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君臣相得

姜善後來命人去查了端錦定親的人家,那人是個翰林,世代讀書人家,家風端正。他本人也是個端方君子,身邊沒有侍妾也沒有通房,是個性情和善的人。

端錦是郡主,嫁給這樣一戶人家算是低嫁,不過也好,人家家裏人口簡單,沒有高門裏的爾虞我詐,适合端錦的性子。

姜善看過了便罷了,也沒有再同端錦有聯系,他怕落在有心人眼裏,又是一樁事端。

姜善合上卷宗,遞給福泰,道:“拿去燒了,這事不要再跟人提起。”

福泰領命去了。

屋裏放着一座大冰鑒,裏頭的冰源源不斷的釋放涼意。碧玉端了冰湃過的果子和涼茶,放在姜善手邊。

福康匆匆走進來,道:“梁格梁大人要見廠公,現在就在廳前坐着呢。”

姜善眼也不擡,“不見。”

外頭這些風風雨雨姜善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人做官,文官集團就不會倒,歷朝歷代,皇權與文官的對抗就沒有停止過。

“姜廠公不見我,莫不是在心虛?”

梁格不顧福康的阻攔,闖進書房來。姜善端坐在書案後頭,擡頭看了他一眼,道:“瞧瞧梁大人熱的,出了一頭的汗,還不快些坐下來,涼快涼快。”

梁格大步走到姜善面前,隔着一方書桌與他對視,“你不要跟我裝傻!”

姜善看了看他,擺擺手叫福康退下,又吩咐碧玉倒茶。

“什麽我知道不知道,裝傻不裝傻的。大人想說什麽,何不挑明了說。”姜善起身,親自端了茶遞給梁格。

梁格哼了一聲,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陛下有意給你個名分,你難道看不出來?”

姜善笑了笑,将他沒接的茶放在桌子上,道:“這是哪裏的話?陛下不過是多給了我兩塊冰,怎麽就和名分扯上關系了,梁大人未免太敏感了些。”

梁格眯了眯眼,雖說給名分的事确實是捕風捉影,但是那位陛下的行事實在是叫人摸不着頭腦,梁格不敢不慎重。

“一國之後是何等重要的事,這不單單只是陛下的喜好,還關乎朝政,關于陛下在民間的名聲。”

姜善臉色淡了淡,垂下眼睛喝茶。

梁格看着姜善,眉頭緊皺,喝道:“你難道真的想以閹人之身登上後位不成?!”

姜善一頓,茶蓋和茶碗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閹人?”姜善看着梁格,“閹人是我想做的嗎?”

梁格身子一僵。

姜善放下茶杯,“你說起後位,從前我還不想什麽,但今天你說了,那我就要登一登。”

“你——!”

姜善看着梁格,目光冰冷,“你們總說我是閹人,這不配,那不配。我倒想問問你們,我為什麽不配?我端汶姜也算天潢貴胄,生來尊貴,何以變成現在人人都要唾罵的閹賊?梁大人,我問問你,為什麽變成這樣?”

梁格挪開了眼,姜善冷笑一聲,“大人現在來勸谏了,說這不合規矩,那不合倫理。當年先帝奪臣妻殺臣子的時候,你們在哪裏?你們有沒有指着他的鼻子罵,說他是個不仁不義罔顧人倫的畜生!”

“你放肆!”梁格道:“豈敢議論先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姜善道:“史書上的粉飾太平騙得了後世,騙得了你自己嗎?”

梁格面色鐵青,“史書,我倒要和廠公好好說說史書。古往今來,哪一個皇帝會娶了一個閹人做皇後!”

姜善哼笑一聲,“大人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依着咱們陛下的性子,他巴不得當這開天辟地第一人呢。”

梁格一噎,他緩了緩,道:“廠公可想好了,陛下是一位有謀略有膽識的明君,可是他一旦娶了你當皇後,日後史書要怎麽說他?”

姜善身形微微一頓,梁格看着他,道:“陛下本可以做一位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而你,姜廠公,你會成為陛下身上的污點,會成為他被人诟病的源頭。”

說罷,梁格甩袖離開了。

姜善的手還放在茶杯上,被冰湃過的茶水冰涼,竟将姜善的手也變得冰涼。

福泰小心的走進來,道:“師父,早先說好的去沈先生府裏,現在還去麽?”

姜善回神,“去,你去準備一下吧。”

這是士子登科及第之後的第一場宴會,還是沈難主持操辦的,因而大多數人都來了。

夏日綠樹陰濃,榴花似火,時不時有蟬鳴響起,更趁炎熱。士子們大多圍在湖邊,在樹蔭下看荷花滿池。姜善同沈難站在亭子中,清風陣陣。

“林硯是狀元,如今在翰林院就職。”沈難提起自己的得意門生,臉上帶着笑。

“那個在門前罵你的尚意誠,他也中了,是探花。”沈難道:“似乎拜去了梁格那個老匹夫的門下,不提也罷。”

姜善看着一處發呆,沒有回話,沈難看了看他,問道:“怎麽了?”

