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抄書

……

何老爹磕了磕煙管,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說的很是,只是他們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很不必算這樣清楚。”

何二嫂又捅了捅何老二,何大嫂也有坐不住了,頻頻往何老大臉上瞧。

“爹,大山他們看着一天天就大了起來,親兄弟還明算賬,我們也不是要逼三弟,欠債還錢,旁的也不多說,誰家要是背了這樣一筆債日子都過得不舒服。弟妹想自己種田也是好事,我和他娘商量過了,也不計較什麽,我們種了三弟兩畝多地,那坡子頭的大半畝就挨着我們的地,就用那個抵了這半兩銀子,以後每年過冬我們還給三弟送二十斤糧食。爹,娘,您看呢?”

何大伯是老好人,何老二卻明顯有魄力多了,當即直接把話挑明說了。

何老娘的臉色有些難看,卻也說不出什麽話兒來,除非為了小兒子把兩個大兒子都得罪了。

“爹,娘,我願意哩,二伯子說的很是!”

銀花是舉雙手贊成的。

一家賠大半畝地,無債一身輕。

“還不到一畝地抵半兩銀子,已經是大伯、二伯照顧我們做小的了,再不要送糧食,我們掙多少吃多少。”

何老爹用力吸了一大口煙,煙管“咕嚕”響了一聲,等把煙吐出來才開口,“這樣也好,糧食還是每年過冬前送,只地到了你們手裏,一是不許賣,二是不能荒廢。”

何老爹也是沒辦法,兩個大兒子對一直幫扶小兒子不滿,這次若不答應,怕是要鬧将開了。一家送二十斤糧食,省着點兒吃,過冬是夠了,等化了凍,若兩人不會打理,就是在野外要找食也容易些……

銀花扯着何家俊的袖子連聲應了。

兩家先前說的并沒有送糧食這一點,何老二自己還是過意不去,臨時加上的,原本半兩銀子買一畝中等的地都是夠的,還每年送糧食,這可是不曉得虧到哪裏的買賣。

何大嫂早就做好了吃虧的準備,現在能得一塊地,總好過拖上幾年,鬧得幾家不好看,還不一定能得到銀子好,平日裏,就是沒這事兒,小叔子家揭不開鍋,頭一個還不是找到自家頭上!

何二嫂心理想不轉,不過還知道不該當着一大家子鬧起來,跟何老二領着幾個小子回家才開始嘀咕。

“就是二十斤糧食,你只當阿魚加了餐的!”

何阿魚是他們大兒子,今年七歲,現在正每日跟着一起念書,中午有一頓便餐,偶爾有剩的,銀花也叫他帶點兒回去給他兩個弟弟吃。

“嬸嬸做的油餅可好吃了!”阿魚憨憨的接道。

何二嫂瞪了自己不懂眼色的大兒子一眼,兀自咕哝了兩聲……

何家駿能感覺到正在收拾東西的銀花心情十分好,以前從來不曉得她還會哼這樣怪腔怪調的曲子,不過還挺中聽。

“他爹,過來幫忙舀水!”

何家駿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等一家人都收拾好,躺在溫熱的炕上,銀花舒服的呼了一口氣。

無債一身輕!

大寶方才有鬧得太歡騰,一沾床就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他爹,做什麽哩?”

何家駿小心的把睡在兩人中間的大寶挪到了最裏面。

“他爹,怎麽啦?”銀花又問道,“別把涼氣都放到被子裏!”

“他爹!他爹……以前,你不是這樣叫的!我只是孩子的爹爹,是不是?”

銀花愣了一下,其實并沒有想那麽多,不過是順口罷了,而當初确實是抱着只把他當大寶爹看待的心思……

“都老大不小了,以前那稱呼還怎麽叫得出口!”

