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嫩,方才不快頓時一掃而空。她眯起眼睛比了個贊,“府裏廚子的手藝有進步嘛。”

莺時依次将食盒裏的東西布置出來,聞言抿唇輕笑,不多做解釋。

都知道小姐口味刁鑽,初來北方根本不習慣這邊飲食。自己吃飯還可以開小竈,一到跟沈夫人請安便整個人都蔫蔫的,一桌菜下不了幾次筷子。她清淡爽口食物吃多了,接受不了味重的,一頓下來飯菜沒吃幾口,茶水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沈夫人也發現了這點,故才讓她日後不必每日都來,每月逢五去一次便夠了。

而府裏廚子則是受飯飯教導,告訴他們少夫人每日三餐以鮮香清淡為主,肉不能少,味不能重,食材不能不新鮮。最重要的一點,不能有魚。

然而生活了幾十年,習慣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廚子都沒把飯飯的話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我的廚房我做主。

前一天,薛紛紛在一碗雞湯三筍羹裏喝出了一塊鹽後,終于忍無可忍地罰了那廚子,并堅決地将其辭退。如此一通下來,大家夥才算長點記性。哦,原來新來的少夫人這樣嬌氣。

本來嘛,将軍沒那麽多講究,他們下人自然也不必太細致……

薛紛紛正專心致志地吃芙蓉豆腐,她跟幾個丫鬟平日裏關系處的好,之間沒什麽顧忌,特意遞了一勺到莺時嘴邊,笑眯眯地做出邀功模樣:“我的好莺時也吃。”

擱在以前,她就算不吃也會嗔怒地看薛紛紛一眼,卻從不會低着頭退到一邊,眼睫低垂惶恐道:“莺時不敢。”

薛紛紛黛眉輕颦,“你怎麽了?”

話音将落,一襲深青色暗地織金道袍出現在左側,她偏頭看去,只見一人高大挺拔,颀長身軀巍峨屹立,五官深刻,深不見底的烏瞳靜靜盯着她。

薛紛紛迅速在腦海裏逡巡一遍,并沒有此人印象。難道是府裏邀請的賓客?

對方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她上下将人打量個透徹,得出此人身材不錯的結論。“你也是來參加老爺壽辰的嗎?”

她話一出口,不單是傅容,連莺時都大吃一驚。

彼時拜堂莺時就在薛紛紛左右,自然見過姑爺長相,在傅容出現的那一霎,她就默默地退在一旁了。方才兩人相互對望都不說話,她還暗自捏了把汗,以為小姐要給姑爺難堪,沒想到小姐語出驚人!

Advertisement

然而這事想想也可以理解,當初蓋頭掀到一半無疾而終,薛紛紛沒見過是正常的。

更何況,傅容不也一樣?

成親五六日沒見過對方長相,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傅容按了按眉心,忽覺頭疼,“你便是薛紛紛?”

薛紛紛杏眸裏微光流轉,将他一舉一動地都看在眼裏,“嗯哪。”

“胡鬧!”他低斥一聲,好似見着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

薛紛紛心想,我只是在這裏吃了個飯,怎麽就胡鬧了?

他又盯着薛紛紛看了兩眼,眉頭越蹙越緊,好似萃了寒意,“你今年多大?”

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不過薛紛紛心情頗好地托腮,翹起嘴角回答得十分爽朗:“十六了。”

話音剛落,果見對方臉色又黑了幾分,震驚之中摻雜着憤怒,他沒再多說什麽,拂袖快步走出涼亭。

見人走遠了,莺時心有餘悸地順了順胸口,将軍威力真不是吹噓的,站在一旁都能感受那迫人的壓力……

她踱到薛紛紛身旁,嗫嗫喏喏:“小姐,您當真不知道那是……”

“我知道。”薛紛紛打斷她的話,擡起笑意盈盈的眸子,好似得逞了什麽壞事,“他就是傅容,對不對?”

