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無所事事的周日早上十一點接到電話不意外,意外的是打電話給談少宗的是岑美倫。
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談少宗正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發呆,他今天沒有任何約會要赴,工作也早就處理得差不多,看到來電人卻立刻意識到今天恐怕不會如此輕松閑适地度過。
岑美倫親自致電他的次數一只手就數得過來,上一次打電話來是讓他跟她一起參加一個除他之外全是女性的聚會。談少宗本來以為是祁抑揚已經回家講了他們要離婚的事情,硬着頭皮接起來決定坦然面對一切指責或者勸和,不料岑女士上來就是一句:“你們倆怎麽還沒到?”
談少宗全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算來算去今天絕對不是需要回祁家吃飯的時間,又止和祁氏的年會也都已經結束,談少宗一時想不到還有什麽需要他們共同出席的場合。
好在岑女士親自為他解密:“什麽狀況?祁抑揚電話也不接。儀式都要開始了,自己堂弟的婚禮都不參加,越長大越不懂事。你跟他說,他如果今天不來,今年都不用回家了。”
祁抑揚堂弟今年要結婚的事情談少宗是知道的,但喜帖不會單獨派一份給他,他對婚禮的時間地點一無所知,祁抑揚此前也從未提起過。
家裏喜事臨門,談少宗總不好回答岑女士你兒子已經決定和我分開,只能溫聲細語主動先認錯,随便找了借口說祁抑揚在開業績發布電話會,他們也許趕不上儀式開場。
岑女士聽上去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但也沒多說什麽,只再次語氣嚴厲催促他們務必盡快趕到。
挂掉電話談少宗長嘆一口氣,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祁抑揚現在在哪裏。
他們上一次見面止步于那個晚上。祁抑揚一整晚都沒給他什麽說話的機會,他站得腿都發麻,心緒随着祁抑揚講的話起起伏伏,最後終于拉平成一條直線。後來祁抑揚拿了車鑰匙要走,走到玄關又折返回來,提醒他盡可能這個月底抽出時間來,律師建議他們一起去一趟紐約簽署協議和辦理其他離婚手續。
能讓一向不愛開車的人不惜親自開車也要立即離開,談少宗能猜到祁抑揚有多不想再和他共處一室。他識趣,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搬到工作室住。這一次談少宗心情意外的平靜,連失眠的毛病都不再犯。
兩個人的關系這樣慘淡收場,好處是他終于不用再懸着一顆心,條分縷析祁抑揚的言行舉止,像古早俗氣愛情劇的主角一樣試圖參透“他愛我”還是“他不愛我”,只可惜他又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再次平白浪費機票錢。
中間祁抑揚的律師聯系過談少宗,律師和簽婚前協議時是同一位。他似乎受祁抑揚所托新拟了一份財産分割協議,談少宗聽明白這份新協議帶給他的好處遠多于婚前簽署的那份,他向律師提議不如就按以前談好的來,最終談來談去他們并沒有達成什麽共識。
談少宗隔十五分鐘才鼓起勇氣撥祁抑揚的電話,接通知後他立刻轉述岑女士電話裏的要求,順便提議祁抑揚不如把地址發給他,他們直接到會場門口碰面會更方便。
他不帶停頓講完一大段,祁抑揚只丢回給他一句:“我現在走不開,你到我公司來。”
談少宗還是秉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意識,換了正裝開車去又止。
祁抑揚不提倡加班文化,周末的一層大廳空空蕩蕩。談少宗等的電梯久久不來,倒是有腳步聲靠近,他下意識回頭,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鏡的男士,大冬天穿一件帶着又止logo的短袖,談少宗禮貌地對他點了點頭,确定自己并不認識對方。
他正要轉回頭去,對方卻把他叫住:“欸,你等等,你再轉過來一下。”
談少宗又把視線轉向他,正想問是否認錯了人,那個人卻一把拍住他肩膀:“我/操真的是你!我就說怎麽看起來這麽面熟。”
談少宗善意開口提醒他:“我們之前好像沒見過面。”
“對對對,你當然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真的你,”他先一步進了電梯,把手裏的工牌舉到談少宗眼前:“我叫賀子駿,又止的算法工程師,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個東西你就知道了。”
