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猝不及防,死期就要到了,誰能想到呢。

天青從營帳出來,雙手撐着後腰,眯眼看着遠處紅光混沌的夕陽,像個大爺。

他慢吞吞走回自己營帳。帳中空寂,四下無人,這才得空褪下已被涼風吹透的濕衣,摘下身上的茶葉,露出小麥色的肌膚,健美光滑的後背,後腰上赫然一處幹涸的血洞,跟個張開的大嘴似的,十分駭人——他獨身闖北境殺左将軍不成被留下的小禮物。

他撐着後腰收拾一番,帶上自己的副手鐵頭兒,略作休息後,趁着夜色,穿山越河,度過防線,往北境去了。

烽火連天的争渡河北,到還是一片安逸之地,天青和鐵頭兒牽着馬,選了大道旁一處安靜的酒肆歇腳。

他用丹藥将五官微調,面頰上還弄出大片紅斑,加之頭發蓬亂,正是道上随處可見的流民模樣,毫無惹眼之處。

酒肆中不過兩三個客人,小二在櫃臺犯瞌睡,天青一進門,便往有竹簾遮擋的內檻裏安座。

他敲着桌面,正在思索。

天家的天祿軍與他們辟邪軍膠着數年,一路敗退,如今雲光軍閃亮登場,将争渡河邊幾個小城全穩住,順河向東行來,這一兩日間,便該到山陰城。但如今山陰城把守極嚴,沒有進城令牌決計進不去,他得想些辦法才行。

正思索間,小二送上他們點的粗茶和米飯。

天青先喝了兩口,繼而将濃茶倒進米飯中,拌了兩下,正準備開吃。

——空曠的外廳忽然闖進幾個大搖大擺的壯漢,個個三四十歲的模樣,穿着民間常見的衣衫,卻是細軟棉布。

他們大咧咧坐在外廳正中間,揚聲大喊:“給兄弟們來一只燒雞,兩斤牛肉,再來兩盤大饅頭!”

嗬,有錢人——亂世吃肉。

還未等天青擡起頭來,外廳一閑客說酸話,“雪照殿下一來前線,人心安穩了許多,往日這條路上哪有商旅敢來?自然也尋摸不着葷腥。”

前臺的小二接話:“就盼着雪照殿下收了叛軍,讓咱們百姓也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那閑人道:“若說雪照殿下,真真是天下第一號聖人!你們想想,自古以來,多少人努力修行想要爬上天位,可他呢,傳給他他都不要!真真是不慕名利,超凡脫俗!”

小二樂呵呵地道:“這倒是,且他人雖隐逸,卻做盡好事!就說咱們眼前這條大道,幾十年來都是泥濘小土路,還是雪照殿下十七歲那年,出錢出力使人修的。從此後,南北行人少受多少罪!”

天青喝着泡飯,從竹簾縫隙往外觑,只見外廳正中,那些先頭要肉的大漢雖不說話,卻相互使了個眼色。

大漢們身後的閑人還在和小二唠嗑,“還有那年,咱們這鬧旱災,地裏一絲收成也沒有,人們病倒在路上,也是雪照殿下纡尊降貴親來這裏,一點不嫌咱們腌髒,就在路邊為人把脈問診,我當時有幸在邊上瞅了一眼,真是又溫柔又尊貴,一點架子不端。”

小二聊得不困了,興奮地道:“我也想見殿下!可恨我沒那個福分,聽我娘說,當時孩子們餓得跟黃鼠狼似的,一群一群圍着他要吃的,雪照殿下抱着小孩兒,還給他們分發食物,笑的好看極了!又和氣又有耐心!天底下怎有這麽好的人呢!”

閑人笑道:“殿下若有了孩子,該是個多好的爹。”

小二卻皺了眉,“可是,殿下今年已二十有餘,卻從沒聽過他有後嗣呀?”

閑人也不解,“這話倒是,連屬意哪家閨秀都沒聽過……”

“小二,我們的飯菜好了沒有!”外廳正中,那為首的中年大漢忽然打斷他們。

小二不敢再閑話,立刻跑進後廚催促。

話聲一頓,外面安靜了不少,天青豎着耳朵,聽外面大漢問那中年男子,“這次采辦的東西金貴又齊全,上面看了必會滿意。”

那中年男子嗤笑一聲,低聲道:“想什麽呢,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告訴你吧,差的遠着呢!”

先前那人問,“還差什麽?”

中年男子笑了一笑,卻不答言。他們快速吃完飯,準備上路。

天青若有所思,看了鐵頭兒一眼,鐵頭兒也面無表情的瞅了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

天青起身,帶頭向外低頭猛走,一不小心與那群大漢撞了個滿懷。

天青擡起頭,滿面惶恐不安,連連作揖,向後退了幾步,“小人該死,無意沖撞大爺。

中年男人皺眉瞅了他一眼,顯然十分不悅,卻也沒多說什麽,幹蒼蠅似的揮揮手。

天青和鐵頭兒一邊作揖一面慢慢轉身,然而剛轉過身,天青手腕一轉,悄悄現出手心裏一塊進城令牌給鐵頭兒看。

兩人四目相對,忙去牽馬。

——“慢着!”那中年男子在身後急忙叫住他,并奔跑過來。

天青與鐵頭齊齊頓住,衣衫下幾絲微動,他眼眸中閃過冷冷的殺意。

那中年男子的一只胖手“啪”拍在他肩膀,将天青翻轉過來,繼而對上天青那張滿是紅斑的臉,他“啧”了一聲,微微皺眉。緊接着,又将天青翻轉過身。

天青莫名其妙,留下背影給身後人品鑒。

他聽到身後中年人喃喃道:“不錯,不錯……”

然後,那中年男子滿面笑容,十分熱絡,“小兄弟是哪裏人,這是要去何處?”

