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生與死的距離

三天後,梅洛狄基地一如既往地忙而不亂。

寬敞明亮的隔離室內,十餘名看上去或健康或負傷的戰士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埋着頭湊在房間的某一處,不曉得在搗鼓些什麽。

“都在看什麽呢?”這時,一個熟悉的嗓音突然于上空響起,令一行人皆是轉動脖頸,向着一扇透明的玻璃窗望去。

“喲!終于把隊長給盼來了!”其中一人最先反應過來,笑眯眯地吆喝出聲。

“你們看!我就說,看雷克雅未圖隊長的照片,鐵定能把隊長招來吧?”他身邊的另一個男人登時兩眼放光,同時得意洋洋地舉了舉手中的相冊。

“就數你對隊長最了解!不愧是隊長曾經的枕邊人!”人群中不知是誰爆出了這麽一句,頓時惹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去你的!你們這是妒忌我睡過隊長!”手持相簿的男人不假思索地捶了離自個兒最近并且笑得最歡的同事一拳頭,嘴裏口不擇言地說道。

“喂喂……”窗外被完全無視了的二隊隊長——聖佛朗西斯科·愛爾薩·羅桑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對一衆部下肆無忌憚的調侃很是無語。

他好心在整理資料整得忙到死的時候還抽空來看望他們,他們倒好,一個個的都拿他開涮。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就是在行動中意外遭遇了強寒流,被迫跟那誰誰誰抱着一道睡了一晚麽?至于惦記到現在嗎至于麽!?

“隊長你看!”聲稱被羨慕嫉妒恨的某二隊隊員撥開人群,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羅桑的面前。

然而,他們之間卻隔着一道堅硬的屏障。

羅桑斂起了無奈的神色,目視來人一臉興奮地将兩張一隊隊長的生活照貼在了玻璃窗的內側上,心裏忽然像是被堵上了一塊石頭。

“這是我獨家搜羅的私密照哦!隊長你手上也沒有吧沒有吧?”孰料下一刻,近在咫尺卻有遠在天涯的男人就一邊自鳴得意地說着,一邊欠扁地在羅桑眼皮底下晃着那些他确實未嘗見過的驚鴻掠影。

“去!”羅桑适時地遣散了面上興許流露的凝重之色,然後故作正經地呵斥了一句,他将視線從照片轉移到對方的臉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瞪了對方一眼,“當心阿默斯特丹把你給烤了!”

“我搜集的照片那麽純潔善良又美麗,他才不會把我給烤成肉幹呢!”可惜對方一點兒也沒有受到恐吓的樣子,還蹬鼻子上臉地沖他挑了挑眉毛,“再說了,人家副隊長不是一直把隊長您老視作眼中釘的嘛!才不會遷怒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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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身後知曉內情的一幹人等聽聞此言,自是禁不住捧腹大笑。

他的這群手下可真是……都怪他平時太平易近人了!才慣得這幫臭小子膽敢這麽奚落他!

“對啊隊長!雖然阿默斯特丹副隊長跟着雷克雅未圖隊長一塊兒回來了,可是這不妨礙你對人家‘愛的表白’嘛!”笑聲漸漸平息之際,一行人中又有個家夥不留情面地插科打诨,“你怎麽還有空來看我們啊?趕緊找人家隊長去啊!”

“就是就是!我們有什麽好看的,快去看美女吧隊長!你都老大不小了!”人群中立馬有人出言附和着,直叫羅桑聽得咬牙切齒。

“你們剛才不是還說,總算把我給盼來了嗎?”強壓着滿臉抽筋的欲望,羅桑一字一頓地反問。

“矮油——那是反話啊隊長,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先前說這話的當事人擠眉弄眼地回答,沒有分毫下屬面對長官時的拘謹。

反話你大爺的!

羅桑按捺不住在心底爆一句粗口的欲念,眯起一雙桃花眼盯着那人瞧。

緊接着,他又在一道道猥瑣(在他看來)的目光下,面無表情地看向了依舊立在他跟前的男人。

“把照片給我。”說着,他故意沉着臉伸出了手。

“怎麽給你啊怎麽給你?”男人特地顯擺地晃了晃自個兒手裏的相冊,一副“你看得着可你就是摸不到”的模樣。

“你們會出來的。”誰知下一秒,他們可親可愛的隊長大人卻驀地面色一凜,連帶着說話的語調都沉了下去,“一定。”