“您既然知道還!”莺時心有餘悸。

薛紛紛滿不在意,“我故意的,就是要氣他。”

早在傅容出現時,薛紛紛已經生出了疑窦。後來他又突兀地問她是誰,薛紛紛心中便已确定七八分。

她攪了攪銀盞裏的豆腐,目光落在遠去的那抹深青身影上,濃密睫毛垂下,掩去眼裏思緒。

傅容此次回來得突然,沒有支會任何人,加上方才被震怒沖亂了神智,顧不得身後跟随的小厮便往堂屋走去。誰知道走了一炷香時間又繞回了方才的蕊心小築,亭裏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木魚還安靜地躺在桌上。

一思及薛紛紛那張明媚稚嫩的面容,他就覺得荒唐。

這麽小的姑娘,年紀都夠做他女兒了!沒想到皇帝竟然做出這等禽獸事,若是早知對方情況,他是斷不會同意的。

他想過對方年齡比自己小,但沒想到竟會小的這麽誇張。

方才她雖然坐着,但傅容常年識人,依然能看出她體态嬌小,玲珑纖細。若不是顏色已經長開,傅容甚至要懷疑她還是個孩子……

他頓覺頭疼,恰巧見前忙有府裏下人走過,招呼了他過來:“帶我去前堂。”

堂屋酒席已經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幾個關系好的同僚在與傅鐘毓談話。

見傅容進來,紛紛大為唏噓,一一打過招呼相繼落座。礙于外人在場傅容不好發作,便耐着性子陪一幫文人東拉西扯,一會兒春花秋月,一會兒詩詞歌賦,聽得他一連喝了好幾壺武夷岩茶,猶不解渴。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幾人才意猶未盡依依不舍地話別,并已經商議好下次聚會的時間。

“還舍得回來?”待人走後,傅鐘毓端起金托蓋白玉碗,撇了撇茶葉,飲下一口茶水淡聲道,與剛才高談闊論的模樣判若兩人。

傅容直言,毫不拐彎抹角:“爹娘想必都見過我的小夫人了?”

他十來年的生活都是豪爽恣意的,說話直來直往,這一聲“小夫人”也是脫口而出,沒什麽意思。然而聽在旁人耳中,卻不免帶了幾分暧昧。

父子談話,沈景儀不好多少,只點了點頭。

傅鐘毓看了他一眼,“見過了,是個懂事識大體的,如何?”

許是方才已經氣過,這會兒傅容已經沒了脾氣,只餘下好笑,“如何?您難道不覺得荒唐嗎,我足足大了她十歲有餘。按年齡,她得喊我一聲叔叔!”

“胡言亂語!”倆人脾氣如出一轍,傅鐘毓重重地将茶托砸在八仙桌上。“她既然已經嫁給你,就是你的妻子,休要讓我再聽到這種混話!”

傅容怒極反笑,濃密眉峰上揚,登時一張嚴厲變容變得灑脫狂放,周身散發出一股軍人痞氣。“我的副将今年三十五,閨女也跟她差不多大,爹是想讓我帶妻子呢,還是帶女兒?”

傅鐘毓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你”了好幾聲,硬是給氣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連沈景儀都覺得傅容這話太過了,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以口型說了兩個字:“出去。”

就知道兩人碰面準沒好事,跟兩個火藥桶子似的,一點就着。

傅容看了順不過氣的傅鐘毓一眼,放下茶盞走出正堂,步伐沉穩。

他轉入廊庑,視線從上方的吊蘭移開,猛地頓住腳步。

薛紛紛立在他兩丈開外,絲毫沒有作為偷聽人的自覺,大大方方地立在原處,一雙杏眼彎成月牙兒,泛出盈盈笑意。薄紅色襖兒下是白羅繡彩色花鳥紋裙襕馬面裙,襯的小臉更加瑩潤似玉,粉雕玉琢。

她絲毫不畏懼地對上傅容眼睛:“叔叔。”

傅容明顯渾身一僵。

許久等不到他回應,薛紛紛自顧自思忖少頃,“還是說,你覺得我叫你爹爹更合适?”

