剛剛才問,你師父有沒有回來!?”
答案是在意料之中,因為趙南钰也一直在找清竹道長,手下能用的人幾乎都派了出去,一直都沒有消息。
他的手腕忽然脫了力氣,面色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微微喘着粗氣,喉嚨發啞,“會怎樣?”
趙朝愣了一瞬,剎那間沒有反應過來二哥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他心裏也不好受,看見二哥這副樣子更不好受,畢竟宋鸾肚子也是他二哥的血肉。
他喪着臉,“你知道的,二嫂身子骨弱,身體裏的餘毒一直靠着藥物壓制,這孩子多半生出來也會帶毒,能不能活,四肢是否健全都是變數,而且………”
他忽然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趙南钰喝了口已經涼掉的冷茶,微扯嘴角,“而且什麽?”
趙朝垂下眼眸,聲音低沉,回道:“而且即便是二哥你不介意孩子是否康健,二嫂生産時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問題。”
宋鸾氣血不足,當年生識哥兒就出了事,這一胎什麽樣誰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現在的宋鸾的身體甚至還不如四年前的她。
看他二哥現在對宋鸾情根深種的樣子,怕是接受不了失去宋鸾這件事的。
趙南钰不說話了,或者是他說不出話來,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捏住,沉悶陰郁,喘不過氣。
他不死心,咬牙切齒的問:“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趙朝答非所問,“二哥,你有多喜歡她?”
有多喜歡呢?明明曾經那麽不順眼的巴不得她早點死掉的人,現在他就是稀罕的不行。她的驕縱、任性,偶爾發的小脾氣都變得很可愛。
想要牢牢掌控她的人生,讓她活在自己打造的世界裏。
她喜歡绫羅綢緞、金銀珠寶,那就把這些送到她的眼前。
“我要她。”趙南钰只回答了他這三個字。
趙朝吃驚之餘還是有些遺憾的,他二哥終究還是栽在宋鸾手裏了。
他擡起眼,直直的望着二哥,嗓音低沉道:“二哥,這個孩子留不得。”
即便宋鸾安穩的将孩子生出來,也很可能沒幾個月就夭折,又或許剛落地就沒了命,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是絕對抵抗不了天青的毒性,再多的靈丹妙藥都沒有辦法。
趙南钰的笑一聲比一聲難聽,“真的沒辦法嗎?我不在乎這個孩子生下來是什麽樣子,我會好好的養他一輩子。”
這幾天,他也看得出宋鸾心裏是有這個孩子的,甚至都學着給孩子做襪子鞋子,連臉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宋鸾本來對他就沒有多少喜歡,若是他開口再讓她流了這個孩子,她怕是要恨死他。
趙朝也知道二哥舍不得,他現在已經後悔當年利索的就把毒藥給了他二哥,才造就了現在覆水難收的局面。
他開口勸道:“二哥,你聽我一句吧。”頓了頓,他說:“二嫂的身子骨受不了的。”
她的毒一日不解,身體就沒辦法好全。
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是不能留。
趙南钰點了點頭,神情麻木,“我知道了。”
比起孩子,他更不能失去的是宋鸾。
轉念一想,被宋鸾恨着也不是什麽壞事,她的喜歡不夠深刻,恨意總是深刻的,下半輩子都會死死的記住他。
往後餘生,他只會對她一個人好。
趙南钰果然沒有騙她,城門處真的在放煙花。
夜裏風大,宋鸾站在窗臺上,緋色的衣擺被風揚起,衣袂飄飄,她覺得有些冷。酒樓底下的街道上站着密密麻麻仰着臉看煙花的人。這幅場景比一般節日還要熱鬧。
宋鸾看了一小會兒的煙花,臉就被風吹紅了,她靠在欄杆,身後的男人一動不動守在她身邊,像個門神。
她周圍的世家小姐們都不太敢往她身邊靠近,宋鸾手指冰冰涼涼,搓了搓手,她正打算回雅間去了。
轉過身,她左側忽然冒出一張熟悉的小臉。
懷瑾穿了身紅衣的衣裳,唇紅齒白,那張過分漂亮的臉在人群中特別的耀眼,他正要往她身邊沖,卻被宋鸾身邊強壯的男人給攔住了。
懷瑾的細胳膊細腿自然擰不過這個兇神惡煞的侍衛,宋鸾咳了兩聲,“你松開他吧。”
侍衛這才撒開了懷瑾。
宋鸾覺得懷瑾此刻看起來仿佛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每天就眼巴巴的等着她。
她走上前,望着他嘆了口氣問:“你是不是一路跟過來的啊?”
