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崔婆婆這次昏迷得格外久,她的病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她意志力堅強,才一直好好活到今天。肝癌晚期,原本也是藥石無靈的絕症。聽醫生的意思,之前她做過幾期化療,也做了腫瘤切除手術,但癌細胞還是全身擴散,後來大約是她自己放棄了,沒有再繼續化療放療,而是選擇了出院。
于江江不能想象到底是什麽東西支撐着一個七十幾歲的癌症老人大老遠從何西到了北都。
也許是五十年的執念吧。
崔婆婆剛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非常虛弱,說話聲音小到于江江有時候要靠猜口型才能知道她在說什麽。
饒老一輩子也沒伺候過人,在病房裏也做不好什麽。護工忙前忙後,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地跟着。
于江江見此情形,将他叫住:“饒老先生,您別忙活了,過來坐吧。”
她給崔婆婆理了理被子,又用自己的手給她一直在輸液的手捂了捂,增添一點暖意。
“崔婆婆,”于江江說得很慢,試圖逐字逐句都讓崔婆婆聽清:“我和饒老商量過了,我們決定在醫院裏給你們舉行婚禮。”
崔婆婆一直有些無神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很快,裏面便積滿了很多眼淚。
于江江見此情形,也很動容,跟着紅了眼眶。她安撫着婆婆,摩挲着她的手背。
直到良久過去,崔婆婆才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很無力,語氣卻很堅定,“我不想和他結婚了。”
饒老一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冬梅,你不要擔心你的病,我會陪着你,一切都會好的。”
崔婆婆虛弱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昨天,我以為我終于要死了,我告訴我自己,一切都結束了。我該清醒了,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自己。”
……
崔婆婆的決心比于江江想象的還要堅決。一連做了幾次工作都沒有沒有結果。于江江也有些無可奈何了。
于江江怎麽都想不通一直對饒老癡心一片的崔婆婆居然會拒絕和他結婚。
什麽原因呢?太奇怪了不是嗎?想來想去,于江江只想到了段沉。從中作梗的,除了他,真想不到別人了。
還在上班的于江江準備找段沉問清楚,一打聽,原來他也去了醫院。
于江江下班後坐車到了醫院。被崔婆婆拒絕的饒老看着老了一大截,再也不是那個精神矍铄的老頭子,他就那麽沉默地坐在病房裏,比生病的崔婆婆看上去還要無精打采。
于江江實在不忍心,還是想要掙紮掙紮,試圖改變這個結果。
她把一直忙前忙後的段沉叫到病房外。
于江江組織了一會兒用詞,在多種表達方式裏,最後選擇了有話直接問。
“你是不是和崔婆婆說了什麽?為什麽她突然不願意結婚了?”
段沉疑惑地皺眉,“她不願意結婚了?”那表情,顯然對這個消息也很意外,本能地問:“為什麽?”
于江江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你真不是裝傻?”
段沉眉頭蹙成一團,嚴肅的表情讓于江江不敢再往下說了。
“我問了醫生,醫生說婆婆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醫生說運氣好的話還能撐一個月,她目前的狀況,也肯定出不了院了,我想給他們在醫院辦婚禮。”
段沉沒有說話,靜靜陷入沉思狀。
兩人都對這突然的大反轉感到疑惑和無法适從,于江江對此毫無頭緒,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崔婆婆。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護工出來喊了她的名字。是崔婆婆點名要和她單獨說話。于江江沒想到她居然會給她這樣的機會。
于江江輕手輕腳地進去。原本一直睡在床上的崔婆婆,破天荒地坐了起來,精神頭看上去也不同尋常的好。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病容了。
明明是好事,不知道為什麽。于江江卻覺得有幾分奇怪的感覺。
見于江江進來,崔婆婆展露出了一貫慈愛的微笑。
“小于,坐。”
于江江心底有疑惑,也不懂崔婆婆此刻是要做什麽。她有些忐忑地尋了椅子坐下。寬敞的病房裏,此刻只有于江江和崔婆婆兩個人。
崔婆婆往于江江的方向移了移,溫和地伸手,吃力地抓着于江江的手,來回摸索,慢慢地說:“謝謝你,這麽久以來,一直在替我的白日夢奔走。”
于江江趕緊搖頭,連忙說:“都是我應該做的。”
崔婆婆笑着,微微眯着眼睛,臉上有于江江看不懂的表情。
“我知道,我這個決定一定讓你們都很困擾。”她抿了抿唇,繼續說着:“五十年了,這樁心事,終于要随着我入土了。”
她眼眶中滿含着淚水,聲音顫抖而哽咽:“我該去贖罪了,這一次終于不用等了……”
零零落落的句子從崔婆婆口裏說出來。于江江覺得這二老的故事就像連續劇一樣。她一直不斷地在追更新,不斷獲得更多細節,這故事在她腦海裏也越來越完整。
可這完整,卻顯得那麽悲傷。早不是當初那遺憾而感人的故事。不是誤會,不是錯過,也不是命運,沒有凄美的訣別,甚至沒有任何交待。