☆、借花獻佛

她雙手背在身後,精致小巧的臉龐顯得很為難,“可是我只有一個爹爹,他待我極好,如今雖然相距千裏遠,但卻是我心裏唯一的爹爹。你要跟他搶這個位置嗎?”

到底是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人,傅容很快從驚訝中回神,“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莺時不知被她支會到哪去了,廊庑下僅她一人。身旁是個與她等高的青花把蓮紋瓶花,高枝大葉,賞心悅目。

薛紛紛點點頭,“你從後面進來的時候,我就站在這了。”

傅容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在,是極罕見的光景,“我有事耽擱了。”

偏偏薛紛紛不肯放過,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傅容那點變化,咦了一聲:“你該不是迷路了吧?”

她猜想傅容此次回來是為了父親壽辰,一定會到前堂去,他那般震怒,倒讓薛紛紛期待起他跟傅鐘毓的交鋒來,遂待他一走便來此等候了。沒想到一炷香過去除了來往賓客,根本沒看見傅容人影。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見一小厮領着他來,看模樣是司空見慣。

如果堂堂大将軍連自家府邸的路都找不着,說出去是不是讓人難以置信?

傅容終于正經觑她一眼,才到自己胸口的位子,與她說話都要低着頭才能對視。“你是如何得知?”

薛紛紛不正面回答,翹着鼻子頗有幾分神秘得意,“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惹得傅容心情愉悅,笑問道:“那你怎麽沒算到要嫁的人是我?”

薛紛紛明知故問,“是你怎麽了?”

“我娶過妻,并且年紀大你許多。”提起這個話題,便有幾分複雜況味。

“能當我爹的年紀嗎?”薛紛紛故意拿話噎他,旋即輕松一笑,“你放心,我爹今年五十有六,你想當我爹年紀還差了點。并且就算我算到了又能怎樣?更何況不嫁就是抗旨,我很惜命的,沒有那份勇氣。”

她一番話将傅容唬得一愣,少頃自嘲道:“你說得對。”

正巧這時莺時已經回來,兩手空空,一看便沒完成交代的事。薛紛紛眉頭微蹙,頓時沒了跟傅容話家常的心思,臨走時象征性地安慰道:“所以你別怕,在我長到你這個年紀之前,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這話怎麽聽都不太對勁,傅容目光落在她迎向莺時的身影上,無可奈何地低笑出聲。

“東西呢?”薛紛紛尚未走到跟前,就不滿地發問。

莺時一臉苦相,心裏也忐忑不安,“那人說沒找見,檀度庵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也沒看見那兩幅畫,八成是被人拿走了。”

“被誰拿走了?”薛紛紛腳步一轉就往外走,“人呢,我去問問他。”

莺時連忙阻止:“人早都走了,小姐小姐您別出去,外面還有方才宴客沒走遠的客人,若是給人看見了不好……”

薛紛紛心中焦躁,狠狠甩開她的手,“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嫁個人怎麽那麽多事!”

她原本還抱着僥幸心理,希望沒人發現那兩幅畫,如今事情被證實,難免慌張。若是落在平常人手裏就算了,左右大家互不認識,然而要是被有心人收藏起來,那可委實糟糕。

兩幅畫都用杉木匣子裝着,放在離地一尺高的櫃子上,薛紛紛怎麽想,都想不明白為何會被人拿走。

她沉吟片刻,“再命人回去問問……問問六哥,看是不是他收起來了?”

莺時眼裏頓時一亮,小姐說的對,六少爺常去檀度庵,裏面物什擺放他再清楚不過,或許是他特意保存起來了呢?不過轉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小姐不是同少爺鬧別扭了嗎,上回一直送了十幾公裏,您都沒跟他說一句話。”

薛紛紛氣惱地瞪了她一眼,“誰讓你提這個的?”