懷瑾老實的點頭,他雖然膽子小,但是挨了打也不會不長記性,“嗯啊!我跟的可隐蔽了,沒人能發現!”
他還沾沾自喜。
宋鸾笑出了聲音,懷瑾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像個涉世未深的男孩。
她走到他跟前,問:“懷瑾,你難道沒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嗎?”
總是跟着她,卻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懷瑾抿緊了唇角,他本來的家在南蠻,可是哪個家早早就被毀了,被賣之後他已經打算渾渾噩噩的度過一生的。
可後來是宋鸾把他從泥濘裏撈出來的,懷瑾永遠忘不掉當年她明媚耀眼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
懷瑾也只是想跟着她而已,他平日裏嘴巴刻薄,也沒有其他的朋友。
過年這種喜慶洋洋的日子,他也不覺得開心。
“沒有。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宋鸾蹙眉,“你想念書嗎?”
懷瑾搖頭,“我才不要略略略。”
“那你想不想自己做生意?”
“這個嘛,好像聽起來很不錯。”懷瑾記得,阿鸾最喜歡的就是錢了!
宋鸾聞言松了口氣,又問:“你身上有錢嗎?”
懷瑾重重點頭,耀武揚威的說:“當然有了,這幾年我攢了不少的銀子,雖然還是比不上你的小金庫。”
宋鸾開心的笑了笑,“那你開個鋪子吧,等以後遇到喜歡的姑娘,娶了她好好過日子。”
懷瑾裝作什麽都聽不見,低着頭看自己的鞋尖。
宋鸾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她說:“懷瑾,我又有寶寶啦,你不必擔心我過的怎麽樣,我把你當朋友看待,自然也是希望你将來能過得好。”
她着實不想同其他男人再有感情上的牽扯,一個趙南钰已經足夠她受得了。
而且,她為趙南钰悸動過,但是從始至終,對待懷瑾,只是在看待一個不懂事的弟弟,沒有男女之情。
懷瑾擡起頭,眼睛瞪圓,一驚一乍,“什麽!?你說什麽!?”
宋鸾笑着重複了一遍,“嗯,我又有寶寶了,所以你看我過的還是很好的,你不要擔心我,你還小,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懷瑾盯着她的肚子看,憤憤不平,他就是讨厭趙南钰,讨厭那個僞君子!他就是覺得趙南钰配不上宋鸾。雖然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很登對。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肚子,落在半空硬是給收回去了,生怕把她碰壞了。
他不滿的嘟嘟囔囔,“你看你看,我當初說什麽來着!”
那個時候他就該一鼓作氣撺掇宋鸾把和離書摔在趙南钰臉上,現在也就沒趙南钰什麽事了。
懷瑾越想越是生自己的氣,現在宋鸾又有了孩子,想走也走不掉。
“好啦好啦,你也別氣啦。回去好好想想開鋪子的事。”她目光慈祥的看着懷瑾,接着說:“天這麽冷,以後出門要多穿一些啊。”
懷瑾氣呼呼的背過身,“你趕我走,我以後再也不要理你了。”
宋鸾沒有去追他,若是懷瑾能聽進去她說的話,也算是好事。
她回去的時候,屋裏只剩下趙南钰一個人。至于趙朝,不知道去哪兒了。
宋鸾不關心他的去處,就連問都懶得問。
她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往自己的嘴裏丢了個花生,邊吃邊問:“我們什麽時候回府啊?”
趙南钰捏着她的手腕,弄的她有些疼,他的眼眶微紅,爬滿了血絲,看着有些吓人。
宋鸾問:“怎麽啦?”
趙南钰喉嚨哽住,過了好久才能出聲,“沒事,你是不是累了?”