天知道他羅桑來這一趟,心情其實是有多沉重。

經過連夜的研究分析,三天前的行動中,那只巨型章魚在臨死前噴射而出的,果不其然是一些具備侵染與致病能力的特殊孢子。

而眼前這些與他相隔僅一窗之遙的二隊隊員們,正是當時不幸沾染了這種孢子的人。

雖然當時已經對他們進行了緊急的處理,但按照規定,他們還是必須被隔離——等到研究人員對他們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分析,确信了他們的身體安然無恙,沒有發病且不會導致傳染,才能将他們釋放回原先的崗位。

可是,一旦有人……

羅桑不敢接着往下想,而此時,玻璃窗的另一邊,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稍稍收斂了調笑的神情。

他們不約而同地向着他們的隊長舉起了代表着軍人一生承諾的右手,做出的卻不是敬禮的動作。

羅桑清楚地看到,那一張張挂着堅強笑容的臉龐下,一只只打着“OK”手勢的右掌正整齊劃一地排布着。

“我們等着長官來搶照片。”

“……一言為定。”

男人間的約定塵埃落定之時,基地內的另一間病房裏,正安靜得讓人不忍打擾。

直至門外逐漸響起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這靜谧的氛圍才被悄然打破。

基地的最高長官——布洛諾斯·艾利斯·唐寧,原本只是思忖着副總長聶倫或許會在這間病房裏守着某個女人,故而特意前來尋找,卻不料打開房門的這一刻,他非但沒有看到他想找的人,反而還瞧見了女人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身來的景象。

面無漣漪的唐寧正打算把門關上随後離開,讓他始料未及的一幕就上演了。

只見那個長發披散、身材嬌小的女人側首與之四目相接,随後莫名其妙地從床上蹿了起來。不顧自己的手背上還紮着吊針,也不顧自己還沒有穿鞋,她突然如離弦之箭一般,直奔門外的唐寧而來。

毋庸置疑,這樣不計後果的舉動,自然是将懸挂在半空的吊瓶掀翻了一地。

孰料這瓶子應聲落地的聲響并沒有阻礙女孩一心前進的行為,針頭被拉扯所造成的疼痛也絲毫沒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爸爸!”她拖着長長的、回了血的輸液管,赤足沖到了唐寧的跟前,然後冷不防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口中喊出了一個叫人不禁一瞬愣怔的稱呼,“爸爸爸爸……你來找我了!”

這女人腦袋被燒壞了嗎?

随即回過神來的唐寧禁不住眉心微動,腦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上述想法。

誠然,自打三天前的那一次行動中她忽然昏迷倒地、不省人事,這個弱爆了的女人就開始沒日沒夜地發高燒。

經過聶倫等人的診斷,這是因為她在行動中受了巨大的刺激——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刺激。

是的,他們事先都沒能未蔔先知,來自于二十一世紀的思華年,其機體的敏感指數竟然會在接觸污染物後發生劇烈的波動——确切而言,是呈現出大幅度的激增。

所以,聶倫專門為她打造的防護措施才未能起到理想中的作用,致使肉體暴露在A、B區交界處的女孩承受不住外界污濁的空氣,身體開始出現異常的應激反應。

但她卻一路忍了下來——不知是因為本身沒有察覺,還是有所覺察卻不願因此而給大家添麻煩。

當然,這并非她突然昏倒的唯一原因。

“爸爸……爸爸……有人死掉了,有人死掉了……好可怕,好可怕……他們好可伶,好可伶啊……嗚嗚……”神志不清的女孩拼命地蹭着男人的胸膛,嘴裏喃喃自語着,忽而又皺起臉哭出聲來,“嗚嗚……嗚……我……我幫不了他們……嗚嗚……他們好可伶……好可伶啊……”

話音未落,唐寧原本不耐的神情已稍顯松動。

盡管他從來無意去記聶倫對于思華年病症和病因的描述,但這并不妨礙他那聽一遍就能刻在腦子裏的超強記憶。

親眼目睹了戰場上的鮮血與死亡,對一直生活在和平歲月的她而言,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

這也是她會暈倒的主要因素之一。

聶倫是這樣說的。

然而,早已在這灰暗的年代見慣了生死無常,唐寧比誰都清楚,慈悲的憐憫根本無濟于事。

只是為什麽,他會在聽聞了女孩痛哭流涕的訴說之後,忍不住眼簾微垂,難得沒有立馬甩開這個像鼻涕蟲似的蠢貨?

是因為她哭得太悲傷了嗎?是因為她竟然在為他麾下的亡靈哭泣嗎?還是因為……她在做一件他早就忘了該如何去做的事情?

沒有自問,亦沒有自答,制服筆挺的男人僅僅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任由淚流滿面的女孩在他胸前傷心欲絕地哭着。

他默不作聲地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前方,仿佛能透過那冰冷的牆垣,看見那些已故的音容笑貌。

終有一天,他會親手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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