莺時自知說錯話,低頭噤聲。

都知道傅鐘毓喜愛文學,薛紛紛待外人都走後,特意送了個定窯白瓷雕刻山水樓閣的竹節筆筒送給他,傅老爺子高興不已,拿在手裏愛不釋手,連帶着方才的不快也消失大半。一旁沈氏雖然不說,但看得出來也是極滿意的。

“這玩意兒你是打哪尋來的?”傅鐘毓拇指在表面細細摩挲,極享受的模樣。

薛紛紛才不說這是六哥送的,她只是借花獻佛。這邊廂還未開口,一擡眼便見門口來了個杏紅色身影。

來人盤松鬓扁髻,旁插金玉梅花兩對,耳戴嵌珠寶金燈籠墜子,眉目溫婉,端莊大方。身穿對襟大袖衫子,下配百蝶繡羅裙,行走之間彩蝶若隐若現,頗有幾分韻味。

薛紛紛從未見過此人,見她拜見過傅家二老,又呈遞了壽禮後退坐在右側交椅上,迎面對上薛紛紛探究的目光,抿唇笑着道:“這位便是夫人吧?”

薛紛紛怔怔,“你是?”

“咳。”傅鐘毓面上有一瞬的尴尬,“這是謝氏,是傅容五年前納的房。”

“……”

見場面僵硬,沈夫人忙打圓場解釋道:“寶婵近來身子不好,向我告了幾天假,不怪你沒見過。”她又問謝氏,“你身子調養得如何了?”

謝寶婵拿錦帕抿了抿唇角,禮數周到,“多謝爹娘關心,寶婵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說着擡眼看了看薛紛紛,“先前病得連床都下不了,沒法去拜見夫人,失了禮數,希望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薛紛紛已然淩亂,握着如意雲紋頭的手默默收緊,面上卻一派自然:“怎麽會怪罪呢?你身子不好,應該多加休息才是。”

虛與委蛇誰不會?她作起來也是很有一套的好嗎?

成親一兩天也就算了,五六天了居然不知道還有這號人物?薛紛紛垂眸抿了一口茶,嘴角翹起譏諷弧度,明面上對她好,實際上心裏早将她劃開了,說不定已經築起了高牆在防備着她,将軍府的人真有意思。

從堂屋回來,薛紛紛恨恨地坐在花楠木雕松竹柏矮足短榻上,看什麽都不順眼,随手抄起松花色金錢蟒引枕掼在地上,仍不解氣。

季夏最會察言觀色,早在薛紛紛回來時已經命人準備了洞庭君山茶,這會兒端來,茶味撲鼻,清香沁人。“小姐怎麽了,誰惹您發這麽大火?”

薛紛紛不喝茶,将引枕從地上撿起來又扔了一次,“誰稀罕嫁到這來,真當我願意嗎!欺人太甚!”

莺時出外找人聯系薛家了,留下的三個丫鬟不知發生何事,面面相觑紛紛不解。

等薛紛紛将榻上能摔的東西都摔了,低低喘息喝了一口季夏遞來的茶,心口仍舊不舒暢,“我說為什麽待我這樣好呢,原來是處處都在防着我。”

季夏給她拍了拍後背順氣,“小姐,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薛紛紛便将今日正堂一事同她說了,聽罷不止季夏,連一旁子春也氣憤不過:“什麽?将軍還納了一房妾室?”

被季夏捂住了嘴,“你小聲點!”

跟人吐露後薛紛紛心情舒暢許多,這會兒淡淡颔首:“嗯。”

子春啧啧出聲,搖頭晃腦,“看不出來将軍是這樣風花雪月的人。”

“就你話多!”季夏剜了她一眼,這不是明擺着哪壺不開提哪壺麽?沒看見小姐現在很不高興?

薛紛紛趴在塌上,臉埋在坐褥裏,聲音悶悶地:“他納不納妾妾我不介意,要是一開始告訴我就算了,現在過了這麽久才露面,偏偏傅容爹娘還替她說話,這不是在打我臉嗎?啪啪啪,疼死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受過這種委屈呢。”

季夏被她的比喻逗樂了,“哪有人這麽形容的?”