宋鸾說:“是啊,想回去睡覺了。”她絮絮叨叨,話忽然變得多起來,“可能是肚子裏揣了個寶寶,這幾天睡着的時辰總是比醒着多,而且就連吃的也比之前多了,我覺得我都胖了很多了。”
趙南钰耐心的聽着她說話,一顆心越來越難受,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沒胖,還是很好看。”
宋鸾臉紅了紅,笑嘻嘻的回:“你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趙南钰勉強笑笑,“不是騙你的,你最好看。”
眉眼,每一處都是他喜歡的。
下樓梯時,宋鸾偷偷的握住他的手,趙南钰先是停滞了一下,旋即将她握的更緊。
時間還早,外邊的街道依然熱鬧。
他們二人手握着手走在一起,快要走到趙府門前時,宋鸾忽然停下了步子,站定在趙南钰的身前,他背着光,神情不明,她仰着脖子也只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宋鸾主動撲進他的懷抱中,雙手抱住他的腰,輕輕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閉着眼睛說:“嗯,我今天真的很開心。”
“謝謝你哦。”
願意帶她出來玩,還耐心陪着她。
趙南钰撫摸着她的細發,不等他開口,宋鸾緊接着又說:“如果你以後管我管的不嚴,還常常帶我出來玩,我可能每天對你的喜歡也會多一點點。”
如果在平時,趙南钰聽到她說的這些話,心情一定會很好。可今晚他心情沉重,哪怕是虛僞的笑都假裝不出來了。
他只得回了一個字,“好。”
趙南钰還沒有想好要怎麽對宋鸾說孩子的事,可是拖的越久,宋鸾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感情就越深。
宋鸾突然間想,貌似和趙南钰這樣生活一輩子也沒有那麽可怕,如果她能改變他呢?不讓他和原書裏一樣,最後黑化成個變态呢?
她承認,這個孩子的出現的确打消了部分她離開的念頭。
宋鸾想通了些事情,心胸都寬闊了,順帶覺得趙南钰更好看更順眼,又白又嫩。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落了個吻,臉皮不夠厚,親完之後臉紅脖子粗。
趙南钰彎了彎唇,笑容裏卻含着苦意。
趙南钰這天夜裏終究還是沒有把流掉孩子這幾個字說出口,他在書房裏幹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眼睛通紅,看着有些狼狽。
趙南钰疲憊的走到卧房,打開一個小箱子,裏面放着的是他吩咐下人提前做好的小孩子穿的衣裳,手指輕輕撫過,指尖微微顫抖。
趙南钰表情冷淡的找了個有鎖的箱子,把這些剛做好的衣裳全都給鎖進了箱子裏,這輩子都不會再打開。
長痛不如短痛,早說對宋鸾更好,他邁開沉重的步子,腳底下似乎灌了鉛,一步步緩慢的挪到她的屋子。
宋鸾躺在院子的搖椅上,身上蓋着薄毯,暖洋洋的日光溫柔的落在她的臉龐,她神情安逸,仿佛睡了過去。
趙南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并沒有叫醒她,安靜的看着她,俯下身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宋鸾睜開眼睛,神色朦胧。
趙南钰問:“是我吵醒你了嗎?”
宋鸾搖頭,“不是,我做夢啦!”
“做了什麽夢,笑的這麽甜。”
“我夢見孩子踢我啦!”
才兩個多月的孩子,怎麽會踢人呢?夢也僅僅是夢而已。
趙南钰低眸,“是嗎?”
宋鸾自己是頭一回懷孕,什麽都不懂,什麽事也都覺得新鮮,她美滋滋的摸了摸肚子,“別看他現在是小小的一個,但我覺得将來他出來了肯定很皮。”
宋鸾說着便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興高采烈的說:“你試試看,他會不會和你打招呼。”
趙南钰的手在上面停留了好一會兒,“他還不會踢人。”
宋鸾回道:“我知道,我只是想提前和他打個招呼。多和他說話,他将來才會和我親近呀。”
趙南钰再也聽不下去,他握着她的小手,那雙淡淡的仿佛永遠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眸,滿滿的沉痛都快溢出,他看着她,那幾個字呼之欲出,在唇邊輾轉,最終,他還是狠下心腸,緩緩說道:“阿鸾,這個孩子我們不要了。”
他沒有問她好不好,就是心意已決。
宋鸾愣了很久很久,整個人都呆滞住了,“你在說什麽?”
什麽叫不要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要的是一條命啊。
趙南钰狼狽的避開她的目光,咽了咽喉嚨,聲音發苦,他苦澀的說:“這個孩子,真的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