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照仰着臉,只覺眼前發黑,有輕微的眩暈。

他一把扯開濟麟,扶住身旁的椅背,道:“滾!”

濟麟被遠遠推開,他不想走,但是他從未見過如此情形的雪照,猶豫了一刻,哭哭啼啼的走了。

雪照不知自己在外廳站了多久,等反應過來時,他正在房內漫無目的的踱步,桌上的蠟燭已燃盡,只剩下一灘紅泥,一縷細煙。

他慢慢繞了兩圈,在一片黑沉沉中,踱步進了卧房。

第二日一早,郭爺帶人提了清水皂巾等物,悄悄進了雪照卧房,水剛放下,便聽暖閣的厚重撒花錦緞簾幔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郭爺知道雪照醒了,輕手輕腳卷起一邊簾幔。

雪照靠着枕頭,又咳嗽兩聲。

郭爺擰眉道:“昨天看着好些,怎麽又咳嗽了?”

雪照起身,對他們微微一笑,“無事,小病常常反複。”

郭爺扶着他道:“還是叫軍醫來看看吧。”

雪照道:“不必,照常擺飯吧。”

他要進食,南境還未徹底太平,還需他鎮守。明日還要舉行慶功大會,要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繁華的景象,自己不能倒。

郭爺伺候他梳洗,猶猶豫豫地道:“殿下……濟小将軍在門口跪着呢。”

早上一來,便看見濟麟跪在院中冰涼的白石板上,他不知濟麟犯了什麽錯,但他不敢問,別的也不敢多說。

果然,雪照聽了後,一點表示也沒有。

随從灑掃房間,清洗庭院,進進出出擺飯,濟麟只能一直跪着。

直到早飯撤下,雪照在窗下大榻上斜坐,擺了棋盤,手裏捏着棋子,下了半個時辰棋,才對郭爺道:“請濟小将軍進來吧。”

濟麟整個人像是被風雨摧殘碾落的紅花,蔫蔫地尾随郭爺進來,不敢近雪照身,在青花地磚上跪下,“給殿下請安。”

雪照捏着棋子,“在外面吹吹風,可清醒些?”

濟麟低聲道:“屬下昨夜昏頭漲腦,膽大妄為,請殿下責罰。”

雪照點了點對面,讓他上來坐,“清醒就好。”

二人對執棋子,濟麟期期艾艾還想為自己辯解:“屬下雖行動不妥,但對殿下的心日月可鑒,屬下看殿下被日漸引誘…

…”

雪照放棋子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頓,他立刻否認:“我沒有。”

濟麟分外不知死活,小心翼翼的尋根究底:“真的沒有麽?”

雪照放下棋子,再次道:“沒有。”

濟麟不敢再問,二人對棋,雪照神色一如既往的嚴肅又溫柔。

濟麟把棋子緊緊捏在手心裏,幾乎要掐進肉裏—雪照已經連續下了三子,他恍然未覺。

這日,郭爺終于還是請了軍醫,濟麟留在此處不肯走,還驚動了師子楷,熙熙攘攘半屋子人。

軍醫姓畢,是雲光軍資歷最老的大拿,學識淵博,整個天下他說自己醫術第二,少有人敢稱第一。

畢大夫診完脈,對師子楷等道:“殿下這是肺火上升,屬下開兩劑藥,平日注意心緒平穩,便好了。”

郭爺引他去配藥,師子楷問濟麟:“昨天看着大好了,怎麽今早病勢又上來了?”

濟麟一肚子心事不敢說,加之知道昨日之事師子楷脫不開嫌疑,沒給他好臉色:“誰知道呢。”

兩人一起關上房門走出來,師子楷搔了搔下巴,讪讪道:“我和濟小将軍的心雖不一樣,但也一樣,都盼着皇叔好。”

濟麟冷笑一聲,“呵,是麽。”

師子楷幹笑一句:“你也是太過大意,門口連個守衛都沒有,只讓你爹守在哪裏,自然連個通風報信的都沒有。”

濟麟一愣,“我爹?”

師子楷道:“是啊,你繼父。”

濟麟啞然,但不想和師子楷多說話。明日便是收複南境的慶功大會,他公務繁忙,只得過了這事再說。

第二日,整個留城到處張燈結彩,從收容流浪漢的破廟小巷到雪照府裏,人人歡聲笑語。

為了慶祝南境收複,雲光軍論功行賞,中午,師子楷特地在後花園替各将軍們安排了歌舞班。

後院曲廊環繞,花木扶疏,中間設着主座。濟麟心裏擔憂,問郭爺:“殿下身體不好,這慶功宴他就不來了吧?”

郭爺道:“看殿下的意思是要來的。”

話剛說完,雪照由後面走廊行來,在衆人的恭賀聲中坐了主位,每個人來恭賀他,他都笑意盈盈。

濟麟就站在他近旁,望着他溫柔含笑的臉,心裏忽然發酸。

等衆人輪番寒暄完,各自歸位,五光十色的歌女們揚袖起舞,雪照的笑容便消失了。

濟麟上前低聲道:“殿下……您若不舒服便回去吧。”

翻飛的舞衣絢爛緋紅,紅光映在雪照面無表情的臉上,他淡淡地道:“我沒事,讓将軍們今日盡興。”

濟麟無法,只得陪着他。他一側臉,看到走廊盡頭,一個青衣男孩手裏扯着一根柳枝,坐在欄杆上,被身前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逗得前仰後合,那青年正是師子楷,而男孩是那清兒。

