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特定情況下也會成為幫兇

七月的北川市已經燥熱不堪。剛六點的太陽就快要把人熱得融化,地鐵站的冷氣開的是挺足,但這個城市的早晨好像總難膩味到所謂生活靜好的悠然感。每個人都在匆匆地相聚、又匆匆地別離,在自我與現實之間做着最無奈也最勇敢地對抗。可它也可愛,胡同裏的早點攤十幾年如一日地豐沛着每個早行者亟待滿足的食欲,用美食這一古老又綿長的方式溫暖着每一個面對未知人生的過客。

蓬熙匆匆地穿過充滿煙火氣息的小道,羨慕那些拿着蒲扇慢悠悠地吃着炒肝的老爺爺們,也感同身受那些三兩口吃完包子就趕緊前行的工作者。剛被地鐵裹挾上的一層涼爽被炙陽烘烤的無影無蹤,滿頭大汗跑到醫院,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今天會發生什麽故事,沒有人可以預知。

但一周的工作下來,她有些主線可以确定——醫院是個流水線,重複着受傷、治療、離去的大型工廠,結果或是皆大歡喜,或是無可奈何。包括醫生在內的所有醫務人員都在承受着高于她想象的壓力,盡管在開拍之前,她就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但這一周裏她還是被摧毀過,哪怕那只是別人的故事。

做好準備進行今天的工作了,王攝影和周導也已經準備就緒。急診室這個科室真的沒有清閑的時候,上午送來兩位從工地摔下來的工人,一個輕度擦傷,一個左腿骨折,在急診室做完清創就被立刻送往手術室了。

“我們常常以為生活很難了,卻難以感同身受,有些人為了生存就已經拼勁全力。我們有時以為生存這件事就夠犧牲尊嚴了,卻難以感同身受,有些人為了活着就已經搭上一切。”蓬熙回想過去的五年,尤其是整日整夜以淚洗面的那一年,究竟有什麽放不下的呢,終究還是那份自我否定在作祟吧,還好,那麽難那麽孤獨的日子,她也終于慢慢熬過來了。

還好。

中午休息的時候,蓬熙和護士靜子先去員工食堂吃飯了。工作這麽長時間,醫務人員已經從最開始的拘束變成了無所謂,攝像鏡頭也不再抗拒了,慢慢熟絡下來也都成了并肩作戰的戰友。靜子是南方姑娘,長得很是清秀,性格卻與名字大相徑庭,大大咧咧的,工作時間認真謹慎,其他時間完完全全地放飛自我。

“你不是金融專業的嗎,為什麽來拍紀錄片,拍紀錄片就拍紀錄片吧,還來醫院這麽個又累又忙又危險的地方,雖然我不太懂,但做金融比拍紀錄片好多了吧,又賺錢又體面的。”靜子吃着咖喱問道。

“拍紀錄片是我的終極夢想啊,雖然現在我只是整個工作組裏的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但我已經覺得很滿足了。當初學金融是為了逃避一些現實吧。還有,是你們才累好不好,我們只是拍攝而已。”蓬熙說完,夾起盤子裏的芹菜又放下,猶豫着要不要問那個問題,來來回回幾遍,靜子察覺出不對勁,問她:“怎麽了?”

“靜子,你對別的科室的醫生了解嗎?”

“哦,我說呢,原來是為了找男朋友才來的啊。”靜子笑眯眯地擡起雙眼,“說吧,看上誰了,我大學畢業到這裏工作四年,大部分還是知道的。”

“不是為了那個啊,就是因為有些事有點奇怪。我第一天來醫院工作那天不是碰到一個急性腸胃炎的病人嗎,然後普外一個醫生下來會診,我感覺好像認識他,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看着胸牌竟然把他的名字讀了出來,然後我就很尴尬就誇他名字好聽,他竟然回過頭跟我說我名字才好聽,我卻怎麽都想不到我在哪裏見過他。”

“你說的莫非是陸謹聞醫生?”

