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面貓(上)

人面貓,貓之詭者,三災附體,卻不以此為孽,恩仇相報,視為神也。

那年的冬天來的特別的早,還沒過冬至,就聽到路上傳來了賣炭人的叫賣聲。酒肆中咿呀的小曲兒已經被寒風吹得聽不清晰,柿子樹上的果實落入地上,被野狗啃食。夜裏,路人低頭而行,互不相談。

一位大半張臉被兜帽遮掩的女子悄然而行,雖然不得見她的全貌,但看那雙眼眸也能看出她是一個清麗的女子。只是不穿裙反而穿着一條綠色的襖褲卻也告知了別人她是一個風塵女子,偶爾撞見人,便遭人一臉輕薄鄙視,但女子卻渾然不覺,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冷眼。

她走得很慢,提着一個燈籠,燈籠在夜風中不停,女子沉默而行,直到她轉過了吵鬧的街市,來到了一處僻靜的青瓦房前,才停下了步子。房屋的邊上有一顆歪脖子柳樹,樹不高,但是這屋子的大門很特別,別人挂的是紅燈籠,而它只挂了兩個巨大的葫蘆,葫蘆分別寫了對聯:留一瓢清酒在葫,寫一時悲歡于世。屋上有一個匾額,上面寫着 “觀情齋”。

女子撩起帽檐,看了這一對聯一眼,輕聲道:“是這裏了……”,她裹了裹手腕上的包裹,低頭跨入了院子。

“有人說我寫的小曲兒唱遍煙花柳巷,就連那些深閨不知春寒時節的閨秀也會哼兩段。”院中傳來一個清爽的聲音,從語調中也傳來幾分得意。

“你看樣子是非常得意這些?虧你飽讀詩書,不去搏一個功名,倒是學那柳永一般流連這煙花之地。方是蹉跎歲月,埋沒才學啊。”另一個聲音非常的淡然,聲音有些低沉,卻透着一絲溫潤之色。

“人各有志,志不在朝廷廟堂,而在這十丈紅塵之中也可以求得個道,看盡春秋歲月才是我的志向。”

“哎,沒出息,沒出息啊你!來,那我就敬你這個沒志氣的一杯。”

“哈,你可別忘了,臨走前把外頭那兩個葫蘆給我灌滿酒再走。否則下次來可別怪我不開門。”

女子站在門口,只見兩個男子不畏風寒,任憑寒風呼嘯,枯葉紛飛,仍穩坐于院子的石凳之上,在石桌上擺着一壺酒,其餘什麽都沒有。而那兩男子都很年輕,其中那個拿着杯子的男子看了一眼女子,女子在風塵中滾打多年,本不會因為那一眼而有所心動,但此時女子就覺得忍不住低頭羞澀,整張臉也緋如桃花。

他笑着朝女子拱手道:“原來是華嫣姑娘,小生這廂有禮了。”說完深深地彎着腰。

華嫣連忙欠身回禮,她道:“胡公子,奴家還禮了。”

另一個男人放下酒杯,他看着女子也是作了一個揖,華嫣看去,同樣也是一個風流男子。只是比起姓胡的那位公子,這位就要顯得清冷些許。

華嫣同是回禮,男子瞄了一眼女子的包裹道:“姑娘帶了什麽東西來?”

華嫣道:“奴家給公子準備了幾件過冬的寒衣,不知合不合身,所以特別帶來先給公子試穿一下……”

胡悅笑了笑,他拿起酒壺道:“院子風大,我們進屋說吧。”

楚珏愣了下,他放下酒杯也跟着站了起來。女子随着二人進入屋子,這屋子很簡單,也就是一般落魄書生的居所,除了文房四寶和書卷字畫以外就是簡單的生活用具,清苦寒酸得很。胡悅點了一盞燭燈,然後從暖壺中倒了一杯茶于華嫣。

楚珏坐于一旁,他依然手裏拿着那只精致的酒杯,看樣子是一個世家子弟。他看着女子的包裹,挑眉對胡悅說:“難得有如此佳人肯為賢弟縫制寒衣啊,可是羨煞愚兄了。”

胡悅淺笑一道:“楚兄是也想要讨一件去過冬呢?”

楚珏看了一眼華嫣,華嫣本就不想普通閨秀一般嬌羞,她羞笑道:“如果楚公子不嫌棄,我來年也可以為公子縫制一件。我老家原本就是以種植棉花為業,可惜我小的時候收成不好,又是鬧旱又是鬧澇,日子沒法過了這才流落江湖,辛虧有得胡公子賞識,對奴家照顧有加,每回新曲必定先讓奴家來唱,也讓我這樣姿色平平的人可以有了過活的本錢。”

胡悅笑說:“華嫣姑娘的聲音那是天上之音,人間難得聞一曲,我的曲子當然是要給仙音所賦,否則那可委屈了我的才情了。”

楚珏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卻聽胡悅顏色一轉,說:“華嫣姑娘想必還有其他事情要說?”

