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色降臨,二人離得極近,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中間夾雜着濟麟的污言穢語。
雪照正義凜然的心中,出現一種莫名的羞澀,但被他強行鎮壓了。
他按着窗棂,“合上!”
天青眼望着窗外,使勁向外拱,同時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你那些屬下,怎麽都跑出去了?”
雪照望着他:“什麽?”
天青手指窗外,“你看。”
只見夜幕下的大街上,三三兩兩的人呆滞的向前行去,仿佛是受到什麽召喚。
雪照和天青對視一眼,兩人快速下樓,向前疾馳追去。眼看快追上時,那些屬下如幽靈一般鑽進茂林中,雪照和天青頓住腳步,原來他們不知不覺已追到天祿營邊上。
天青拉住雪照,一句“不要再向前去。”到了嘴邊變作:“……你看那是什麽?”
雪照擡頭,只見白日裏火紅高聳的姑射石,在夜月的柔光下,變作沉靜安穩的一塊白色巨石。
雪照皺眉,天青也疑惑道:“奇了,我說這天祿營……怎麽感覺哪裏不同?”
“到處都不同。”雪照目視前方,“方才我們來的時候,林子茂盛老舊,路上有裂縫,此刻,林子青翠,道路完好無損。”
天青眉頭深深聚攏,兩人一起望着遠處的林子。那處靜谧安詳,沒有風動,若白日裏的安靜是一種“假”,那麽此刻則是“真”,一種不合理的真。
夜色凄清,天青的心頭同時爬上數千只螞蟻似的,但他吹了聲口哨,毫不在意的揚起下巴,“雪照殿下,要不要陪小人進去看看。”
雪照沒理他,邁步而入。
二人進入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月光穿過枝葉盤紮的天網斑駁地落在衣裳上,仿佛跳躍浮動,襯得林中愈靜。
雪照平靜地走在前方,将天青置于身後,天青察覺出怪異的不自在,仿佛藏在人的羽翼後似的,他趕上兩步,和雪照肩并肩。
在林中走了許久,整個世界仿佛越走越安靜深邃,正常到詭異。
天青低聲道:“沒有人,沒有獸……方才進來的人也消失了。”他手心出了薄汗。
身旁的雪照面無表情,握劍的手沉穩有力,環視每一只葉子,每一絲風動。
直到他二人撥開掩映的樹枝,前方豁然開朗——遠處山谷小溪處,屋舍俨然,那竟是他們的營房,并且,每一扇窗都亮着燈火!
二人對視,天青暗地擦着手心汗,吹了口氣,笑道:“要不要再去看看?”
話音未落,雪照已面色平淡的順路向下,天青笑罵了一聲,也跟着下去。
營房前是一處曠地,天青猶豫是藏匿還是直行,雪照徑直穿過曠地。
天青在他身後着急,欲出聲提醒他不要踹門,卻見雪照大步走到門口,擡起手指輕輕叩門。
天青:“……”果然是雪照殿下。
無人應答,雪照推門而入。
幾十床鋪位排列整齊,仿佛多年未動。燭臺,枕頭,被褥,床頭小幾一應俱全,只是沒有人。
雪照進房,在床鋪間慢慢踱步,天青也四處溜達,環視許久,二人碰頭,他向雪照搖了搖頭,“走吧。”
雪照擡起下巴點了點身旁的燭臺,“看那。”
紅燭金焰,靜靜燃燒,天青歪着頭,趴在燭臺前左看右瞧,也沒能瞧出花兒來。
他直起身,“怎麽了?”
雪照盯着那火苗,道:“我們進房間這麽久,你看它可有燒損?”
天青一頓,轉頭盯着紅燭細瞧,盯了一會兒,深出一口氣,“火在燒,蠟燭卻沒有燃燒!山林營房都在,卻沒有活口!”
他猛地回頭,“我們此刻身處幻境中,我們白日中了毒,那氣味不是‘欲仙果’,而是‘有所思’!”
這兩種氣味,他當年全聞過,白日猛地聞到,只覺得熟悉,卻将二者搞錯。
雪照從他身邊掠過,走向門外。天青在身後喊道,“你去哪裏?”
雪照背對他,“在此枯等也是無用,不如尋找關竅出口。”
三個時辰後,天青拖着腳步,靠在一處岩壁上歇腳,雪照從他身後走來,天青笑,“我勸你還是歇一會兒,這‘有所思’的迷障不是說解就能解的。”
雪照順着他身側的岩石滑坐歇息,天青笑了笑也要坐下,腰彎下一半忽然直起,擡頭看着天上,“這是……姑射石?”
巨石插天,雪白無垠的一塊,不是姑射石又是哪個,正是當年二人相遇的老地方。
天青也不忌諱,順着岩石而坐,利索的生起火,和雪照圍坐烤火。這個場景非常讨厭,總是勾起某些被他抛諸腦後的記憶。
天青安靜的烤火,忽然天馬行空地問:“那個濟麟,他既然并未中欲仙果的毒,為何對你那副情态?”