談少宗覺得古怪,但想光天化日也不至于在有監控的地方發生綁架案,索性保持沉默靜待事态發展。賀子駿臉上的表情倒顯得很興奮,語速飛快地自言自語:“我帶的團隊真的牛/逼,看到你我才知道他們建模有多像,這他媽要是哪天祁抑揚想通了願意投入商用,期權池裏我未來能換到的股票估計市值得再翻番。”
出了電梯賀子駿把談少宗帶進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間裏沒什麽過多的陳設,只被一堵玻璃牆一分為二,一側放着一把椅子。賀子駿讓談少宗坐下,又遞給他一個奇怪的眼鏡示意他戴上,然後自己退到玻璃牆的另一邊。
久沒動靜,談少宗回頭找賀子駿,正想站起來摘掉眼鏡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鬧劇,賀子駿在外面敲了敲隔開他們的玻璃牆,示意他轉身坐正看身後。
談少宗轉過頭去,視野之內不再是空蕩的房間和白牆,他看到了他自己。
面前憑空出現一張桌子,上面放着的水杯他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但手真的伸出去卻只抓到空氣。桌對面坐着的人正是他自己,右手側有落地窗大開,視線偏過去一點就能看到夕陽下泛着波光的河面。
談少宗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哪裏。
這間餐廳的具體地址曾經被發送到他的手機上,他再原封不動轉告給談少蕊。的确是最好的景觀位,談少宗想到祁抑揚說過連餐廳服務生都誇他運氣好,這一天日落尤其漂亮。
賀子駿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進來,他錯過今年的年會,平時對祁抑揚的私生活也不太好奇,知道祁抑揚和一個男人在國外注冊了,但無法把眼前的談少宗對號入座,只以為他是祁抑揚的朋友,祁抑揚是替他還原記憶。
他略顯得意的問談少宗:“那個人是你吧?是不是真的還原得很像?”
談少宗摘下眼鏡回答他:“也許吧。”
那個人是他嗎?他早已不止十七歲,十七歲的他也沒有坐在祁抑揚對面一起看過日落,他并無立場去比對當時的場景和他剛剛所見是否相似。
是怎樣解不開的心結才會讓祁抑揚不計成本重構了十年前湄公河旁邊的餐廳。
談少宗想到刻舟求劍的故事,船早已順着流水飄遠了,丢劍的人還是要循着船上刻下的标記找尋失物。而祁抑揚在做同樣的徒勞的事,時間地點分明早已經變換了,這裏不是熱帶,時間也從來不會等誰,他卻要用電子數據永久留住當天日落和十七歲的談少宗。
但談少宗無法數十年如一日扮演一艘原地打轉的船。
坐在餐桌對面的是祁抑揚想象中的談少宗,一個可以任由他的喜好捏制的橡皮人,永遠不會令祁抑揚失望。越是看清祁抑揚的想象,談少宗越是明白自己無法負荷他的心事,因為真實世界裏的談少宗稍有不慎就會背離祁抑揚的期待,他動辄得咎,而祁抑揚則一直覺得被辜負。
談少宗的反應和參加前五個項目的當事人都很不一樣,他沒有表現出半分感動和雀躍,相反看起來十分失落,興致高漲的賀子駿于是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沒忍住問談少宗:“看到過去的自己不會很感慨嗎?”
談少宗回答他:“不,像被五指山壓得喘不過氣來。”
親眼讓談少宗見到十年前的日落和祁抑揚開閘洩洪坦白心事的作用一樣,無非是把談少宗曾經錯失的一切盡數攤開給他看。
談少宗從來不知道自己錯過那麽多,他不能細想,細想必定會後悔,哪怕在不知情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奢求過。在那個晚上之前,他不能辯駁從來沒有領會到祁抑揚的心意,但領會到的遠不及祁抑揚所講的百分之一。
他是祁抑揚心事的主角,但等到祁抑揚願意開口講出來的時候,這段心事和談少宗其實已經并無太大關聯,那只是祁抑揚自己給自己的交代。
談少宗成為一個符號,是祁抑揚在愛情這門功課上努力過的證明,他凡事總是要做到最好,連愛人也要愛得百轉千回,對方是否知情其實也無所謂,談少宗的不識好歹反而更能襯托他愛得比別人更慷慨,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也雖敗猶榮。
談少宗起身離開,賀子駿沒有留他,他想他也許猜錯了第六個項目的委托人。