崔婆婆摩挲着于江江的手,用仿似平常的語氣說:“我一直在等他回來,可我沒等到他,反而把肚子等大了。那個時代容不下我,村長要拉我去沉井,我姆媽替我擋着村民的拳打腳踢,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那時候多傻,覺得他可能被什麽事耽誤了,總會回來的。”
“我一個人生下孩子,那麽多年,來往了那麽多批知識青年,可是就是沒有他。我不甘心,帶着孩子沿路讨飯到了北都。我要找到他啊,問問他為什麽不回來找我,他知不知道我的人生因為他發生了些什麽。”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居然在醫院碰到了他。”崔婆婆苦笑起來,看着于江江,眼底竟是痛苦:“你說巧不巧?我孩子病了,我求醫院的大夫給孩子治病,那真是個善良的大夫,又年輕又漂亮,給我孩子治了病,還給我墊了全部的醫療費。我白天去火車站給人挑擔子,晚上照顧孩子,攢了錢還給她,還特意買了點蘋果,要給她送去。然後……”她哽咽着:“然後我就見到饒城山了。他來接那位女醫生下班,身邊還跟着個漂亮的小姑娘。我是那時候才知道他結婚了。”
“我好恨他,恨他忘了我。我想報複他,想去組織揭穿他,可是最後我什麽都沒有做。我沒骨氣,還是希望他能好。他很有眼光,那女醫生真是個好人,她連不認識的孩子和女人,都能那樣善待,對饒城山,肯定更好。”
“我一個人回去了,孩子走了我都沒有再去找他。五十年了,所有的事都擠在我心裏。醫生告訴我,我可能還能活半年。我還是不能就這麽走,所以我又來了北都。”
崔婆婆艱難地擡起手,擦掉了眼角的熱淚,嘆息着說:“我就像只小船,他就像碼頭,我總想靠岸,可碼頭裏擠滿了船,我等啊等,幾十年過去,還是等不到。我終于明白了,這不是我能靠岸的碼頭,我走錯了,可是已經回不了頭了。”
“可人生就是這樣了,不親自走一次,又怎麽知道是錯的呢?”
……
于江江并不是容易感動的人,可是此時此刻,于江江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五十年,不是七年,不是十年,是一個女人真正的一生。
一個平凡的農村老太太,竟用了一生的時間去等待一個已經被遺忘的承諾。
女人的傻真的是沒有底線的。于江江心疼極了,也難受極了。
除了流眼淚,于江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就在于江江哭得不可自抑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段沉扶着饒老進來了。段沉的表情很是沉重。他擡頭看了一眼崔婆婆,又深深地與于江江對視了一眼。
很明顯,他們一直在門外聽着。此時此刻,饒老臉上滿上淚痕,水汽留在已經起了褶子的皮膚紋理裏。仿佛是一條長河,流過那些曲折坎坷的歲月。
饒老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完整了。
他也和于江江一樣,第一次從崔婆婆口中聽了那些他走後的故事。
悔恨,愧疚,遺憾……五味雜陳的情緒已經徹底将他擊潰。
他蹒跚地過來,小心翼翼從口袋裏拿出一枚戒指,一枚很古樸的黃金戒指。
“冬梅,我當年……是真的想回去的……”
看着那枚帶着年代的戒指,崔婆婆無聲地落着淚。
她拒絕了那枚戒指,也真正拒絕了饒城山老人的贖罪。
那麽遺憾,也那麽絕望地說:“這麽多年,我沒有後悔當初跟了你。只是如果有下輩子,你走的時候,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
大概一切都有預兆吧,當天晚上,崔婆婆突然病發,搶救了六個小時無效,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于江江想,也許,這才是她真正最幸福的時刻吧?一切終于解脫。這一生,她真的活得太累太累了。
兩次孤身上來北都,可北都什麽都沒有給她。這個世界對她總歸是太過殘忍了。
和她的解脫相反的,是饒老身上背負的沉重枷鎖。
崔婆婆去世後,他們之前鬧得結婚風波、家庭內戰也随之落幕。
段沉順利拿到了二十萬,而于江江也毫無懸念,在那場打賭裏輸了。
耗費了兩個多星期的案子,明明最後一無所獲,可于江江卻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得到了些什麽。
贏了打賭的段沉看上去心情并不算太好。兩個人都在兩位老人身上耗費了時間和心力,起初可能只是工作,甚至是好玩。可後來,他們是真的将心放了進去。
這樣的結局,不管是于江江還是段沉,都有些不能接受。
沒有和段沉握手言和的于江江在崔婆婆的葬禮上碰見了他。
看着以未亡人身份為崔婆婆守靈的饒老。于江江一聲嘆息。
她問段沉:“男人為什麽這麽容易變心?女人又為什麽這麽死心眼?你說崔婆婆會不會後悔用一輩子去等這樣一個男人?”
段沉沉默地站在原地,也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凝視着前方,他的側臉此刻看上去冷峻又清隽,讓人覺得似乎和他有種無形的距離感。
半晌,他突然對于江江說:“如果會後悔,那就不是愛了。愛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大概就是執迷不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