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世記憶

“紮尼姐姐…”凄厲的海風裏夾雜着似曾相識的呼喚聲,那聲音十分飄渺不實。幻聽嗎?汶翎不由地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點。

“紮尼姐姐…”風裏的呼喚真實存在,她聽到了,聲音悠悠地散在了海風裏。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卻看見一片蒼茫的草原上,一群棕馬盡情地吃草散灑。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騎在一旁的兩匹小馬上。

左邊身穿白袍的女孩顫抖的握着缰繩,畏畏縮縮地拉着那匹小馬,不敢前行。旁邊的紅衣女孩拉着缰繩,很快便輕松地便駕馭了這匹小馬,小馬聽話地小跑着,身後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喊着她。“紮尼姐姐!不要走遠,哈娜害怕!”

紅衣女孩拉住缰繩,回頭看着她,壞笑地說道,“哈娜,怎麽了?是你說要過來的,現在又露怯了?”

“紮尼姐姐,哈娜不敢騎,紮尼姐姐陪着哈娜,別走遠。”白袍女孩有些驚慌地看着紅衣女孩。

“真是拿你沒辦法。”紅衣女孩拉過缰繩,驅使小馬走到哈娜身邊,腳輕輕地一蹬踏子,一下躍到哈娜的馬上,穿過哈娜的雙臂,去拉馬上的缰繩。

“準備好了啊,駕!”一聲高喝,小馬奔跑了起來。奔馳在草原上,圍着馬群繞圈圈,風嘯過的感覺,涼爽清透,感覺好極了。哈娜拉着紮尼的雙手,來減少自己的恐懼,紮尼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撫她。四目相對之際,小馬突然驚叫地停了下來,只見面前一個男孩跌坐在地上,他撫了撫胳膊,撣了撣褲子,慢慢站了起來。

紮尼打量了一下男孩,這男孩和自己年齡相仿,中原打扮,白衣翩翩,眉清目秀,一副公子模樣。她笑着開口道,“小兄弟,沒事吧?”

男孩理了理衣衫,微笑地搖了搖頭,“你沒有撞到我。”

哈娜看着男孩的裝束,有些驚奇地問道,“為什麽你的衣服和我們的不一樣?”

小男孩微微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是中原人士,随家人來這裏看訪故人。”

“你家人怎的如此放松,不看好你?草原可是很危險的,比你們中原要危險的多。”紮尼有些不滿地說道。

“呵呵,難得離開中原,我自是想出來好好轉轉。”男孩禮貌地笑着,“在下宋緋,中原人士,不知兩位姑娘高姓大名。”

“我們草原人不興你們這番客套!我叫紮尼朵瑪,是這裏的公主。她是我妹妹,哈娜撒鞑。”紮尼粗聲粗氣地說道,“你說你随家人來這裏訪故人,住着最近的就是我的父汗。你們家是什麽來頭?找我父汗何事?”

宋緋看着這個粗聲粗氣的霸氣女子,不禁有些新奇。在中原,看多了細聲細氣的小女孩,這樣的女孩他還是頭一次見。他微笑地看着紮尼,應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公主啊!我是中原的王室的三皇子,守地為仙津一帶,皇兄讓我跟随三叔來這裏找貴汗商定通商之事,此為雙利之策也,望公主可以幫助在下在令尊面前說說好話。”

“什麽?通商?這些東西我不懂的,我只懂騎馬射箭,奔馳草場。怎麽?你有興趣和我們玩玩?”紮尼看着他,有些挑釁地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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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緋對騎射也略懂一二,公主不嫌棄,咱們比試比試?”宋緋笑臉相迎,一副應戰模樣。

“好!”紮尼拍了拍哈娜的雙手,讓哈娜先回去,自己去和這個小王爺玩玩。

哈娜小心翼翼地下了馬,叮囑紮尼小心,便不情願地向帳篷走去。

那日夕陽照下,兩個孩子伴随着周圍的群馬,策馬草場,格外地快意潇灑。哈娜抱着馬頭琴,遠遠地看着他們,心裏說不出的羨慕。她看着宋緋的身姿,眼裏一陣模糊印記,清秀白衣,飒爽馳騁,眉宇□□,過目難忘。她慢慢撫上琴弦,悠悠琴聲穿越草場,伴着草場的清新,一陣心曠神怡的感覺。

紮尼興奮地奔馳着,灑脫着,宋緋追逐着,歡悅着。宋緋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灑脫,直率,一點不輸男子。紮尼亦是沒有想到,中原男子盡然可以如此精通騎術,和他比奕,十分爽快。

“你輸了!”紮尼停在遠處,大聲向宋緋喊道。

宋緋停了下來,微微地笑着,“紮尼公主騎術了得,在下甘拜下風。”