“對對對,就是他!”

“他啊,A大醫學系碩博連讀,學生時期就一直在A大醫學院實習,聽我普外科的護士朋友說陸醫生超級認真超級專業,但是人挺冷的,對待病患很耐心但好像一般都不怎麽笑的。畢業後去家鄉當地醫院實習了一段時間吧......诶?陸醫生?”靜子突然擡起頭轉了聲調。

蓬熙聞聲也轉過頭來,看到那張感覺很熟悉的臉,心想“說曹操曹操到”這句古話背後是不是有什麽科學依據,怎麽這麽靈驗!但同時又覺得,上一次念人家的名字,這次又打聽他的消息,怎麽想她都像是一個圖謀不軌的人啊!但天地良心啊,她就是太好奇了而已,絕無二心啊!

正猶豫着要怎麽開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陸醫生說;“你們拍紀錄片的不是講究要實事求是,第一手資料肯定比第二手資料可信度高,有什麽想知道的直接來問我就好。我還有手術要上,再會!”說完陸醫生就消失在食堂的盡頭。

又是再會!我就是來拍個紀錄片,這衍生劇情是要鬧哪樣?

“蓬熙,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陸醫生剛才對你笑了啊,說實話,你倆到底什麽關系?”

“哪有什麽關系,我倆這也是第二次見面。吃完了嗎,咱們快走吧,我還得整理筆記呢。”

起身的那一刻,蓬熙看了一眼食堂,突然意識到,因為來的時候食堂人還比較多所以她們倆坐在了食堂最邊角的位置,離打飯窗口和餐具回收處都比較遠,剛剛陸醫生手裏還拿着餐具,這豈不是要繞個大圈?

難不成是陸醫生的搭讪手段?其實他并不知道我是誰?呃,還是算了吧,我又沒什麽特別的地方,長得也不夠漂亮,想什麽呢......他讓我有什麽當面去問他,可我總不能上班時間去吧,下班時間又沒什麽碰面的機會,算了,等下次見面再說吧。

只是沒想到下次見面來得這麽快。

下午六點,又到了交接班的時間,醫生和護士在辦公室裏交代着注意事項。蓬熙和兩位師哥在整理拍攝的相關資料,平常嘈雜忙碌的急診室難得安靜了一些。等會就可以下班了,蓬熙下班要去找銘溪吃飯,看看他最近過得怎麽樣,她這個老弟啊,也是不讓人省心啊,需要時常敲打敲打他才是。

蓬熙正想着,看到從門口進來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身着一件皺巴巴的深藍色開衫,眼神帶有兇意,直沖沖地就走了進來。蓬熙戳了戳旁邊的皓月師哥,示意他開拍。

只見那個男人走到咨詢臺,張口就問;“前兩天車禍送來的馬玉峰在哪?”護士看到他眼漏兇光,覺得不妙,便問他“你是他什麽人?”

“你管我是他什麽人?你告訴我他在哪就行了!快點,不說的話你後果自負!”

“在左側走廊盡頭。”護士說完之後那個男人就快步走了上去,蓬熙和王皓月交換了眼神之後也跟了上去。護士趕緊打電話給保安室并通知在開會的急診科主任孫博一。走廊盡頭當然不是馬玉峰的病房,是放置被子、褥子、臉盆等生活用品的配置室。護士感覺到他不對勁,帶有兇氣,才撒了謊趕緊報告。

走到走廊盡頭,那個男人一看标識才知道被耍了,一回頭看到了攝像機,便問“你們是幹什麽的?”蓬熙心裏一驚,說道;“我們負責醫院的一些信息采集工作,您要是介意我們現在就走。”她也有點被吓到了。沒想到那個男人卻說;“你們是媒體吧,盡情的拍!最好把那個黑心司機的惡行都給他拍下來,讓大衆給評評理他是不是該死!”配置室旁邊就是衛生間,這時候從衛生間出來了一個男人,蓬熙一看就是前幾天他們跟蹤拍攝的當事人馬玉峰,顯然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與那個男人現在不過幾米的距離,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蓬熙偷偷溜到那個人的身後,想要擋住馬玉峰并示意他進去。正巧這時,那個男人對着攝像機也說完了,扭過頭來與馬玉峰四目相對,他看過馬玉峰的圖片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便快步走進;“你就是馬玉峰吧!就是你撞了我的兒子!是不是!”說着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把小刀。

