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陪不陪?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屠殺,卻未伴随滿天鮮血,幹淨得就像用抹布将粉筆字從黑板上擦掉,一瞬灰飛煙滅。火是從上往下燒的,至少從師烨裳的角度看來。本就是個陰霾的天氣,偏還停電了,四下一時晦暗不明。師烨裳認為,看不見那些從空中落下又被蹬踏揚起的塵土,還挺好的。這時有人與她擦身而過,先是一個,接着是一群。她木然看着,仿佛事不關己,但是爆炸聲震耳欲聾,害她忍不住地捂着耳朵蹲下身去。

不多時,辦公室裏的人就都消失了。師烨裳站起來,兩臂環胸,左顧右盼,鞋尖不住點地,像是在為某種節奏打拍子,又像是等什麽等得很不耐煩。地板終于開始歪斜,這場默劇終于快到尾聲。意料之中的一聲轟隆巨響,她的身體随之失去重量,一直往下墜,反倒像在飛。着地前一秒,她閉上眼睛就再沒打算醒來——醒來前一秒,她還在笑。

四周不再灰暗,而是漆黑。她恍惚地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游蕩許久,最後因回不去夢裏只得一腳踏入現實。翻個身,仰躺,将雙手枕到頭下,黑暗中,她睜着一雙霧蒙蒙的眼睛仍舊保持微笑,嘴型在笑意裏幾番變動,從上帝視角看,她是在說“虧本,你只死一回,我卻替你死了好幾回”。

隔斷幕簾中的抽氣馬達正在運轉,聲音有點兒像空調壓縮機發出的動靜。師烨裳靜靜聽着,眼神漸漸渙散成空,但沒有淚要流出來。喝杯酒吧...這樣想着,她便悄悄拉開自己這側的厚重隔音門板,赤足踏落地面。蹑手蹑腳去往房門的一路,她還是笑。也不知在笑什麽。

樓梯間裏開着壁燈,溫馨的淡黃色攀得滿牆,足夠明亮卻不耀眼——這要歸功于汪顧。林森柏為她預裝的燈泡是日本和泉,低頻耐久帶來的必然效果是光線閃爍。師烨裳讨厭一切閃爍不定的東西,就像她讨厭所有搖擺不定的人。所以這些燈泡,汪顧換得好。要是紅酒不那麽嬌嫩,把酒窖裏的冷光燈也換成這樣就更好了。

為求溫濕度恒定,深達六米的地下酒窖裏自然不能鋪木地板。師烨裳的光腳丫子一踩到高标號水泥立馬凍了個哆嗦,可她還要癡心不改地光着腳丫繼續走。好容易走到高聳的酒架前,終于有了地毯,她又得爬鐵梯子了——按照私家酒窖特優推薦标準,她的酒窖裏裝的是高射地燈,好酒都得放在上層。今夜她的心情十分華麗,十分适合來一支酒王。Latour 61存貨不多,她舍不得,那不是Latour 59就是Petrus 61,其他一概不列入考慮範圍,于是她得克服懼高症,有多高爬多高。

一陣窸窸窣窣過後,她終于從酒架第二層掏出兩瓶可心的酒,看清酒标,不是特定的那幾瓶,她便放心地掐着瓶頸回到地面,從底層抽屜裏摸出酒刀,動作飛快地打開一瓶,站在梯子邊張嘴,仰頭,一氣兒糟蹋掉大半瓶——直到這會兒她才繃不住了,癱瘓那般脫力地靠着酒架滑坐到地毯上,一時竟是制不住要氣喘如牛。

做了那樣令人失望的夢,她多想嚎啕大哭一場。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經耗盡她用以嚎啕的力氣和勇氣——她不是小女生,失戀之後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并不能讓她覺得好一些,反而會在不久之後被汪顧看出來。

對了...汪顧。她把酒瓶挨到嘴邊,條件反射地喝幹瓶中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地開始喃喃自語,“張蘊兮,我快要分不清你和汪顧了。雖然她長得像你卻不像你,可我現在...有時還是會把她當成你,你當成她。分不清。”

閉上眼睛,她輕輕搖頭,“真的分不清。如果是你,你一定不介意我把你當成她。但她介意我把她當成你。她在視而不見,你知道嗎?視而不見。她在保護她自己,總算沒白費我努力這一場。她知道我希望她變成這樣。”酒沒了,師烨裳一邊摸來新瓶,慢慢将酒刀上的旋絲擰進去,一邊仰頭對空氣中的人影語無倫次地傾訴困惑,“可要是她真的練成了鐵石心腸,我該怎麽辦?”這樣的問題當然沒有答案。但她已經在年複一年無望的等待中習慣了自問自答,點頭,她無奈地承認,“好好好,我知道我這是自作孽...可是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

泛着酸澀滋味的氣流始終被她壓在喉嚨裏,她必須不停不停地傾訴,不能沉默,一旦沉默,所有的心聲将會化作一陣與她思想最為契合的破碎嘶音,很難聽,就她本人聽來都是噪音。但是,既然明知自作孽,結果到頭只有不可活,那她還有什麽話可說?嗯,也許對那個最了解她的人服一服軟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很可憐,你看見了?”再提個要求應該更好,“那你來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就不可憐了。你知道,每次你抱抱我我就好了。”

說完這些,她再不知該說什麽,只能放任嘶音在氣管中生成,醞釀——為了分散注意力,她死死盯着酒瓶子想要盡快拉開瓶塞。卻無奈,她的動作永遠不如她的思維更快。那絲壓抑極深的嘶音突然在她喉間扯斷,半截被她憋在嗓子裏,半截從她牙關裏溢出,尚未被完全拉開的軟木塞立時被淋漓淚水打濕,她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握住瓶頸,神經病似地将酒瓶一把摟進懷中,口中言語不複清晰,腔調在氣流的撕扯中幾乎模糊成一片,“抱抱我,求你了...”

