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談少宗沒有開口坦白,但祁抑揚仍然很快知道了他那番關于殺人的極端假設是出于什麽原因。
祁抑揚到公司的時候公關部和投資者關系部的主管已經在辦公室等他。一份打印出來的新聞稿被遞給祁抑揚,标題字體很大,祁抑揚一眼就看到聳動的三個字:“性騷擾”。
公關部總監早在第一次見到談少宗的時候就領教過他的散漫胡來,看過往新聞報道時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日後可能會幫老板的合法伴侶處理一些棘手問題,但今早收到這條消息時還是為自己的職業生涯捏了把汗。
她在祁抑揚看內容的時候解釋:“運氣很好,收到爆料的網站今早主動和我們聯系。編輯第一時間就根據爆料人口述和圖片寫好了文章,就是您現在看到的這張紙上的內容,主編壓着沒發,今早彙報到集團高層之後就聯系了我們,提出來想和我們談一筆生意。”
文字部分不長,标題其實就已經概括了最關鍵的內容。祁抑揚看得很快,兩段文字下面是拼接的六張圖片,談少宗的臉被拍得很清晰,臉上挂着祁抑揚很熟悉的那種戲谑的、不太認真的笑,手在每一張照片中都停在不同的位置,很容易引人遐想,連談少宗自己的襯衣都解開三顆紐扣。
祁抑揚看完之後把那張紙反過來扣住了,問:“他們為什麽覺得有交易可談?”
“祁總,談先生的動态也是企業形象輿情監控的一部分,現在的局面不是他們想和我們談,是我們不得不和他們談,”投資者關系總監愣了一下,這并不是他們第一次和祁抑揚一起處理這樣的問題,按道理祁抑揚應該已經非常熟悉這套流程,“談先生的行為現在和又止是直接挂鈎的,性騷擾目前又是最敏感的雷點,如果這條消息公開,哪怕我們之後能夠找到辦法澄清辟謠,短期股價波動也不可避免,而且這條消息恐怕跟您、又止甚至祁氏的搜索詞會關聯很久。”
祁抑揚仰頭靠到椅背上,半晌笑了一下。
他和談少宗原來是這樣緊密聯系的利益共同體,談少宗随便和誰調調/情,他手裏頭股票的市值也許就會蒸發百萬千萬。他倒不覺得憤怒,只是厭倦。只要他們的婚姻關系存在一天,他就無止境地需要給談少宗善後。哪怕他看到照片上另一位主角的第一眼就知道談少宗絕無可能騷擾對方,但他還是煩透了談少宗這永遠無法窮盡的桃色新聞。
人原來可以反反複複地對同一個人灰心,祁抑揚想,他想到不久之前他問談少宗是否想要離婚的那個晚上,在宴會上偶遇談少蕊之後他以為自己會忍不住要立刻回家找談少宗,大吵一架也好,或者打起來也不錯,總好過他們僞裝的和氣。但他還是待到了聚會結束,回到家家裏空無一人,助理不知道吃錯什麽藥一直給他打電話,他最後關了機,等談少宗等到夜裏三點,看到他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想要上樓梯,祁抑揚那股火又提不起來,只心平氣和問他要不要離婚。
祁抑揚那個時候是真的下了決心,如果談少宗點頭,那他也立刻答應絕對不做任何挽留,只是十個月而已,他可以割舍的掉。但談少宗還是那麽會裝無辜,不肯給他一個痛快,竟然有臉提議去做婚姻咨詢。
兩位主管都在等他回話,祁抑揚曲着食指指節反複叩眉心,最後罵出聲一句:“操/他媽的。”
下屬們不敢随便搭話,拿捏不好老板的火氣到底是對誰。祁抑揚很快冷靜下來,問:“如果是不實爆料,我們為什麽要答應這筆交易?”
他說的是假設,但公關部總監即刻領悟到了他的立場。她于是更小心斟酌用詞:“虛假捏造的幾率的确很高,但對于這類新聞,公衆一向是寧可信其有,即使之後我們拿到證據反駁,也依舊會被部分人認為是資本操縱金錢博弈,比起追究真假,對又止傷害最小的是完全切掉這條新聞的一切曝光路徑。”
尋常伴侶遇到這樣的事情只需要直接打電話對質真假,是真的就大吵一架然後分道揚镳,是假的就選擇相信并一起反擊。但談少宗沒給祁抑揚這樣的立場,祁抑揚失去了得知這條消息的最好時機,從兩位下屬手中接過這份新聞稿已經很難堪,現在的場合甚至不容祁抑揚有半分私人情緒,每個事業部他都有業務能力最頂尖的精英,現在他也被他們冷靜提醒,排在談少宗前頭的,有又止、又止的員工以及所有投資人。
祁抑揚很少因為公事為難,但現在這公私摻雜的事件卻的确令他覺得累,他只能先了解情況:“現在還壓得住嗎?”