“就是這樣的!”薛紛紛稍稍擡頭露出小臉蛋,湊到她跟前左右轉了轉,“你看,都紅了。”

裝模作樣地端詳了下,季夏點點頭表示贊同,話鋒一轉嚴肅道:“小姐覺得那謝氏怎麽樣?”

薛紛紛翻了個身,空餘個後腦勺對着她,“不知道,反正又不是我納的妾。”

子春笑嘻嘻地:“小姐該不是吃醋了吧?”

薛紛紛連動都沒動,“又沒帶腦子了吧你?我吃誰的醋,傅容?”

四個丫鬟裏子春最有雅致,畫工一絕,從她給薛紛紛作的兩幅畫便能看出來。由此可見,也是個會欣賞美人的,如今見過将軍一面,反倒替旁人說起話來:“怎麽了,我看将軍挺好的,一身正氣,威武不凡。”

“你喜歡?那賣給你好了,五兩銀子包終生。”薛紛紛轉過身盤腿而坐,方才抑郁經過兩人打岔,已經消弭不少。她下巴微揚,美目涓涓,芳顏皎皎,含笑模樣說不盡的靈秀動人。

兩人之間笑鬧習以為常,“小姐這裏價錢真低……”

說話間不經意地掃了眼門口,霍然臉色一變,話至一半緘口不言。

薛紛紛循着她目光看去,便見傅容立在菱花門外,已經換了一身墨色交領直身,腰飾龍頭玉縧鈎,身姿挺拔修長。不知将她們對話聽進去多少。

☆、如鲠在喉

子春季夏慌張叫了聲“将軍”,弓身退至一旁。

傅容身旁站着個家仆,擡眸小心翼翼地觑了屋裏一眼,朝薛紛紛做了個揖功成身退。

矮榻一旁設了個竹雕架子嵌青白玉的插屏,正好将薛紛紛小身板遮擋得嚴嚴實實。傅容轉到插屏後面,見她已經換了副規矩坐姿,正在朝子春季夏吐舌頭。

他理了理袍角,坐在紫檀镂雕蓮紋五開光繡墩上,“我才值五兩銀子?”

薛紛紛因他忽然出現險些閃了舌頭,捂着嘴巴一雙濕漉漉地杏眼将人看着,口齒含糊:“那将軍覺得自己多少錢适合?”

想必他應該才來不久,沒有将薛紛紛那通抱怨聽入耳中。

“你就這麽亟欲将我出手?”傅容偏不上她的當,反将一軍。

薛紛紛連忙搖頭,“當然不是,将軍行情如此好,應當說我撿了個大便宜才是。”

她話裏有話,綿裏藏針,聽得傅容眉心微蹙,“此話怎講?”

他那麽大個人往小小繡墩上一坐,顯得極其不協調,偏偏當事人絲毫不覺有異,端的一派坦然。

薛紛紛也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肚裏沒那麽多彎彎腸子,何必為難自己?她懷裏抱着季夏拾起來的引枕,斜倚在坐塌靠背上,神情恹恹,“方才我去前堂見着謝氏了,如果不是傅老爺告訴,我還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呢。”

她跟旁人不一樣,無論将軍府的還是軍營中的,多少都懼怕傅容身上的威嚴冷峻,唯有她,能以這樣平靜溫和地同他說話,俨然将他當成知心大姐的模樣。

傅容一時分不清是喜是憂,“你喊老爺子什麽?”

薛紛紛不明所以,“你的關心點在哪裏?”

“日後還是稱呼爹吧。”傅容不為所動,起身看了看卧房新床,雖沒新婚夜那樣喜慶了,但四角挑紅羅帳幔還是平添幾分暧昧。他回頭見薛紛紛臉頰鼓鼓,愣了愣解釋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輸人不輸陣,她站在矮榻上努力跟傅容平視,“你怎麽知道我想的哪樣?”