天青将肩上衣服向上扯了扯,怯懦地向他道:“小人争渡河邊人,天下不太平,怕南邊打過來,正往北去咧。”

那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可有父母家人?這是你兄弟?”

天青心思電轉,看了鐵頭兒一眼,“不是,是小人街坊,只是路上搭個伴咧。”

這就好說了,那中年的人半摟壓住他,熱情而不容置疑地吩咐,“我看你一表人才,去什麽北方,跟着咱們當兵多好,好男兒需當從戎!”

天青顫顫巍巍,“原來是官爺,只是小人膽小,可不敢從軍。”

那中年人抓到寶似的不肯放手,“那就幹雜活,伺候伺候将軍們,哎呀……我保管你發財。”

天青瑟縮着還要說什麽,中年人幾句話打發了鐵頭兒,強行将他摟走,他只得牽上馬,被一群大漢又推又擠的帶上路。

天青的馬兒名叫寶寶,脾氣賊大,最不能見主子被推拉,它嗚的一聲兒要尥蹶子。天青立刻抱住它,在它耳邊含笑輕聲道:“寶寶不生氣,不生氣,哥哥跟他們玩呢!”

路上閑話起來,那中年男子交代,原來他們是駐紮在山陰城的官兵,也是雲光軍的先遣部隊,這次出來主要是為軍中貴人們采辦些日常物品。

而雲光軍——雪照殿下所帶領的大部隊,最遲明日,最早今夜,便要到了。

天青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心中砰砰跳了起來。

到山陰城時,正是黃昏,只見漫天紅光下,現出一座恢弘古城的身影。城樓恢弘大氣,上面數個嚴陣以待的小兵,顯然是老熟人,一見他們,不待吩咐便開了城門。

小兵們跟在中年男子身後亂轉,“郭爺,今兒滿載而歸吧,怎麽還帶回個生人?”

中年男子——郭爺不肯多說,“快幹你的活去,少打聽事!”

待進城,天青擡頭,見道路平坦寬闊,路面商鋪成排,路上老少行人悠然行走,難得的太平景象。

他小媳婦似的跟在郭爺身後,一路往前到了城中中心的演武場,寬闊敞亮,能容納數千人,演武場前是一座古樸院落,正是城中守城将軍的居所,也是此行的目的地。

郭爺進了将軍府,高聲大喊,“快将東西歸置好了!尤其是殿下處,一定要弄精細些——”

府裏另一管高階将領走來,瞧了天青一眼,與郭爺嘀嘀咕咕,“……他臉上這紅斑,能行麽……”

“……我伺候貴人多少年,我有數,這次必定行……”

天青好奇極了。

郭爺将他安置在角落,他便随手扯了個小兵閑聊起來,“兄弟,咱們雲光軍都有哪些貴人?”

小兵昂起下巴,十分得意,“雲光軍是雪照殿下直屬,多少王孫公子來投,比正統天祿軍絲毫不差,貴人多着呢!”他掰着指頭,“有左将軍王雲起,還有濟老将軍家的外孫,濟麟小将軍……”

天青聽他一個個數着,摸了摸下巴,聽郭爺那意思是要他幹貼身奴仆活兒,卻不知是哪個?若他能摸進貴人圈中……

忽然,街上響起異動,一守城小兵狂風一樣奔來,跑到将軍大門處,嘶聲高喊:“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

郭爺驚得将手裏的茶碗幾乎打翻,和衆人稀裏嘩啦齊齊向前跑去。說閑話的小兵一溜煙也跑了,天青一頭霧水,也跟着往大門處去。

街上閑人慌亂地四下奔跑,然而只消一刻,便恢複寂靜。有人被轟進房內,更多人睜大雙目躲在路邊。

城中到城門隔着數條街,幾裏地,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依然穿過寂靜長街,傳了過來。

遠處蜿蜒細長的街道現出身着銀甲的将士,泛着日光,魚鱗似的,莊肅地向此處行進,長街看不到頭。

天青正扭着脖子向遠處看,郭爺忽然鑽了出來,往他手裏塞了一木盆并軟巾,興奮地道:“讓你幹個好活兒——一會兒貴人們來了,你上前伺候!”

天青接過物什,“沒問題!可是我伺候哪位貴人!”

郭爺笑的十分暧昧,“雪照殿下。”

天青看着他,調動舌頭,“你說誰?”

郭爺拍拍他肩膀,“高興壞了吧,別緊張,小心殷勤些!”

他走了,留下天青獨個站在人群中,捧着盆巾不言不語。

他摸了摸臉上掩蓋五官的紅斑,遮面的蓬發,心中略感安慰。

不多時,演武場上迎來肅穆沉重的衆多腳步聲,天青偷眼看,從演武場到八方街道皆列滿天家兵将,人數上萬,無一絲雜音。

萬衆屏息。

有單調的腳步聲從大門一旁的廊廳盡頭傳來,極輕地,極輕地,像是踩在天青心上。

一個黑發如漆,着白狐大裘的身影,停在大門最前排,站穩,轉身,面對數萬安靜仰望他的軍民。

那個背影道:“諸位将士,諸位父老,我乃先天君幼子,師雪照……”

天青從縫隙裏望着那個身影,一時聽不清他講什麽,耳鳴似的。

他心中暗道,“好久不見,老友。”

直到那身影語畢,演武場上忽然爆破出一聲:“誅叛軍!殺逆賊!”

“殺鐘天青!殺師子章!”

聲如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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