濟麟立刻看雪照,卻見雪照也望着那二人。

他錯會雪照意思,心裏一轉,師子楷前日背後捅他,這次他正好捅回來。

不一會兒,師子楷回歸自己座位,與濟麟分坐雪照左右手邊,三人閑坐一會兒,忽然清兒一臉懵懂,手裏端着酒壺,走到雪照面前,十分生疏無措的替他斟酒。

雪照掃了他一眼,心裏雪亮,但他此時只覺疲憊,懶得為這等閑人閑事費神。

濟麟卻抓住雪照那一眼,“殿下是否覺得這少年眼熟,這是子楷大人送給您的人。”

“您的人”三個字一出口,本來自清兒剛一出現就神色不對的師子楷警覺的挺起了脊背。

雪照垂着雙眸,沒有表示。

濟麟笑着看了眼師子楷,“這男孩被□□的不錯,不如……”

師子楷沒等他說完,猛的站起身,帶的桌椅哐當亂響。

他大步走到雪照面前,道:“侄兒有件事想向皇叔禀告!”

雪照淡淡地道:“何事。”

師子楷一張巧舌失了分寸,道:“侄兒看皇叔不是很中意這清兒,想請皇叔将他賞給侄兒。”

“哦……”雪照應了一聲,沒說給,也沒說不給。

濟麟在一旁添柴:“子楷大人怎麽這樣理直氣壯要東西,今日是雲光軍的慶功宴,即便殿下不喜歡,也要論功行賞……”

“我已經占了他身子!”師子楷自暴自棄般崩潰道。

濟麟閉了嘴,清兒是禮品,主人即使不喜歡,別人也不能亂拆封。

雪照卻終于擡起眼看他二人。

清兒早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師子楷也滿面懊惱,他道:“皇叔,這個人我很喜歡,我又……我該對人負責才行。”

濟麟心裏好笑,悄悄去看雪照,揣測他是否要動怒。

雪照卻被他這句話擊了一下似的,半晌,才喃喃道:“你既中意這人,又占了人家身體,自然該負起責任。”

師子楷大喜過望,磕頭致謝。

雪照卻捏着抽疼的太陽穴,咬咬牙,低聲道:“你得了他,便要對他好。”

師子楷自然忙不疊地答應。

雪照再也支撐不住,提前撤了席。

師子楷終于覺得不對勁,和清兒兩人高興之餘,扯着郭爺問道:“皇叔這兩日到底是怎麽了,我從沒見他這樣……崩潰過。”

郭爺搖搖頭,沒人能給他答案。旁邊的濟麟聽了,思來想去,越猜測越覺不是滋味,也提前離席,獨自喝酒去了。

此時,留城小街的破廟前,鐘天青數了數兜裏的銅板,從自己的獨占的要飯“鋪位”上起身,進廟和臉上蓋着帽子白日黑夜昏睡的師子章打了招呼,說自己要治胃病,去看看大夫。

師子章自進了破廟整個人越發半死不活,鐘天青給他飯吃他才吃,與他說話他才說,若沒人給他吃喝說話,他便能一直自己在角落昏睡下去。此刻,只是低低“嗯”了一聲,算是應聲。

鐘天青的女子衣衫被要飯事業搓磨的差不多,原本的男子衣衫越露越多,他帶了鬥笠遮臉,揣着錢,一路走小巷子,向自己剛來時看過病的小醫館走去。

他這兩日翻來覆去,在驚恐擔憂中忽生一計:他着實不知男人該如何生子,這也太過可怕,但他可以打胎啊!

今日是雲光軍慶功之日,他聽說了,一早尋常巷陌的百姓說話聲都帶了喜氣,雲光軍得勝,南北境終于寧靜,人人歡喜。

陌生巷子裏陰沉寧靜,鐘天青覺得自己是剛出地獄的鬼。

他經過巷子岔口,那裏有一道銜接大街的小橋,橋上有五六個孩子追逐玩耍,一旁兩個婦女在太陽底下做針線活。

其中一個道:“你們家領米了麽,今天天家大舍米糧,慶祝收複南境,我們家掌櫃的領了一鬥米呢!”

另一個婦女笑道:“領了,領了,咱們左鄰右舍全領過了,原來男人們說這天家比辟邪軍好,我還不曉得,如今算是明白了。”

“哎呦瞧你這話說的,不過也是,咱們留城被占好多年,那時候你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還不曉事,但凡大幾歲的,誰不知道?天家的小皇叔你聽過吧?咱們南境就是靠他被收複的,那如今可是天底下頭一號的人物,天家見了他都要站一邊的!”

另一婦女笑道:“這個我倒是曉得。”

此時有個三四歲的小兒跑到她面前,手裏舉着一塊糖餅,大聲喊:“娘,你看這就是小皇叔在街上送的!”

另一大些的孩子糾正他:“是散福!散福!”

先前那婦女嘆息道:“聽說前日小皇叔路過咱們這,我竟沒福氣看見,可惜了,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

另一婦女低聲調笑她,道:“聽聽就罷了,難道你還肖想他嗎?咱們可與他沒緣分!”

鐘天青不知何時腳步已停下。

天上日頭灼人,曬的橋上欄杆發燙,橋外大街上偶然有喝的醉醺醺的人經過。他低着頭,在橋頭徘徊了一陣,反身回去了。

破廟裏,藏匿在陰影裏的師子章見他回來,半撐起身子問:“你不是去看胃麽。”

鐘天青躺倒在另一張破席子上,一副生死随他去的模樣,枕着雙臂望天:“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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