關門之前談少宗再回看一眼,摘掉眼鏡,房間裏又只剩下空白的玻璃和牆壁。
祁抑揚的辦公室樓層更高,談少宗一出電梯就看到楚助理。楚助理跟他解釋:“出了點要緊的事,已經開了一上午的會,現在一時半會兒估計也結束不了,老板讓你在辦公室等他。”
談少宗聽從安排,到祁抑揚的辦公室也只是坐在沙發上發呆,他盡可能避免去想剛剛在樓下的所見所聞,只好在腦海裏把這周一到周五拍攝過的項目逐一回顧一遍。
他一等就是三個小時,中間祁抑揚來過一趟,并不是來找他,只是當着他的面打電話給岑美倫,談少宗聽到他跟岑美倫承諾會在晚上的派對前趕到。
五點的時候司機來接他們,兩個人上了車除下大衣才發現各自穿着的西裝顏色一深一淺很不合襯。祁抑揚的公事看起來并不是那麽輕松解決,路上還接到兩個電話,分別來自法務跟財務。
他們在會場先找到一對新人送了新婚禮物,東西自然是楚助理挑選的,送禮的兩個人恐怕都不知道禮品盒裏究竟為何物。岑美倫見到他倆不搭調的穿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言今晚晚餐絕對不要和他們坐在一桌。
祁抑揚知道缺席堂弟婚禮不禮貌,母親這樣大張旗鼓為難他們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做給在場的親戚看。岑美倫不搭理自己兒子,倒是把談少宗叫過去,笑着跟新娘介紹談少宗是攝影師,很擅長拍人像。
談少宗于是就被拉着再給新人拍一組照片。相機是婚慶的攝影團隊的,他用起來并不是那麽順手,礙于岑女士一直在一旁監督,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拍攝。
應付完岑女士找給他的差事,天色都已經暗下來。談少宗拿了杯氣泡水找了位置坐下,派對逐漸熱鬧起來,談少宗随意一瞥,看到祁抑揚牽着一個小女孩站在舞池邊。
祁抑揚是被六歲的小侄女纏住。嬌俏活潑的小孩兒穿一身雪白的蓬蓬裙,祁抑揚為了照顧她的身高彎着腰,面上的表情十分和煦,牽住她的手慢慢陪她弧步轉圈圈,自始至終都很耐心。
他們的動作很慢,似乎完全不打算跟上音樂的節奏。談少宗盯着他們看,眼睛也眨得很慢,像是怕錯過了他們的動作。
他想他曾經也見過這樣的祁抑揚,在他們共同記得的那個午後。
小侄女玩夠了,祁抑揚坐回談少宗旁邊吃飯。同桌的都是親戚,也就不需要費心應酬社交,倒是不斷有別桌的人過來要給祁抑揚敬酒。折騰幾輪下來,一對男女坐到談少宗和祁抑揚旁邊的時候,祁抑揚正低頭看手機上助理剛剛發來的信息,談少宗和來人大眼瞪小眼,他确信這不是他的熟人。
等到祁抑揚擡頭,他的驚喜幾乎是一瞬間表現出來,那位男士是他的大學同學李博益。
李博益畢業後後留在美國,太太是新娘的好友,收到喜帖看到新郎姓祁的時候李博益就想過也許會是祁抑揚的親戚,現在真的見了面更是感嘆機緣巧合實在精妙。
他們在大學時曾經是至交,只是因為祁抑揚和李博益弟弟的戀愛未能善終,好友之間為了避免尴尬也聯系漸少。
如今前塵往事都已經翻篇,之前的嫌隙也就都不複存在了。何況李博益很快向祁抑揚透露,弟弟已經在開放同性婚姻注冊後迅速和戀人完婚。
李博益知道祁抑揚也已經和同性/愛人結婚,他顧忌談少宗在場并沒有多講弟弟的事。避開敏感話題兩個人開始回憶以往讀書時候的趣事,李博益跟大學同學和教授的聯系更頻繁,因此能向祁抑揚提供很多信息。
後來講到畢業後工作、辭職創業、如何遇上太太、結婚,後半段李博益太太也參與進來,她高中就去美國,後來父母也移民過去,同李博益結婚後這是第一次回國。國內跟她記憶中已經很不一樣,她感嘆自己是真的成了異鄉人,對着一堆堆二維碼手機裏卻找不到合适的應用可以掃描,說着說着又提到現在安檢變嚴,入境時她和李博益的三個大箱子全遭開箱查驗。
李博益在這時候插話,他對祁抑揚說:“說到安檢我倒突然想起來你還欠我個東西。”
“什麽東西?”祁抑揚全無印象。
李博益回答:“當年大一開學飛紐約,我穿的是之前在國內陪我爸媽旅游時穿過的外套,衣兜裏有個打火機,我自己都沒意識到,安檢也就那麽放我過了,後來開學第二周送衣服去幹洗才發現。因為打火機過安檢的概率實在小,我一直當做幸運符随身帶着,随手讓你保管那麽一次,你就給我弄丢了。”
祁抑揚笑罵李博益瞎編故事,李博益的太太也覺得帶着打火機過安檢的可能幾近為零。李博益一時落了下風,提高嗓門繼續解釋:“千真萬确,那上面還刻着漢字,應該是之前在景區随手買的,紐約怎麽可能賣帶中文的打火機?”他見太太和老同學都還是一臉不信的表情,只好找第四個人求援:“正是因為概率低幾乎不可能發生我才當幸運符一樣天天帶着,談先生,你說有沒有可能安檢就那一會兒突然走神了?”