“行動快的話問題不大,給出的時限是今天中午十二點,如果提出的條件沒被答應就會立刻公開報道。爆料人不太聰明,和這個門戶網站談的是獨家爆料,簽了承諾函保證照片沒有備份,網站那邊确認過收到的的确是原件;他們之間的協議訂的違約金并不高,所以即使最後網站違約不公開這條消息也很容易善後。我們也找其他媒體的熟人打探了一下,至少今早九點前都還沒有收到消息。”
“條件是什麽?”
“首頁展示位投兩年廣告,CPM計費。”
祁抑揚沒有立刻回答,兩位主管很耐心地等着,他們也知道這個決定的确不好做,對方提出的這個條件無異趁火打劫。
祁抑揚把襯衫衣袖卷了兩折,正好露出手表,墨綠色的表盤,表帶看得出來并不是全新品。他盯着手表看到秒針走完三圈,終于做了決斷:“找人認一下圖片裏是什麽地方,這看起來不像是私密空間,盡可能把那天的監控調到,如果沒有監控找找有沒有在場的人,速度要快,不管是機器還是人,不可能完全沒有目擊者,”他停頓了一下,像是接下來要說的話很不合心意:“做真假兩手準備,廣告投放協議讓法務審好,也想辦法找人把照片上的人找到,直接帶到我辦公室來,沒有猜錯的話爆料人和當事人是同一位,只有見到本人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有副本。”
公關部總監身經百戰,在業界也深受認可,但每次扯到祁抑揚的家事,還是覺得棘手又處境尴尬,她輕咳一聲,問祁抑揚:“需要和談先生也商量一下嗎?”
祁抑揚擡眼看她,目光裏竟然是不耐煩,反問道:“這關他什麽事?”
下屬離開辦公室,祁抑揚把那張紙又翻轉過來,他看了一會兒,拉開辦公桌旁邊的第二格抽屜,把那頁紙放進去蓋住了下面原有的照片。那是他和談少宗結婚以後公關部或主動或被動攔截下來的各種偷拍爆料,主角均是談少宗,甚至包括談少宗和屠蘇前不久一起從公寓出來的照片。
祁抑揚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照片時曾立誓事不過三,但抽屜裏的照片早已不止三位男主角。
他想到談少宗早上帶着好奇問的那個問題。事實上他對昨晚的對話只有零星模糊的記憶,如果談少宗不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講到了那座小島。他看着抽屜裏那疊紙和照片,覺得自己昨晚酒醉之下的回答或許才是最佳答案——如果把談少宗藏在沒有人的小島上就可以一勞永逸地避免更多照片出現,那他願意現在就申請航線把談少宗送過去。
祁抑揚一個上午工作效率都極低下,簽字頁有六份簽錯位置,楚助理頭一次意識到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十一點半,他簽好字的廣告投放協議掃描件被發送給那家門戶網站。
公關部行動再快,也要等到下午四點才找到那家酒店調到監控。爆料人不知道是欠缺經驗還是過于自信,并沒有想辦法銷毀當天的監控記錄。總監很懂人情世故,把光盤交給祁抑揚的時候特意提了一句“我們還沒檢查過視頻內容。”
祁抑揚最終選擇自己檢查監控錄像,辦公室裏一個多餘的人也沒有。把光盤放進光驅的時候,他的手很不穩。
甚至點開視頻文件前他還有猶豫,也許應該直接格式化删除,不去看就永遠不會知道真假。現在的生活并不是過不下去,粉飾太平,只要他還願意繼續給談少宗收拾爛攤子,可能也可以過得很長久。
祁抑揚在下屬面前雖然直截了當拒絕要和談少宗核實真假,也反複說服自己談少宗口味不至于低劣到要強取這種貨色,那個人怎麽看也不像談少宗喜歡的類型。但總怕萬一,萬一談少宗真的拿這場婚姻當笑話。
監控視頻很長,和照片重疊的段落只有大概四分鐘,祁抑揚一秒沒有跳過從頭看到尾。視頻的清晰度雖然不如照片,但還是客觀記錄了當時的真相。在照片裏的畫面出現之前,對方先突然摸向談少宗兩腿之間,談少宗把他的手扣住拉開了,兩個人維持着詭異的姿勢對話,對話持續了大概兩分鐘,然後談少宗的手從對方衣服底下伸進去,如同之前的照片所示,從腹部一直到脖頸,但最後一個動作并沒有停在撫摸,而是用虎口扼住對方的喉嚨。
祁抑揚感覺這四分鐘好像一直在泳池裏閉氣,最後一秒終于可以浮出水面。
他又把公關部總監叫到辦公室,指示他刻錄複制監控視頻寄給早上寄來新聞稿的網站,他會親自致電對方首席執行官,通知今早寄過去的協議作廢。總監很快又彙報已經找到了爆料的人,的确是照片男主角付世雲。
祁抑揚在下班之前見到付世雲。比照片裏頭發更長了一點,有着端正到刻板的五官,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直言只和祁抑揚對話,不接受任何其他人在場。
總監離開之前小聲提醒祁抑揚一句:“是康橋睡過的人。”
祁抑揚不動聲色,清退了辦公室的閑雜人等,耐心等付世雲主動開口。
付世雲自己找了祁抑揚對面的椅子坐下,打量祁抑揚半晌,嬉皮笑臉地講:“我原本只是想找個機會和少宗見上一面,沒料到能夠直接見到祁總,倒是我賺了。”
“你笑起來兩邊臉頰都有酒窩。”
付世雲看起來心情不錯:“如果祁總喜歡,我不介意全程保持笑容。”
“你想被談少宗睡,那至少應該知道他最讨厭有酒窩的人。”
這是祁抑揚早上下意識斷定性騷擾是造謠的原因,他曾經非常偶然地聽到過談少宗說不喜歡有酒窩的人,雖然他根本無法理解談少宗對酒窩為什麽有神經質敵意。
付世雲聳聳肩:“那也許正好證明我特別,”他歪頭打量了一下祁抑揚,又說:“祁總,我記得之前在網絡上看到過您大學時期的生活照,如果我沒記錯,你左邊臉頰也有酒窩。”
祁抑揚沒有回應他後半句話,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問:“你想要什麽?”