剛成親頭一年,原主私下裏是叫他“俊哥”的,盡管別扭,但銀花是堅決不肯妥協的,只要想起那稱呼就渾身冒疙瘩。

何家駿不說話,銀花卻聽出他的呼吸比平時更粗!壯些。

“傳禮也大了,在孩子面前怎麽開得了口,你啥時候有了這多心的毛病。”銀花故意硬氣的說道。

何家駿沒說話,腦袋裏忽而就冒出來一個一起喝過幾次酒的“朋友”的話,欺身壓到銀花身上。

銀花做了幾年的暗娼,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其實大多數小姐是不願意逃得,因為那種事大多數時候還是舒服的,自己享受了還有錢拿,那裏又多是些沒讀過書、無什技藝的人,出去只能做苦工,久而久之……

銀花要不是有個讀書夢撐着,大概也早就淪陷了罷。

何家駿身子一軟,又自己翻了回去。

“娘——”

如此折騰了一番,何傳禮沒了被子,嘴裏嘟囔起來,伸着手往旁邊摸。

銀花坐起來,把人又抱到中間。

“明天我給乖寶再準備一床被子,快睡吧!”銀花輕聲說道。

有沒有真的動!欲,這一點還是好判斷的!

銀花這意思就是很明顯了,大寶單獨蓋一床被子,兩人也不至于折騰一下就把大寶鬧醒,何家駿忽而就覺得無地自容,心裏堵了半夜都沒睡着。

他是沒料到銀花這态度,總覺得有什麽別(念四聲)了起來……

屋檐下的冰棱都融盡了後,銀花把封了一冬的窗戶撐開,讓新鮮空氣湧到屋裏。

何家駿正蹲在炭盆前,小心的燒炭芯。

明天銀花計劃開始往縣城送東西。

何家駿過冬前抄的半本書,盡管小心再小心,也已經磨得字跡都看不清了,就盼着能出門。

何傳禮穿着新棉襖,早晨跟何家駿學了幾個字後,一放木框就跑了出去,跟幾個小子在村頭玩鬧。

冬日無事,跟何家駿學認字的小子增加到了七八個,冷的時候大家都圍在炕上,現在就不大方便了。

銀花想了又想,打算在偏房旁邊搭一個半敞開的草棚,把雞窩挪過去;偏屋則收拾出來,把窗子擴大些,慢慢收集些舊桌子破凳子,正經把學堂辦起來。

“每天午時到未時教一個時辰,教常用的字和算學,也不定什麽正經束脩,這樣大寶也能坐得住。”

何家駿應了,教一個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銀花做的腌菜或泡菜,總比別人滋味好些,賣相也正,相熟的酒家是一直要得。

“掌櫃,跟您打聽個事兒,您家換下來的壞椅子、舊桌子還有麽?”

銀花沒有急着接銅子兒,趁着店裏人不多,跟掌櫃攀談起來。

“噢,那個,好一點兒的叫典當鋪子收去了,壞的不能用的,早就劈了當柴火……”

銀花失望的暗嘆了一口氣。

“多謝掌櫃,您忙吧,祝您新年生意興隆!”銀花打起笑容說道。

“好說,好說!哈哈!”掌櫃和氣的笑了起來。

銀花跟掌櫃告辭後,推着獨輪車往菜市走去,準備撿幾根大筒骨回去熬湯喝。

在屋裏憋了一個月,即使準備再充分,也得算計着吃,那剔的幹幹淨淨的大骨頭,也不費兩個子兒,回去小火熬上一夜,只放一點點鹽就夠了,得一大鍋乳白的湯水,不論是喝還是泡飯或者熬粥都是極好的。

銀花把事情都辦好了才繞到書店叫何家駿。

“花兒,掌櫃說願意雇我幫忙抄書,每本與我十文錢!”何家駿興奮的說道。

作為縣城唯一一家正經書店,店鋪并不小,但絕沒有提供給人坐着蹭書看的地方,每次何家駿都是找一個角落,趴在牆上費力的抄書,來的次數多了,掌櫃自然就記住了。

縣城裏學子不少,書店人來人往,付錢買書的卻沒幾個,若是有了何家駿拿草紙抄出來的這樣“簡書”,能出得起十幾文錢的還是有的。

銀花關心的是具體怎麽個操作。

掌櫃翻了好一會兒,拿了幾本舊書出來,也是手抄本。

“你壓上十文錢,挑兩本回去,十日後過來,能抄多少是多少,得裝訂齊整,字跡清楚,否則別說我耍賴!”