姜善回過神,道:“我有點羨慕他們。”

“羨慕他們?”沈難笑道:“羨慕什麽,年輕麽?”

姜善也笑了,道:“我羨慕他們年輕,也羨慕他們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朝堂之上,與陛下演繹君臣相得的佳話。日後史書寫就,該是他們陪着陛下流芳百世。”

“君臣相得。”沈難默了默,笑了一聲,道:“也是一樣的名不正言不順,有什麽可羨慕的。”

姜善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到了沈難的傷心事,他剛要開口道歉,沈難卻擺了擺手,說不必放在心上。

至五月過端陽節,自初一到十三,宮眷內臣穿五毒艾虎補子蟒衣,各處焚燒艾葉,懸挂菖蒲。因是文聖皇帝的忌日,宮裏宮外都沒有大肆行事,節日的氣氛淡淡。

午後姜善在懷月樓醒來,用了些茶點。好容易閑下來,他拿了些五色絲線結長命縷。自他變成廠公之後,幾乎不再拿針線了。也就每年端獻的生辰,姜善才會想着給他做一身衣裳。

他歪在羅漢床上,窗戶開着,荷花的清香随着風送進屋裏,一室涼爽。

端獻走上來,一邊解下外袍,一邊要了涼茶。

姜善怕他喝急了難受,忙上前接過他的衣裳,叫他先坐下,拿了些櫻桃石榴給他吃。

端獻在羅漢床上坐下了,瞧見他沒編完的無色絲線,不由得笑道:“這長命縷,你許久沒有弄過了。”

姜善哼笑了一聲,“我給你編長命縷,你卻不稀罕,那年在王府,我給你長命縷,你同我說了什麽?你時候你就想着要走了。”

端獻擡眼看他,“你知道?”

姜善笑了笑,“我什麽不知道。”

端獻就笑,伸手去拉姜善,将他拉進懷裏,看他手指靈活的在五色絲線之間穿梭。

“笑語玉郎還憶否?舊年五彩結同心。”端獻輕聲念了一句詩。

姜善動作一頓,回身看了看端獻,端獻親了親他,眼中溫柔多情。

姜善就笑了,倚在端獻懷裏,緩緩道:“因着賜冰的事兒,外頭鬧得天翻地覆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端獻攏了攏姜善的頭發,撚起一縷纏弄,語氣頗為漫不經心。

“梁格他們猜着了,說你想給我一個名分。”

“猜着了又如何。”端獻道:“我知道他們都在正陽門跪着,這大熱的天兒,我還特地叫太醫候着,免得哪個人跪不住了。”

姜善失笑,道:“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臣了,跪不太久。真正倔的是那些新科士子們,他們這一跪不要緊,你在新科士子們心裏的形象就差了。”

“若分不清形勢,提拔他們做官也是無用。”端獻漫不經心道。

姜善拉過端獻的手腕,給他戴上長命縷,在手腕上打了個結。

“依我說,就算了吧。”姜善垂着眼睛整理長命縷的流蘇。

端獻眸光微動,笑問:“為什麽?”

姜善笑道:“你原本不就是想震懾他們麽?你只是看見了時機,想順勢而為,所謂名分,倒也不是必須要做的事。你看如今那些老臣都戰戰兢兢,只求你收回這個念頭。如此已經達到了目的,還僵持什麽?”

端獻蹭着姜善的脖頸,“我就是想看看,他們到底能堅持到什麽地步。萬一,萬一他們松口了呢?”

“不能逼得太狠,”姜善勸道:“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端獻不說話,姜善回頭看他,等他的回答。端獻嘴角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他伸手撫摸姜善的後頸,忽然問道:“你是不是不想當皇後?”

姜善一頓,道:“咱們兩個在一塊就是了,何必在乎那些旁的東西。”

端獻看了他很久,才輕輕點了點頭,“你說的是。”

姜善笑了,重新倚在他懷裏。

端獻擁着他,笑道:“姜大人做了廠公之後真是不一樣了,我還記得你在沈難與我父親的事上,很在乎他們是不是名正言順呢。”

“喲,”姜善道:“你這在怪我不識擡舉?”

“不敢不敢,”端獻笑道:“我就是怕想讨好廠公又沒摸清廠公的心思。”

姜善笑道:“你少哄我了。”

端獻笑笑,沒再說話,伸手輕輕撫摸姜善的長發。在姜善看不到的地方,端獻臉上的笑不及眼底。

養心殿,端獻負手站在窗前,三秋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去查查,他這幾天,見了什麽人,跟誰說了什麽話。”

三秋稱是,轉身離開,風吹動他玄色的衣裳,猶如低垂的天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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