“若你不急着離開,明天我們比馬上射箭,如何?”紮尼笑着說道。

宋緋看着她,微笑地點了點頭。

夕陽的餘晖下,三個人各有深意的微笑着,那是三個人少年時,懵懂的心事。那是一場注定的邂逅,那是一次,不應該開始的開始。

汶翎清晰地記得,紮尼八歲的時候,母後牽着一個七歲的女孩出現在她面前,一本正經地囑托她,“紮尼朵瑪,你是這裏唯一的公主。但你記住,從今以後,她,哈娜撒鞑,就是你的妹妹。你要用你一切,去保護她。只要我還活着,我就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你也一樣。”

那個小女孩,就是哈娜,那個為紮尼而死的邊疆女子。而她,紮尼朵瑪,違背了對母後的承諾,并付出了近乎滅族的代價。

汶翎紅着眼,回憶着那些屬于她,卻不想記起的過去。

紮尼充滿好奇地看着哈娜,哈娜害羞地躲在皇後身後,紮尼開口問道,“母後,她是誰?她好像很怕我。”

皇後蹲下身子,看着哈娜,微笑地說道,“哈娜,別怕,麗姨答應過你父母好好照顧你,我一定會做到。紮尼是麗姨的女兒,不用怕,過去和她玩,她不會傷害你的。”

從那以後,紮尼朵瑪就多了一個妹妹,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妹妹。她從來沒有問過母後,哈娜的身世,也沒有問過哈娜本人,她只知道,哈娜是個膽小的孩子。

十四歲那年,他們遇到了那個叫做宋緋的中原男子,哈娜對他一見傾心,而後每三個月,宋緋都會以通商的名義來到草原。為此母後曾叮囑過紮尼,千萬不要讓他們過多接觸。

草原上的規矩,中原人沒有資格長期居住,更沒有資格和草原人享受同等待遇,暫居的客人另當別論。長居草原的中原人,無論男女不需任何禮節禮數,上了床就算成親,沒有選擇。

所以皇後一直隐瞞哈娜的身份,中原血統一旦敗露,紮尼的部落就算依舊以公主的身份待她,難保其他部落的人不會對她輕藐。

紮尼不解,即使如此,宋緋對她好,就可以保護她,甚至帶她離開草原,棒打鴛鴦太不應該。皇後迫于無奈,說出了哈娜的身世。

哈娜的父親柳潇是中原人,母親薩文撒鞑為了和他厮守,偷偷離開草原尋他。柳潇為了娶薩文和家人鬧翻,家人将他困在家裏不讓他離開。薩文見不到他,終日郁郁寡歡,在哈娜三歲時,便病終了。

四年後,已貴為皇後的瓦麗,為了做出典範,順便去中原玩玩,便随通商車隊來到了中原。街上閑逛,偶遇一個長相和發小薩文十分相似的女童。幾番輾轉尋覓找到了她們原來的住處,她在那個破舊的屋子裏尋到了當年薩文最心愛的藏刀,并在枕下看到一些信件。

幾十封信,除了一封署名瓦麗,其他全部署名柳潇。瓦麗想也沒想便翻開了那封給自己的信,那幾乎是一封遺信。信裏訴說着自己的自私與不該,沒有聽家人和瓦麗的勸告毅然決然地來到中原,過着有一頓沒一頓的苦日子。她最不該的,就是讓孩子和她一起受苦,但是為了柳潇,她不後悔。寫這封信,她不奢求瓦麗原諒,只希望,如果有緣,她可以幫自己照顧孩子。

緣分就是這麽微妙,繞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瓦麗帶着哈娜和剩下的信找到了中原柳家,在打聽得知柳家經營藥材生意後,假意合作求見柳家老爺。見面後得知,柳家現在的老爺,就是那個‘負心人’柳潇。瓦麗想也沒想将所有的信件拍在柳潇面前,并告訴他,哈娜便是他的女兒。

聽到這個消息後,七尺男兒剛毅的臉上留下了傷心的淚水,三十有一的柳潇并未婚娶,他一直想見她,卻迫于家人的壓力,一直沒能和她再見。他顫抖地看完了所有的信,沉默了一會兒,随後便召集了所有柳家宗親作為見證,将大宅與財産全部轉給了弟弟柳永,并要求瓦麗答應他一件事。

真性情的瓦麗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柳潇笑着求她照顧好哈娜,瓦麗承諾他會按照薩文的遺願去做,但他也不能不管自己的骨血。

柳潇瘋瘋癫癫地笑着,趁所有人不備,拿出短劍,對着自己的心髒刺去。瓦麗始料未及,沖上前去,問他為什麽那麽傻。

柳潇說,“你不理解我,就像你不理解她一樣。我們愛着對方,不顧一切的愛着對方!”