傅容扯起笑意,小丫頭心裏想什麽分明都寫在臉上了,還非要狡辯。“謝氏是早年雪霏留下的陪嫁丫鬟,她臨終前托付給我的,讓我好好照顧她。”

薛紛紛平時看着精明,關鍵時刻轉不過彎來,“雪霏是誰?”

便見傅容眼神複雜,“是我……”

季夏在下面輕扯了扯她的裙襕,薛紛紛如醍醐灌頂,倏忽醒悟過來。

能是誰?還不是他過世的原配?

她頓時沒了興致,從塌上下來穿上白绫高底鞋兒,識趣地轉了話題,“這都酉時末了,飯飯怎麽還沒準備好晚飯?”

季夏讓外間伺候的丫鬟去詢問,“小姐餓了?”

“嗯,生氣太消耗體力了。”她沒事人一樣轉頭問傅容,“将軍也要留下來用飯嗎?”

禦雪庭本就是他倆居住的庭院,非但要一同吃喝,更是要一同睡覺。是以她這個問題問的着實多餘,傅容挑起眉端,“夫人這是要趕我去別處的意思?”

“……”猛地沒法适應這個稱謂,薛紛紛如鲠在喉,無法反駁。

傅容看似心情不錯,見她接過丫鬟遞來的胰子默不作聲地洗手,嘴邊笑意又擴大幾分。來到薛紛紛身後,十分自然地拍了拍她的頭頂,“方才同你開玩笑的,你還太小。”

好在他知道控制力道,否則薛紛紛一定能給他拍到地底下去。

薛紛紛擦了擦手,避開他的手掌,擡眸不甘示弱,“是的,将軍你這麽老,多糟蹋我呢。”

這回換做傅容語塞,他才将過而立,怎麽也跟老不搭邊吧?将軍活了三十年,事業正開展的如火如荼,頭一回被人明目張膽地嫌棄。心情很微妙。

小廚房離正室近,飯飯身後随幾個丫鬟捧着托盤上菜,先是一道松子鴨羹擺在中間,相繼是薛紛紛最喜歡的八寶肉圓,肉圓裏加了切碎的香蕈,筍尖,荸荠等一同入鍋蒸煮,吃時內外透香,松脆可口。素炒蟹粉紅黃相映,底下配幾顆清炒蔬菜,賣相極佳。北方不易買到新鮮的蟹,不知飯飯用了什麽手段,那賣生鮮的老板每日都會給她留些新鮮食材,或蟹或蝦或魚,不過唯一可惜的是薛紛紛不吃魚肉。

剩下幾道燒素鵝,糖炒鮮菱,醬莴苣,三筍拌馬蘭,經過飯飯的巧手都是不得了的小菜。

南北方米飯蒸煮方法不同,傅容吃了一口只覺得米香濃郁,火候軟硬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米飯做法與平常有何區別?”

薛紛紛習慣了先喝一碗湯,喝完已經有三分飽,聞言揉了揉肚子解釋道:“沒什麽不同,就是摻水放在鍋裏煮而已,先前的廚子是把米煮到七八成熟再撈到甑子裏蒸的,那樣米的香味都流失了,不如我家飯飯做的。”末了還不忘誇一下自家丫鬟,真給她長臉。

薛紛紛說的方法固然留住了米的香味,不過水量和火候都不好掌握,做的不好可能太黏或者太硬,不若蒸飯适中。不過飯飯學了六年廚藝,憑借的是經驗和手感,一般不會出錯。

相比之其他,薛紛紛更喜歡吃肉,一碟八寶肉圓幾乎都入了她的肚子,旁的蔬菜幾乎沒怎麽動過。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糖炒鮮菱卻是最先露出盤底的。

她以詭異的自認為掩飾很好的眼神偷偷觑了傅容一眼,原來大将軍竟然喜歡吃甜食。

夜幕降下,回廊懸燈亮起,一頓飯的工夫四周已歸于寂寥。丫鬟将餐盤撤下,薛紛紛漱罷口後見傅容已經走到門邊,“我尚有些事未料理,今晚就在書房過了,你收拾好了就歇下吧,不必等我。”