何家駿欣喜若狂的把幾本破舊泛黃的書捧在手裏,好一會兒才挑了一本《增廣賢文》,一本《論語》。

銀花卻不好說話了,仔細的從布兜裏數了十個銅板擺在櫃臺上。

何家駿一路上嘴角都止不住往上揚,兩本書非塞在懷裏,時不時的摸上幾下,仿佛确認書是不是還在那裏。

他是真的愛讀書,難怪當初上進無門會沉迷于酒精。

銀花忽而就覺得松快起來,即使那将是一條異常難走的路……

“劉大哥,劉嫂子,我來訂幾個條桌。”銀花端着一大碗骨頭湯在院子外喊道。

“門沒插!”

裏面劉嫂子高聲應了一句。

銀花自己推開門走進去,“這是我們自家炖的骨頭湯,給幾個侄子嘗嘗。”

自打上次一起去撈過魚後,四家關系就好了起來。

銀花早就跟劉木匠提過想訂幾個長桌,正經教村裏學生認字。

“弟妹子要是不講究,我拿邊角料抽空給你釘兩個!”

劉木匠這樣說,就是不準備收錢了。

銀花今兒就是來把這事說好。

白生生的湯裏沉着幾塊煮的透明的蘿蔔,揭開碗還冒着熱氣。

劉木匠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銀花妹子這手藝真是沒的說,這光溜溜的骨頭也能燒出花樣來。”

劉大嫂拿自家碗把湯騰出來,他家裏最小的兒子就眼巴巴的在旁邊看着。

“就是做的細致些,哪有什麽手藝。”

銀花跟兩口子拉了會兒家常,又硬塞了兩個銅板兒過去才走。

何家駿盤腿坐在炕上,背挺得筆直,舊書擺在前面,正一筆一劃的仔細往黃表紙上謄抄,旁邊放着四只已經寫禿的炭筆。

“喝口水歇會子。”銀花倒了半碗水過去。

何家駿擡起頭,沖銀花笑了笑,正準備接碗,又把手縮了回去。

兩只手上都烏漆墨黑得。

“我去洗手。”

剛起身,又“哎喲”一聲跌坐了下去——腿早就麻了。

“等暖和些,弄一套桌椅坐着寫。”

何家駿好一會兒才起身,慢慢的活動針刺一般的肌肉。

銀花陪着他在院子裏溜圈。

“我瞧中了溪邊那塊泥地,李老三願意拿自家兩畝多地跟我們換山坡上的一畝。”

“要那泥地做什麽?”

溪流是活水,在拐角處有一片淤泥地,因着能含水又肥沃,曾經是上好的良田,可惜随着不斷耕種,泥土流失,田地變得越來越低矮,現在就是做水田也不成,一年四季裏面就沒個水幹的時候。

李老三媳婦兒前陣子硬鬧着要分家,李家老兩口心裏不痛快,故意把兩畝多不能種的地分給了三兒子,為此,李老三媳婦兒又大鬧了一場,弄得幾家都疙疙瘩瘩的。

何家駿就是不善耕種,也曉得那塊地根本種不了東西。

“我想養蓮藕,夏天賣荷花、蓮子,冬季賣蓮藕,比種地活多了。”銀花小聲說道。

別的銀花就不打算說了,比如買藕種就是個大難題,至少銀花從沒在縣城看到過育好的藕種,而鋪子裏昂貴的蓮子還不知道能不能發芽;比如要養蓮藕,還要把那塊地好好整一整,旁邊打上田埂;比如不管是種還是挖,都是在天涼的時候,這裏沒有防水的雨褲,光着腿在泥水裏泡着可不是好受的……但是,所謂“樹挪死人挪活”,靠照部就搬的種地,何家駿估計一輩子就是抄書的命了……

何家駿點了點頭,“地裏的事就由你做主!”