師烨裳并不曉得她的身體已經不再适合保有這樣激烈的情緒,畢竟她那動過手術,不知缺了多少條筋的大腦嚴禁缺氧。抑制痛哭是比痛哭更容易導致顱內高壓的動作,偏偏她還那麽不遺餘力地繃緊了全身的每一個關節去抵抗自己的卑微軟弱,這就怪不得她要在第十六個“求你了”出口之後陷入昏迷——好在人體具有“昏迷”這項自我調節功能,不然以她的能耐,這一夜可足夠她腦溢血死個十回八回的。

時至早上七點,汪顧照常被鬧鐘鬧醒,醒來照常去摸鑰匙摁按鈕。隔斷幕布擡起,她驚訝地發現師烨裳在看書。早上七點哦,看書哦!這簡直史無前例嘛!像只大蟲子似地蠕動着湊過去,汪顧笑眯眯懶洋洋地攬住師烨裳的腰,明知她反常卻不想問為什麽,省得她還要費力掩飾撒謊,“今天這麽乖呀。天要下紅雨了嗎?嗯嗯,下紅雨這麽好的天氣,不如我們去旅行吧?”

“旅行”這個念頭不是現在才有的,她只是覺得現在該說。幾日來師烨裳的反常之處太多了,她隐約知曉緣故,但絕不願深究。帶師烨裳離開這個滿目災難的環境是當前最好的選擇。雖然她也不清楚這樣災難的情緒要蔓延到什麽時候,不過能躲一天是一天,今天師烨裳反常得狠了,正是應該開始這“一天”的時候。

“好好的,怎麽想起旅行了?”師烨裳含笑把手放到汪顧頭上,揉揉那方柔軟的短發,揉着揉着就不由自主地揉到了汪顧的大耳朵上,手勢變為連揉帶擰——如此“揉”情來得好生突兀,即便此情此景蜜意滿洩情深似海,汪顧也忍不住要懷疑她想自殺,“就是去走走嘛,我一直想去一趟北歐,”北歐離得夠遠,總不會成天播中國地震的新聞,“可北歐五國消費都高,以前沒錢不敢去,後來有錢了又沒時間。這段咱不打仗,都有點兒空,你就當陪我,一起去,好不好?”說着,汪顧硬是把師烨裳拉躺下來,剛想翻身壓上去,師烨裳卻是利落地翻身背對她,問:“你訂行程了嗎?北歐可不是說去拎包就走的,咱們不能跟它落地簽。我...倒可以用申根簽,問題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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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顧一聽她這口氣就知道她是願意的,就是有些別扭而已,為防她繼續別扭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只好果斷地将她腰身收入懷中,急忙打斷,“沒問題!啥問題也沒有!咱今晚先去泡溫泉,明天就飛!紅果果的冰火兩重天哇,想想就爽!到時在冰天雪地裏,你給我當翻譯,我給你當仆人,咱演一出美麗與哀愁,多好多好——把你包成個球!”她這轉折十分有創意,害師烨裳忍不住笑了。

“北歐雖然北,也未見得一年四季都要冰天雪地好不好。又不是北極。”師烨裳挺無奈也挺費勁兒地靠在枕頭上搖頭。

汪顧文科出身,高中那會兒地理歷史嘎嘎的棒,她當然知道北歐不是北極,可這不是要逗師烨裳笑麽?古老哲人說什麽來着?為博紅顏展,丢臉又何妨?她怎能不遵守古訓嘛,遂又膩在師烨裳背上邊蹭邊裝傻道:“诶诶?它們不是一年四季都積雪的麽?難道也會像咱那麽熱?”

由于裝得太出格,師烨裳也聽出她是在逗她了,旋即一個後踢腿踹到她膝蓋上,借着反作用力把自己推到床邊,揭被子,下床,開門同時不忘揶揄汪顧,“反正你裏面穿着比基尼,外面裹個大棉襖,管它冷熱呢,你都不怕呀。要是你有興趣借街拍揚名HOLLYWOOD,只需要在大街上逢人迎面就突然把棉襖敞開,嗯,保證你紅。”

汪顧見她要逃,趕緊手腳并用地也爬下床來,又從背後将她抱住。師烨裳害怕還有些浮腫的眼睛被汪顧看到,也不敢掙紮,兩人便像整根油條似的粘着走進了洗手間,“師烨裳,我愛你。無論如何我都愛你。所以你別走,就當是留下來陪我。好不好?你陪着我,我陪着你,陪着陪着我們很快就老了,”汪顧與師烨裳一同面對洗漱大鏡,一個深情款款地說,一個低着眼皮忙碌着擠牙膏的事業,“老了我們就哪兒也不去了,天天在家數白頭發,今天你替我拔兩根,明天我替你拔兩根,”師烨裳含一口水,正要把牙刷塞進嘴裏,結果聽見汪顧說,“拔着拔着就拔成禿頭了。”

噗——

鏡子濕了。

“汪顧!”師烨裳甩掉下巴上的水,低頭擡腿,作勢要去踩汪顧的腳,“你要禿頭自己孤單地禿去!這個我可不陪!”她的頭發好容易恢複了一定長度,想讓她禿?你自己挑種死法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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