馬玉峰一下子慌了神,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但您放心,我會全權負責的!醫藥費全部我出。”

“全權負責?你想怎麽全權負責,他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你怎麽負責!”男人嘶吼到,拿着小刀走近馬玉峰,蓬熙站在左側,盡最大的努力保持着冷靜,王皓月示意她退後,她沒有領悟到,王皓月又準備去拉她離得遠一些,正在這時,那個男人的小刀紮向了馬玉峰的脖頸。

下一秒,鮮血滴落。

是蓬熙的左手,握住了刀刃。

時間好像靜止了。

保安隊和急診科醫務人員終于趕來。靜子拿起紗布趕緊給蓬熙包紮,王皓月放下攝影機跑向她,焦急地問;“你沒事吧?”蓬熙強忍着疼痛逞強地說,“沒事,你快點工作,這是個熱點問題。”說着,蓬熙被扶着進了醫務室。

手術室外,《24小時》總導演王鵬旭正在和主刀醫生張景潤聊着醫療細節問題,陸謹聞站在旁邊。張景潤醫生是陸謹聞的導師,剛結束的這場難度較大的手術,陸謹聞是一助。

“王導,急診科出了點事情,林蓬熙被刺傷了。”周記初氣喘籲籲地說道,他下午在臺裏處理一些緊急事件,剛到醫院就聽說了這件事,趕緊跑來告訴王導。

陸謹聞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一顫,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迅速地跑了出去。

“刺到哪裏了?刺的嚴重不嚴重?她有沒有事情?半年前剛做完手術又被刺傷了?”陸謹聞想着腳步越來越快。來到急診科醫務室,猛地一聲推開門,看到蓬熙好像洩了氣一般坐在椅子上,手裏纏着厚厚的紗布,紗布上滲出一大片血跡。

蓬熙和正在拿藥的靜子聞聲擡起頭來。看到他,蓬熙愣了一下神,不清楚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靜子拿好藥正準備給蓬熙上藥,陸謹聞卻一把拿過藥水和鑷子,說:“我來吧。”然後在蓬熙對面坐下。靜子見狀出來順便帶上門。

“可能會有點疼,忍不住就叫出來或者哭出來都行,沒關系的。”陸謹聞慢慢揭下紗布,輕言輕語地說道。

蓬熙右手攢成拳捂住嘴巴不想讓眼淚落下來。她也走過那些難捱的日子,她也早已經學會了受了再多的委屈和疼痛默不作聲,把自己的軟弱包裹的很好。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可這次,不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身影卻給了她莫名的安全感和熟悉感。她見他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地手指緩緩揭下紗布,随即看到自己手心裏的那一道刺眼的傷口,還是忍不住流出淚來,但也只是抽泣。

看到那個傷口,陸謹聞心裏一緊,蹙了蹙眉,開始清創,“你是哪裏人?”陸謹聞問道,其實他知道她是哪裏人,只不過想轉移她的注意力而已。

“安城人。”

“來北川上大學?”

“嗯。”

“在哪個學校?學的什麽專業?”