談少宗在他們聊天的時候一直低頭看着手機,他手機位置放得低,同桌的人看不出來他其實只是在玩祖瑪。聽到李博益的問話他連續三個球發射到錯誤的位置,屏幕上彈出來“game over”,他鎖了屏幕擡頭看李博益,笑了一笑回答說:“我不知道。”
安檢的話題只好又繞過,好在李博益和太太都還有大把新鮮見聞想要分享。故友重逢,祁抑揚連酒都自覺多喝幾杯。談少宗很少搭話,繼續低着頭玩他的無聊游戲。
散場的時候祁抑揚陪着父母等車。十分不巧,他的司機到得更早,談少宗只好在祁正勳和岑美倫的注視下跟着祁抑揚一起上了車。車門關上車窗搖起,談少宗跟司機講的第一句話卻是先送祁抑揚回家後勞煩再去一個地方。
車開了一段時間,祁抑揚把車窗降下去,冷風迅速吹進來,祁抑揚喝了酒本來正發熱,眼下覺得舒暢。他側頭看一眼談少宗,談少宗難得正襟危坐,好像跟他同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難捱。
祁抑揚想自己是真的不再介意了,無論談少宗擺出什麽樣的态度都沒關系。他甚至覺得此刻的談少宗看起來有點兒可憐,因為談少宗很少會如此明顯地表現出興致不高。他想到之前跟律師通過的電話,于是跟談少宗說:“你不用虧待自己,律師跟你說你能拿到的,你放心大膽接着就是了。”
談少宗聞聲看向祁抑揚,祁抑揚手肘撐在窗框上,坐姿難得懶散随便。他知道祁抑揚喝到微醺的時候會變得放松,說話也不會再精密算計說一半藏一半,像上一次他開車去接他,他承諾可以在風暴中為他提供藏身的小島。
談少宗都忘了認真看看律師遞給他的厚厚一疊文件裏祁抑揚的資産清單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座島。
祁抑揚又問他:“心情不好?”
這種關心其實已經不适合他們如今的關系。談少宗兩手放在膝蓋上,這使他看起來更拘謹,他想了想回答祁抑揚:“沒有,就是打算戒煙了。”
“那是好事啊。”
談少宗點點頭:“是好事。”
祁抑揚說:“應該早一點戒掉的。”
談少宗的回答幾近自言自語:“可能因為我長情吧。”
車開到第一個目的地,兩個人共同居住過的家,現在誰也沒下車。司機察覺到他們有話要說,自覺下車回避,留在車上的人卻還是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祁抑揚連續兩個噴嚏。車廂內又安靜下來之後談少宗先開口:“喝了酒又吹這麽長時間冷風,跟誰置氣都犯不着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待會兒洗完澡用吹風吹吹鼻子吧,感冒了總歸是件麻煩事。”
祁抑揚沒回答,他眉頭微蹙,似乎是并不滿意談少宗把他開窗吹風的行為定義為賭氣。他正要開口辯駁談少宗是自作多情,談少宗又說:“那天你說的話,我後來想過了,至少有一件事你說的不對。我們之間能夠說結束的從來都不是我,第一次不是,現在也不是。離婚的事我沒有別的意見,財産分割我會找律師和你的律師談。這次就不和你一起飛紐約了,我有個地方需要去一趟。我到了紐約再聯系你,你不用再擔心我又遲到。”
祁抑揚沒再說話。他下車之後,談少宗把手伸進右邊大衣衣兜,他把那只打火機攥在手裏,又把手伸到背後慢慢松開。
司機把談少宗送到他的工作室,談少宗站在路邊一直看着車尾燈消失在拐角。
剛駛出工作室外的第二個路口司機接到談少宗電話,談少宗問他:“張師傅,您能不能幫我找找後排右邊的位置是不是落了一個打火機?”
好在路上車流寥寥,張師傅開了應急燈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打着手機的電筒在後排找了一圈,在靠墊下面找到了一只塑料打火機,然而看起來并不像談少宗會用的那種。他回答談少宗:“是有個打火機,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這上邊兒好像有字,我瞧瞧,大美張掖。”
“就是這個。能麻煩您轉回來一趟嗎?或者我打車去您的位置取,”談少宗頓了頓又補充:“不好意思,但是是對我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