在那一刻,瓦麗的心像被狠狠地挖了一塊。她不知道薩文為什麽寧願過苦日子都不願意妥協回來;她不清楚為何柳潇這麽執着當年不覓新歡;她更不明白柳潇為何在得知薩文不在後毅然選擇下去找她。這些,都是她沒有經歷過的。她和汗王兩小無猜,順理成章,從來沒有嘗過這種身不由己苦戀的滋味。

柳潇彌留之際,緊緊地攥着瓦麗的衣袖,哭着求她,好好照顧哈娜。瓦麗堅定地點了點頭,柳潇含笑而終。

哈娜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不明所以地看着瓦麗。她不太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麽,更不知道眼前的大叔為何而死。瓦麗一把抱起哈娜,承諾她會給她一個完整的家。随後,便帶她來到了草原,帶她到了紮尼面前,給了她公主的待遇,不讓她受一點苦,希望她可以快樂健康的成長。

皇後回憶着過去的種種,嘆氣道,“身在草原,就應該安心于此,你确定,中原會有她的栖息之地嗎?與中原人相戀,那是一顆苦種,你确定要讓她種下嗎?”

紮尼癡癡地聽着,她根本就不懂世間所謂的男女之情,她只覺有些不可思議。命是自己的,為別人而死,是何道理?

“紮尼,”皇後執起紮尼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答應過我,會保護她的,我希望,你不要違背你的承諾。”

紮尼愣了一下,微笑地點了點頭,“我以草原公主的名義起誓,對哈娜的保護,至死方休!”

紮尼十七歲那年,命運和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那年,柔壤進攻邊疆部落,紮尼所在的部落‘彬原’也不例外。

彬原唯一的公主紮尼朵瑪當仁不讓,戰場殺敵。那一日紮尼大敗,彬原大汗皇後被俘。紮尼将軍需全部讓給了将士,自己卻在挨餓受渴,迫于無奈哈娜以血喂她,保她一命。恢複元氣的紮尼,蓄銳待發,趁敵不備,深夜偷襲。幾番征戰救回了父汗母後,奪回了彬原領土。柔壤銳氣大減,損兵折将。柔壤大王進攻幾次未遂,派使臣求和。彬原大汗開出的補償條件,合理的無理的柔壤全部答應,只有一點,彬原要歡迎柔壤人居住彬原,互通有無。彬原大汗猶豫了幾天,幾番衡量利弊後,最終還是答應了。

那一年,紮尼十九歲,哈娜十八歲,宋緋十八歲。三個人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柔壤人進入彬原與彬原人篝火共舞,哈娜彈奏馬頭琴,宋緋播弄古琴,琴瑟和鳴,眉宇傳情,般配異常。

柔壤男子鷹武,強行抱走哈娜與她行房,宋緋紮尼自是都不會依。嬌弱的宋緋輕易被推到在地,而紮尼為此,重傷了鷹武,得罪了柔壤最英勇的武士。鷹武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青春,真的是場不顧一切的鬧劇,同時也是一場無法回頭的毀滅。善琴熟畫的宋緋,一點點的進入了哈娜的心田,而骁勇率性的紮尼騎馬射箭英姿的模樣,也完完全全映入了宋緋的雙瞳。男女之間的情愛,有的時候就是這麽自私。他們眼裏,已然容不下第三個人了。

紮尼二十歲那一年,汗父母後相繼離開了她。在她最難挨的時候,宋緋陪着她,哈娜也陪着她。

同年,宋緋被冊封為胡王,仙津、湖萬都是他的轄地。興奮的宋緋向紮尼求婚,許諾她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富貴長持也好,彬原昌盛也罷,只要她想要,他都能幫她得到,卻被紮尼無情地拒絕了。她想用自己的力量,撐起彬原剩下的天地。她沒忘記對母後的承諾,要傾盡所有去保護哈娜,嫁給宋緋,在她看來,是對哈娜最好的保護。而宋緋對她的誤解,使他的心,在那一刻,完全地扭曲改變。

得不到的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宋緋想着。于是他找到了那個柔壤勇士鷹武,和他密謀殺害紮尼的計劃。

紮尼帶着天真的哈娜來到蓬萊半島,在海上泛舟傾談。兩人輕紗薄裝,從未有過的輕盈。她們笑着,鬧着。哈娜拉住紮尼的手,祝福着她和宋緋,而紮尼卻拍了拍哈娜的手背,堅定地告訴哈娜,絕不會破壞他們。她們都不知道,這将是她們葬身的地方,她們更沒想到,要她們命的人,就是她們一直視為親人的人。

迷香軟酥了剛下船的紮尼,她虛弱地趴在沙灘上,四周伺機的大漢一擁而上,鷹武毫不客氣地持刀沖向紮尼。哈娜擋在她的身前,含笑着落下了淚。致死,她仍緊緊地攥着自己的衣袖。

紮尼斷氣的那一刻,母後的話,猶在耳邊,“與中原人相戀,那是一顆苦種,你确定要讓她種下嗎?”

紅透了雙眼的汶翎強忍着眼淚,苦澀地重複道,“是啊,母後,那真的,是一顆苦種!我真的不應該讓她種下,更不應該讓他品嘗,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汶翎的靈體盤旋在記憶裏蓬萊上空,久久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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