華嫣微緊的眉頭,稍微松了一下,她輕嘆一聲道:“公子好眼力啊,奴家的确為一事所憂心。”

“可是姑娘之事?”

“不是……是一位恩客的事……他,奴家不能透露他的姓名,抱歉,他和我說他家裏發生了怪事,正為此而惱。”

胡悅看了一眼楚珏,楚珏眼神一定,胡悅便了然得微微一笑,他說:“姑娘請說說看,我們這位楚公子可是有一些解決‘怪事’的辦法呢!”

楚珏瞪了胡悅一眼,後者假裝尴尬得咳嗽一聲,但是卻全然不覺有何唐突。華嫣猶豫片刻,但還是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華嫣一直以來都在資助一位秀才博取功名,那位秀才也視華嫣為紅顏知己,所以有什麽心事便會與華嫣說說,這件事就是這位秀才在前不久接到了一個關于報喪的信。上面說這個窮酸秀才的祖家唯一的老人亡故了,希望他能夠回鄉下一次,處理老人的後世和田産的事宜。

秀才年幼便沒了父母,全靠這祖家的姑姥一手帶大,老人好像也沒什麽其他的子嗣親人,所以便視秀才如自家孫兒,疼愛有加。所以秀才才能通過院試,這祖孫兩人便是如此深厚的感情。所以秀才一聽是自家姑姥歸西了,便連忙收拾行李趕回老家奔喪。

華嫣與秀才之間其實存有真心的兒女之情,所以便和老鸨商量之後,也讓她同行而去。好有一個照料。

秀才的老家在河北,那裏正在鬧瘟疫,死了很多人。一路上華嫣又要照顧秀才,又要防止他們兩個染上瘟疫。非常艱難才走到了秀才的故裏,而這裏更加鬧得嚴重,到處都有死人。

“那麽老人家沒有熬過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華嫣那麽想着,和秀才一起進了村子。

村子裏的人已經所剩不多,他們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問話的熟人,此人名喚賴五,賴五見秀才回來,倒是有些吃驚:“啊呀,你怎麽回來了?”

秀才嘆道:“姑姥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我必定要回來的。”

賴五一邊點頭說好,一邊摸了摸懷裏的鑰匙說:“哎,祖屋那邊兒,因為老夫人還沒有過百日,所以我們也等着過了百日再下葬,你看着天兒也不好,到處都是瘟疫,你得小心仔細啦。我看實在不行你先在這兒住着,那裏瘟疫鬧得太厲害,萬一有一個閃失,你們祖家可就絕後啦。”

秀才略微皺眉,華嫣其實也覺得與其住在已經成了荒宅的老屋,還不如在這裏有人氣的地方好。

秀才便把華嫣留在這裏,他自己則非要趕往祖屋,親自為老人守靈。

華嫣不忍他一人凄苦,便也執意陪同,賴五沒法留住他們,便給了幾貼薰藥防止瘟疫。

華嫣覺得這賴五看人的眼神有些怪異,但是又不好言說,他仿佛并不希望秀才去祖屋……

華嫣沒有多想,而是一路低頭不語,與秀才往祖屋處趕去,越是往裏走,孤墳就越多,有些棺材還很新,但是來不及下葬便棄于郊野,到最後華嫣二人甚至可以看到随處都有屍體,有些腐敗不堪,流膿露腸,有些還沒有腐爛,但是卻死相猙獰,看的華嫣咬着牙拉着秀才不敢擡頭看路。

秀才也沒見過那麽多的死人,也是一臉煞白。他故作鎮靜的拍了拍華嫣的手說:“嫣兒莫怕,有我在。”

華嫣點了點頭,拉着秀才的手死死不肯松開。但是卻依然不後悔陪他來此。

終于他們走到了祖屋,這裏門扉破敗,一片死寂,秀才哀嘆一聲,一進屋子便看到大堂內停放着一口棺材,這棺材是老人自己所置辦的壽棺。猩紅的顏色特別紮眼,華嫣不知為何,見這樣的棺材內心居然會萬分害怕。

而秀才則失聲痛哭起來,他跑到棺材前一下子就跪倒而拜,華嫣也十分傷心,她不住的擦着眼淚,就在她低頭擦淚的時候,她發現這裏好像還有其他動物來過的痕跡。此外還有些許動物的皮毛。