“爹、娘那邊……”

這才是銀花找何家俊商量的目的。

“我去說。”何家駿遲疑了一下才接道。

“你只管說書上看到的法子,保證能掙錢,叫爹娘保密,別傳的村子裏都曉得……”銀花不放心的叮囑起來。

雖則是碎碎念,何家駿卻發現自己再找不到比銀花說的更好的法子了。

銀花是個說幹就幹的性子,當即盛了骨頭湯出來,叫何家駿送過去好說事兒,自己則出門去找李老三商量這事兒。

蓮子在縣城算是精貴東西,銀花幾乎掏空了家裏所有的銀錢。

何家駿十天也不過将将抄了兩本書,字算不得好看,但足夠清晰,也舍得直,字裏行間都留了足夠的空隙,銀花又仔細用針線訂的整整齊齊。

掌櫃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硬是沒挑出話來。

到家後,何家駿把錢給銀花。

銀花數了十個出來,“以後每次你拿一半,自己留着。”

“不用,我拿着做啥!”

“大男人自己手裏怎麽能沒幾個子兒,你收着,家裏要不趁手時再問你要。”

接下來,就是忙着收拾泥地,。

這是個苦差事,就是每天只撿中午最熱的時候下水,也凍得雙※腿都麻木。

早晚冷的下不了地的時候,銀花就拿了剪刀小心的把黑硬的蓮子尾端凹平一端用剪破,露出裏面的種皮,這個活兒要力氣,但又不能使蠻力,否則傷了裏面的胚芽,就是白搭。

每剪傷一個,銀花心裏都一哆嗦,蓮子要十二文一斤,一斤就抵了十斤粗糧,這個價格,何老爹與何老娘是不知道,否則不管銀花怎麽說,怕都是不成的。

等兩畝多地都被田埂圍起來後,銀花手上打了好幾個水泡,碰一碰就鑽心的疼,卻也顧不得了,蓮子剪開就要育種。

銀花把炕收拾了一塊出來,那大木盆裝了淺淺的一個盆子底兒,将蓮子都浸下去。

剪破的一碗蓮子,銀花摻了一小把白米加燕麥煮了一大鍋蓮子羹,照例是給何老爹與何老娘送了一大碗過去。

劉木匠恰好引着他家小兒子過來喊何家俊去搬桌子。

“來,吱吱,嘗嘗嬸嬸煮的稀罕東西。”

劉木匠家在大田村算是殷實人家了,不到農忙或待客,也都是一天兩頓。

吱吱當即歡呼了一聲,蹬了松松垮垮的草鞋自己往炕上爬,露出的褲子屁※股上破了一個大洞,腳凍得紫紅。

這娃出生的時候,他娘在柴房裏疼的哇哇叫,不曉得藏在哪兒的一只大老鼠也叫了大半夜,等他生下來,劉木匠媳婦兒滿耳朵都還是老鼠的叫聲,做完月子後,把這事兒拿出來打趣了幾乎,娃就得了這樣一個名字。

大寶人小吃得慢,又剛開始學用筷子,兩個大人一碗粥在就下了肚,他還在亂七八糟的夾掉在桌上的腌菜。

左右桌子每日擦得幹幹淨淨,銀花也懶得管。

兩個小家夥就挨在一起坐着,嘻嘻哈哈的吃東西。

“快點兒啊,等下要學字了!”銀花催促道。

何家駿則跟着劉木匠去擡各種木頭拼湊出來的長條桌子。

銀花已經跟些大媳婦兒小媳婦兒都說過了,也不收銀錢,不拘什麽東西拿一點子過來,每日中午教一個時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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