雪照道:“他是濟老将軍獨女的兒子,從小跟在我身邊,濟老将軍……”他瞥了一眼天青,濟老将軍滿門被殺,是天青的輝煌戰績之一。
天青狀若無事。
雪照掠過他的家世,“濟麟許久前便向我自薦枕席,我未曾答應,許是他心中的魔障還未消除。”
天青點頭:“所以,他中了‘有所思’後,意識錯亂向你發情,這倒是說得通。”
……但是,他與雪照二人為何會陷進多年前天祿營的迷障呢,這裏有何将他們困住之處呢?天青不明白。
他瞥了眼旁邊的雪照,雪照安靜拿着樹枝燒火,光影明暗間,面上也有困頓不解之色。
管他呢!
天青心道,若是出了迷障,說不得他立刻就會被此人處死,困在這迷障中,他反而多活些日子。
溫暖的篝火,光滑潔白的姑射石,兩個人。
雪照看他,“果然是第一屠刀,你倒是鎮定自若。”
天青涎皮賴臉,“有什麽好急的,你急着出去當你的大英雄,我又不急着去死。”
說着,他的肚子咕嚕一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亮。
天青看着夜空掩飾尴尬,二人安靜了一刻,雪照嘆了口氣,“你不要走動,我去尋些吃的。”
也許是天性責任感使然,他自然而然的認為填飽眼前青年的肚子是自己的義務。
天青忙止住要起身的他,“還是我去吧,這林中有許多欲仙果,你再中了,可沒人救你。”
他笑着快馬加鞭的向林中奔去。雪照被剩在當地,真心實意的皺眉:“你也小心……”袅袅話音被抛于身後。
天青耽誤了許久,久到雪照懷疑他獨自逃出迷障時,他懷裏兜着東西小跑回來,擲于地上,彈了彈衣衫上的塵土,撩衣而坐,“吃過這個麽,殿下?”
雪照道,“自然吃過。”
天青将紅薯圍攏在火堆邊,真心實意地問:“你何時吃過這等粗鄙食物?”
雪照道:“争渡河邊遭災時,我去救人,當地無甚可用之物,下面人便奉上這紅薯。”
天青點頭,将紅薯翻面,夜裏寂靜,二人沉默着望着火堆,只剩篝火霹靂啪啦輕響。
不一會兒,紅薯熟了,二人各拿一個,雪照撿了個二指粗的,掰開後咬了一口,還未咬下便吐了出來,面上露出異樣神色。
天青餘光一直盯着他,見狀,笑着喊了他一聲,“哎。”掂了掂自己手裏那又大又飽滿的紅薯,擲到他懷中,“吃這個。”順手将他那二指小紅薯奪了過來。
雪照措手不及,眼睜睜看着天青,猶豫着喊:“你……”
天青早餓極了,将那小細紅薯狼吞虎咽的大嚼,斜瞟着雪照,“幹嘛?”
雪照幹看着他,沒說話。
天青生咽下滿嘴食物,“知道你們這樣嬌貴人兒,吃不下這些野物,那個大的中間部分還能吃,你吃吧。”
他頓了頓,厚着臉皮向雪照方向挨挨蹭蹭,涎笑:“殿下啊,小人跟您打個商量,等咱們從這迷障裏出去,我去殺水龍,你就擡擡手,放我條活路呗。”
雪中看着他,面無表情,一口回絕,“不可能。”
天青的笑容凝滞,“切”了一聲,正過身體。“一點情意不講,有什麽了不起啊,我只是出身不好,若我出身好些,咱們倆指不定誰打得過誰呢……”
他一邊低聲絮絮叨叨,一邊翻着燃燒的枯柴,讓火更旺,抵抗寒夜。
雪照平靜地望着火堆,仿若充耳不聞。不一會兒,多年不曾生病的他‘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天青目光飄忽,瞟了雪照火光中的側臉一眼,立刻飄走,不小心又瞟了一眼,他皮上癢癢,想要發作,“凍着了?”
沒人理他。
他繼續發瘋,“要是冷了,我靠你近些?”
雪照終于瞥了他一眼,帶着警告。
天青裝瞎,膩膩歪歪要往這邊湊,雪照凝眉,“你最好消停些。”
在挨打之前,天青停下挪動,笑嘻嘻解釋,“我這不是巴結巴結殿下麽。”
雪照想說什麽,卻不小心又是一個噴嚏,天青意意思思停在半道,将自己身上破外罩解下,一擲,罩在他身上。
雪照立刻一把捏住衣衫,一擡頭,卻正好看見天青抱着雙臂,笑眯眯望着自己。
雪照捏着衣衫的手頓住,并沒将衣衫拽下來。
哪知他一給他好臉色,那人反倒蹬鼻子上臉。天青端詳着他,忽然笑道,“殿下要是還冷,就讓我去你懷裏。”
雪照的眉間盡是不悅。
天青笑,“殿下別動怒,小人只是想臨死前盡盡心罷了。”他頓了頓,低聲道:“何況,殿下不是挺愛抱我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