說是書房,其實裏面沒多少跟書有關的東西,僅有的幾本也是兵法軍事一類,再不濟就是江湖話本子,是傅容小時候收集的,如今還不舍得扔罷了。大部分是戰場繳獲的兵器,他挑幾件看得過眼挂在牆上或擺在架子上,當作裝飾。

傅容的書房平日不讓人進去,連打掃也是親力親為,由此可見他對那些冷兵器的熱愛程度。

眼下他這句話正合了薛紛紛心意,就差沒有揮手絹迎送,面上卻裝出一副惋惜模樣:“既然這樣,将軍要好好注意身體,別太操勞。”

傅容焉能沒看出她的小心思,只不戳破而已。

“小姐,您怎麽不把将軍留下呢?”季夏不解,将軍那番話一聽就是在找借口啊。

薛紛紛卻不以為然,自得其樂,“他留下了我們得睡一張床,又不是很熟那得多尴尬。半夜我要是把他踢床下了怎麽辦?”

季夏給她拆發髻的手頓了頓,沒忍住說了句實話:“小姐您想多了……”

依照将軍的體型,估計兩個她也踢不動。倒是将軍一翻身就能把她壓住了,兩人睡一起擔心誰還不一定呢。

薛紛紛從銅鏡裏瞪她,“閉嘴。”

上回謝寶婵說要來拜見她的話,薛紛紛權當她是在客氣,根本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人就來了。

薛紛紛睡覺都是自然醒的,在平南王府是這樣,在檀度庵更是如此。合着現在又不用每日去給老夫人請安,底下丫鬟也縱容她,一般到了辰時末才喊她起來用早飯。

今兒個卯中就被莺時從床上喊了起來,薛紛紛眯着眼睛很不耐煩,“天都沒亮呢!”倒頭又要繼續睡。

“哎呀小姐!”莺時拿她沒轍,只好在床上給她換起衣服來,“謝氏都在外面等了你小半個時辰了,您再不起來,小心落人話柄!”

薛紛紛半睜着眼睛迷迷瞪瞪,好不容易回味完她的話,“謝氏?她來幹什麽?”

“能幹什麽?”莺時給她穿上鴨黃緞短襖,外罩海棠撚金織花緞比甲,下穿蔥白百褶裙,大清早便忙得額頭沁汗,“還不是給您請安來了。”

薛紛紛被人擾了好眠心情很不佳,“叫她回去,等我睡好了再來。”

莺時因她孩子氣的話哭笑不得,總算連鞋子一并穿好了,給她绾了個簡單的髻,頭上插碧玉釵,不施粉黛也顏色清麗。

如此一番又耽擱了一刻鐘,待薛紛紛走到正室時,謝寶婵已經喝了好幾杯洞庭君山茶。

這茶是薛紛紛從家裏帶來的,統共就那麽兩小罐,平日裏自己喝都很仔細,如今被人飲水般喝下,自然極不高興。

偏偏謝氏還要往火藥口子上撞,她正在端詳八仙桌上放置的一方錦帕,上面繡工細致,紋路精湛,黃鹂銜花栩栩如生。見薛紛紛到來,行了禮後問道:“夫人這手帕好精致,不知是不是無意間落下的?我見着喜愛,就拿起來研究了兩眼,還請夫人別介意。”

薛紛紛被扶着坐在八仙椅上,抿了一口茶水潤喉,聲音悠悠:“當然不介意,你要是喜歡拿去便是,這模樣的錦帕是當初家裏準備嫁妝時布置的,備了整整一擡,我正愁用不完呢。”

☆、短兵相接

謝氏手上一僵,笑意有些挂不住,“這怎麽好,既然是夫人的東西……”

“沒關系。”薛紛紛在底下人身上一掃,落在莺時身上,“這帕子是誰落下的?莺時你去問一下,若是沒人來領,我就做主送給謝姨娘了。”

莺時領命,當真下去仔仔細細地問了。

薛紛紛不喜歡身邊有太多人伺候,通常只會留下莺時四人,其餘的一律在外間候命。禦雪庭有她從家裏帶來的丫鬟,也有府裏以前留下的。她嫁來之前平南王妃給她備了一擡錦帕和一擡玉镯金銀簪,彼時薛紛紛不明所以,還天真地說:“娘親莫不是把我未來三十年的手帕簪子都準備齊全了?”