華嫣環視四周,屋子破敗不堪,不像是有人在此居住。而且這裏是瘟疫蔓延肆虐的地方,也不會有人在此定居了。

秀才哭了好一陣。這才擦幹眼淚,他環視四周的破敗,擦了擦供臺上的灰塵說:“嫣兒,我們今晚就在這裏委屈一夜,我看這裏死屍太多,瘟毒肯定很厲害,不能連累你……”

華嫣擦幹眼淚搖頭道:“相公莫要如此,奴家既然要跟來,那就不會怕這些,死屍而已,又不會成僵屍。待我整理出一個房間,我們二人就先去休息吧。”

秀才萬分感動,他說:“嫣兒待我情深似海!小生他日若能金榜題名,必定娶嫣兒為妻!哎!現在讓我最後看看姑姥的遺體吧。”

秀才撩起袖子,推開猩紅的大棺材,但是就在他開棺的那一刻,他便駭聲大叫:“姑姥!姑姥的屍體沒了!”

華嫣心中極其害怕,難道真的會有僵屍?她趕忙過去看了一眼棺材,裏面除了壽被外空無一物。裏面的屍體早就不見了。

華嫣害怕的看着秀才,而秀才則已經吓得六神無主。他看着華嫣說:“難道……難道他們把姑姥的屍體搬走了?”

華嫣搖頭,但是她知道村民不會如此做的,也沒有必要那麽做。

那麽屍體去哪裏了?

此時外頭傳來一聲野豺的叫聲,華嫣只覺得渾身猶如澆了一桶冰水,忍不住的開始發抖。

秀才只能安慰道:“先……先進屋吧!過了今晚再說!”

華嫣咬着牙點頭,二人關上房門,點上蠟燭。老屋早就破敗不堪,窗戶都沒辦法全部關實。

冷風也就這樣嗖嗖得往屋子裏灌,這樣的天氣實在難熬,華嫣擦了擦桌子和椅子,秀才看着這樣的場景只能嘆氣,他說:“其實我也沒有多少田地了,這裏鬧災,已經都是荒地了。哎,我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考中功名啊!如何是好啊!”

華嫣回頭看了他一眼,華嫣覺得此時不能再談傷心事了,他說:“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吧。”

秀才摸了摸肚子,他說:“這外頭黑燈瞎火,又冷又不安全,你還是別去了。”

華嫣說:“不礙事的,走了好幾天的路,至少給你燒點熱水。”

秀才被華嫣的真情感動的幾乎無法言語,華嫣低頭微微一笑便走出屋子。她手裏只拿着一盞油燈,而此時的老屋則昏暗無比。

華嫣憑着記憶想要摸到廚房,一路上她只能看到一尺以內的東西,而且還非常的昏暗模糊。就在她摸索之間,她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臉,她吓得幾乎要摔掉手上的油燈,再定眼一看發現其實這只是竈神像而已。

她撫了撫胸口,低聲自語道:“原來是竈神老爺,那麽廚房就在這裏了。”

她緩緩推開廚門,把油燈放在桌子上,點燃桌子上的蠟燭,米缸裏已經沒有一點點的米了。她心想:畢竟已經沒有人住在這裏了。

但是她好歹要燒一壺熱水給秀才洗個腳。但是就在她蹲下想要撿竈頭內的東西時,她卻忍不住尖叫了起來。

秀才聞聲跑了出來,她指着竈頭內說:“好多……好多死老鼠!”

秀才也是一陣惡心,這竈頭內密密麻麻都是老鼠的屍體,有些已經爬出了蛆來。華嫣伏在秀才胸口哭泣,秀才趕緊扶着她離開廚房。而就在他們離開廚房之後,忽然秀才聽到在東屋的房子裏傳來了咳嗽聲。

秀才一聽,那是姑姥姥的聲音!

秀才拿起油燈,連忙扶着已經吓得六神無主的華嫣跑去,到了門口,咳嗽聲便停止了。

秀才不敢推開門,他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能驚恐地喊了一句:“可是姑姥?”

秀才的聲音已經變調了,華嫣吓得縮成一團,花容失色。她擡頭看着秀才,秀才的臉也是吓得蒼白,猶如紙人一般。

華嫣握着秀才的手,她感覺秀才的手也是顫抖的厲害。

而那寂靜的猶如墓穴一般的屋子內,真的幽幽的傳來了一個老妪的聲音。

“是……子茗啊……”

秀才一聽,忍不住哭了出來,他說:“姑姥,您不是已經歸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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