“C大金融學。”

“看來是個學霸啊。”

“不,不,跟陸醫生您比起來可差選了。”

“剛才為什麽不躲開?那麽危險!”聊天的過程陸醫生已經擦好了藥,慢慢在纏上新的紗布。

“我小時候因為不夠勇敢曾經讓自己的親人受到過傷害,所以,可能是本能吧,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我為什麽要那麽做。”想起往事,蓬熙又不由自主紅了眼眶。

“好了。三天後來換藥。走吧,我跟你順路,送你回學校。”

“不用了,陸醫生,我手受傷了,又不是腿,我自己回去就行,再說,我還要跟導演說一聲,您先走吧。”蓬熙回答道。自己雖然是見義勇為,可是她知道身為一名記錄者她的做法是不合格的,她影響了醫院的醫療秩序和行為,哪怕這一舉避免了更嚴峻情況的發生。

“這是醫囑。我跟你一起去找導演。”

打開門,才發現王導和周導都站在門外,孫主任和靜子還有別的護士們也在。看到他倆出來,他們趕緊湧上前去。

“沒事吧?嚴不嚴重?”王導問。

“只是皮外傷,不嚴重。對不起,王導,我的所作所為可能給拍攝帶來了一些不便。”

“傷勢很嚴重,再深一點可能就要傷及神經留下疤痕了。她必須修養一段時間不能工作。”陸謹聞不帶任何表情地看着王導說道。

“好好養傷,養好傷之後再來工作,走吧,今天讓記初送你回去。”

“我送吧,正好順路,還有一些注意事項需要告知,那麽先告辭了。”陸謹聞說完就帶着蓬熙先行離開了。

坐到車上,陸醫生一言不發,感覺氣氛有些尴尬,蓬熙想到正巧可以問問他那個問題。

“陸醫生,你是不是之前就見過我啊?”

“嗯。”

“在哪裏?我怎麽沒有一點印象,但看到你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半年前,安城市中心醫院,我是你手術的一助。”

蓬熙開始回想那個時候,術前準備的時候,她一直特別害怕,雖然是一個風險很小的手術。關于手術的細節,都是林爸林媽去溝通的,她緊張得無心去顧及這些。只是一遍遍地問自己的主治醫生不會有後遺症吧,不會有風險吧這類的問題。進了手術室,先是看到了主刀醫生,然後又進來了麻醉醫生,那次手術是靜脈注射麻藥,并且全麻,注射完麻藥之後蓬熙很快就睡着了,再次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成功結束。原來她是我手術的一助?

蓬熙回過頭看他,陸謹聞正調轉方向盤準備下立交橋。

“怎麽了?想起來了?”陸謹聞注意到她的眼光,問道。

“不對啊,我當時打完麻醉就睡着了,我不記得我有見過你啊,可為什麽我對你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呢?”

“這個以後再告訴你。對了,這件事,你決定怎麽處理,那個傷害你的人,不準備去質問他一下嗎?”

“剛王導給我發短信,說這件事攝制組會全權處理。并且那個人也是一時心急,畢竟自己的兒子被撞了,他也無意傷害我,是我自作勇敢。王導說,那個男人對這件事也很愧疚,現在也冷靜下來了,他妻子一直在向我道歉。”

“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

“我現在只希望他的兒子可以好好的,這樣一切都還有挽留的餘地。”

“林蓬熙,你知不知道,”陸謹聞好像是第一次叫她名字。

“嗯?”蓬熙有點愣神。

“沉默,在特定情況下也會成為幫兇。那個男人,畢竟是傷及無辜了。”

蓬熙看了一眼他的側臉,堅毅得不像話。她沒有回答,準确地說,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到了學校,蓬熙道了聲謝,準備下車。

“三天之內不要碰水,三天後我來接你去醫院換藥。”陸謹聞說道。

“不用了,陸醫生,我到時候自己去就可以了。謝謝您送我回來,等我好了我請您吃飯。”

“把你手機給我,”陸謹聞說道,“不是說要請我吃飯嗎,不加個微信怎麽請。”

蓬熙把手機遞給了他,又見他在電話本裏輸上電話。

“有什麽不适就聯系我,我手機24小時開機。”

“嗯,好。”蓬熙走近校門,陸謹聞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語說了句“這個小姑娘比起那個時候真是消瘦了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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