“祁總不要誤會,我也只是以為少宗真的喜歡和模特亂搞,他雖然沒什麽雄厚財力,但在圈內還是有不少人脈,露水姻緣一場誰也不虧。大家都傳他結婚不是自願的,不止我一個人覺得自己有機會。何況他已婚,即使日後一拍兩散,他已婚不敢鬧醜聞,興許我還能拿到高額分手費。不過,今天見了祁總,才覺得反而是少宗不懂珍惜。”
“那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祁抑揚問。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比如保持酒窩,我一定竭力滿足祁總。三人行我雖然之前沒試過,但如果祁總有興趣我很樂意奉陪。”
祁抑揚還是冷着一張臉:“你有這種愚蠢的膽量在這裏胡言亂語,我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同情。你來做交易,交易的基礎是彼此都想要對方某樣東西,但你好像沒明白,我對你的提議毫無興趣,而我開出來的條件你答不答應我都會做到。我想要的很簡單,未來五年你都不會有機會出現在公衆面前。”
付世雲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但他很快低頭打開手機找到之前的通話記錄,把手機放到桌上推給祁抑揚:“祁總,您要是真的這麽打壓我好像顯得小家子氣有失風度吧?其實我反倒有些感動了,我之前從沒想過這種商業婚姻也能動真感情。不過,我進來之前談先生打電話來了,看樣子他不打算借你的手解決這件事,所以是您是一廂情願要來插手?”
“我對自己的婚姻什麽态度好像還輪不到你來評價。”
付世雲仍然十分鎮定:“祁總,我背後也并不是沒有人。”
祁抑揚盯着他看,然後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喂,康橋。”
付世雲臉上的戲谑和吊兒郎當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終于收起來了,祁抑揚根本不看他,繼續對着電話講:“是這樣的,有個新出道的演員,我知道他的新片你有投資,我這邊有一點私人原因,近期都不太願意看他出現在鏡頭前,如果你有什麽損失我願意雙倍賠償。叫什麽名字?我看看,付世雲。”
祁抑揚說完把手機放到桌上開了揚聲器,因此付世雲也能把對方的回答說的很清楚:“付世雲?噢,有點印象,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你随便處理,不必顧忌我。”
康橋聲線獨特,輕微鼻音加煙嗓,完全不可能由祁抑揚找人假扮。付世雲進到祁抑揚辦公室後的放松态度此刻終于盡數分崩離析。
祁抑揚站起來俯視他,眼裏有輕蔑和憐憫,更多的是無所謂:“付先生,你說的對,我其實不該這麽小氣。但你看,和你一樣,我也很忌諱別人碰到我軟肋。你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想往談少宗身上撲的人,但我對他們都比對你仁慈,因為他們對談少宗至少有一點真心。還有,你有什麽資格叫他少宗?”
祁抑揚晚上十一點從公司出來,司機載他到城外的射擊俱樂部。他在部隊待的時間不長,槍法卻是從十二歲那年開始在外公的指導下練出來的。他一連打滿六十發子彈,放下槍的時候手臂都發麻,摘下消音器再聽到周圍嘈雜的環境音,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俱樂部本來就是祁抑揚和幾個部隊同期一起合夥的生意,在旁邊的建築裏有他們專屬的休息室。祁抑揚走出場館,冬天夜晚風大,他卻并不着急往亮着燈的另一棟建築走,只是沉默地站在空曠夜色中。
祁抑揚生平第一次有沖動要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