平南王妃愛憐地點了點她額頭,“傻丫頭,誰說是讓你用的。這些是讓你打發下人的,收攏人心懂不懂?”

當初薛紛紛似懂非懂,如今卻是完全明白了。府裏留下的下人大部分都是伺候過原配夫人的,心也朝着那邊,對她這個繼配倒是不大上心,平日做事愛投機取巧,偷懶懈怠。做的好的薛紛紛便賞幾件首飾錦帕,做的不好便要懲罰了,她古怪手段多的很,總能讓人叫苦不疊。

這條手帕想必是哪個負責掃灑的丫鬟忘下的,如今即便想拿回來估計也不敢承認。莺時問了一圈都搖頭,薛紛紛此時已經飲完一杯茶,大手一揮:“既然沒人要就送給謝姨娘了,若是你不介意,我這裏還有許多其他花樣的,待會兒遣人送到你那裏去。哦對了,你住在哪個院子?”

謝寶婵的臉色已經稱得上難看,捏着錦帕的手絞得死緊,面上卻要裝出一副平和模樣,“寶婵住處離的遠,不敢勞夫人費心……今日一來,只是想跟夫人說幾句體己話,順道再為前幾日的事賠不是。正好我這裏也準備了禮物,夫人看看喜不喜歡。”

說着朝身後丫鬟使了個顏色,那丫鬟穿藕色交領短衫,模樣清秀,眼睛卻一直往莺時的織金寶相纏枝紋雙膝襕馬面裙上瞟。莺時仿若渾然不覺,接過她手裏的檀木盒子遞到薛紛紛跟前。

薛紛紛看也不看直接放在八仙桌上,話裏圓滑得挑不出刺:“謝姨娘真是客氣,我這兒什麽都不缺,倒是勞煩你費心了。”

談話間薛紛紛的睡意已經醒了一半,這種短兵相接誰與争鋒的感覺實在有趣,她一時間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倒是期待起謝氏跳腳炸毛的反應來。

謝寶婵從檀木盒上一掃而過,垂下眸子顯得極為恭敬,唯有左手扶着雲紋扶手時會小幅度地摩挲,這是人下意識的動作,證明她此時在打別的主意。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是:“夫人別怪我多嘴問一句,我今日來的早,正好看見将軍從書房走出來……”

“他去書房了?”薛紛紛顯得比她還要詫異,說完連忙虛掩住嘴,眼珠子游移不定,“我什麽也沒說。”

反倒謝寶婵被她勾起了好奇,“夫人想說什麽?”

“這……”薛紛紛左右為難,“你當真想知道?”

謝寶婵這會兒被她勾得好奇心模式全開,“莫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倒也不是。”她叫莺時又添了一杯茶,順道給謝氏也重新添滿,心疼歸心疼,面子功夫總是要做的,不能讓人出門就說平南王女兒真小氣。她拿錦帕沾了沾嘴角,欲言又止的模樣做了十足十:“是我昨晚身子不舒服,我怕伺候不周,就勸說将軍去你房裏,沒想到他竟然寧願待在書房都不……”

殊不知她一句話踩在了謝寶婵七寸,對方面色登時就沉了,大袖底下拳頭越攢越緊。

是以飯飯來上早飯時,迎面便碰上黑着臉回去的謝氏,兩人在廊庑拐角處險些撞上,飯飯莫名其妙地被剜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看不出來小姐這樣有本事,把那謝氏氣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