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栖鳳(上)
《聞見錄》:“梧桐百鳥不敢栖,止避鳳凰也”。
中秋,夜如晝。十裏燈龍,上京的酒肆已經挂上了大堆花卉的錦旗,各家都賣出了最好最新的酒。除了秋桂香氣之外,還有那飄散的香醇佳釀。金水橋兩畔的柳樹上挂滿了錦布彩燈,道路兩邊停滿了香車寶馬。貴婦小姐不再如往日般難得一見真容,雖也是半遮容貌,但那雙雙眼眸依然看着那些雜耍,叫賣。五侯七貴,三教九流同在一片天地內,共享着如夢似幻般的夜晚,四周的氣氛熱鬧歡快,即使涼風送爽,也依然讓人感受到熱烈的氣氛。
樓閣,畫廊之間無不是一派推杯問盞的佳景。此時,那些所有尋歡作樂的場子已經是一片紙醉金迷,女子的綠紗裙被酒潑得濕透,隐約露出了姣好的玉腿,那些酒客嫖客也是一片歡騰。歌女不再唱那些悲戚之調,那靡靡之音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魅惑。
但是在這樣的氣氛中卻讓人格外留意這燈火闌珊之處,那些燈火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是隔開的空間一般,那裏的景色好似能看見,又似無法看清,仿佛有人在低語嬉鬧,但細聽似乎又不是人的聲音。
這便是京城的月夜,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看到那些如霧如煙般的妖嬈。
虹翹依然唱着不走俗套的曲子,表情有些落寞,微蹙的眉頭和這樣的月夜并不搭配,但是月色照在她的臉頰上卻透着一層薄光。雖是頭牌花魁,但是她今日卻沒有接客,廂房內只有胡悅一人相伴。歌曲依然是胡悅寫的新詞,引來了周圍一些酒客的駐足。
胡悅看着虹翹的側顏道:“月宮秋冷桂團團,歲歲花開只自攀。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
虹翹微微一愣,她纖笑說:“公子今日為何一人前來,我以為這樣的佳節楚公子定也會來。為你們二人準備了上好的丹桂釀。”
胡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着船窗外,湖面上的月亮倒影,開口說:“他是一個大忙人,和我這樣的閑人不一樣。”
虹翹看着胡悅有些賭氣地表情呆愣,她搖了搖腦袋說:“不知道為什麽,奴家覺得你和楚公子好像吵架了?”
胡悅摸了摸自己的臉,随後哈哈大笑,他說:“我怎麽可能和別人吵架呢,我都一把歲數的人了,哈哈。”
虹翹苦笑着撥弄琵琶說:“公子你的确從來不會和別人賭氣,也不會把誰真的放在心裏。難得我和你鬧個別扭,你也總是遷就着我。你雖然一直都在笑,但是我卻不知道你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我看不透你的情緒,但是我覺得楚公子能看得到,所以我還真有點……羨慕楚公子呢。”
胡悅轉身看着船窗外,月亮的湖中倒影,被船槳劃得支離破碎,但是只要湖面一平靜,這月亮依然和天上的一模一樣。
他抿了口酒,說:“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虹翹沒有繼續話題,撥弄着琴弦繼續未完的曲子,只是在望着胡悅的側臉時,那詞唱的分外的愁思。
胡悅忽然指着湖面說:“他們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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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翹望着窗外,她看着河邊說:“哦,在玩雜耍呢。是藥發傀儡和水傀儡。船上的姑娘也都去看了。據說這兩人的技藝非常了得,從七夕開始,就有許多的大戶人家也都請他們去表演。”
胡悅哦了一聲,他拍了拍衣服,指着對面說:“難得佳節,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虹翹披上了披風,手裏拿了一個琉璃燈籠說:“那麽就走吧。”
胡悅接過燈籠,引着虹翹上了岸,邊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在岸邊用竹夾子打起了一個戲臺,上面表演着用火藥組成個各種花火圖案,而在水下的部分是藝人在水裏表演傀儡戲。期間有一只鳥兒在水面和舞臺中飛舞,嘴裏銜着彩帶。所以整個畫面就像是飛天散花一般。
在水中的女子手裏握着一根很特殊的杆子,看似有些年頭,那飛鳥像是受到她的召喚一般,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杆子上,而她在水中擺動着各種姿勢,引來了一群看客的叫好。
但是胡悅卻發現這個女子只有一條腿。水中的女子仿佛注意到了胡悅的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女子馬上一個鯉魚躍龍門,濺出水花和空中的煙花相融,又引來一陣歡呼。
虹翹看着也直拍手,胡悅抓了抓脖子說:“這不容易啊,如此輕盈,猶如飛仙。”
虹翹微微斜着腦袋,靠近胡悅回答道:“可不是,他們再此處已經演出了好幾場子了。本來是想要請你來看,可惜你剛來心情不佳,便想着彈些曲子開解開解。”
胡悅微微笑着,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直都停留在那個那個點火的人身上。那個人躲舞臺的暗處,看不清楚樣子,整個絢麗的舞臺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個人的存在。但是他可以準确的掌控煙火點燃。這個人的時間精确掌握達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他不單單可以觀察着觀衆的反應,予以恰到好處的煙火,也能根據女子在水中的位置。讓天上的煙火倒印在水中,仿佛舞臺所在的區域猶如繁星夜空,火樹銀花。女子則是空中嫦娥,輕盈如風一般。
不知不覺過了子時,女子最後表演了一個嫦娥奔月的技藝,便落幕散場,看客們紛紛朝着舞臺中央投灑賞錢。胡悅眯着眼看着舞臺的那個人,他依然躲在黑暗中沒有露臉,煙火散去,河岸又恢複了往常普通的模樣,女子也已經爬上了岸邊,她披上衣裳,拄着那根杆子一瘸一拐地向着已經沒有看客的舞臺走去。
胡悅從袖中抽出一塊帕子遞給女子,女子愣了愣,但是并沒有接收,她微微側身避過了胡悅和虹翹二人。
胡悅微微笑着說:“姑娘身上有很特殊的氣溫呢?”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随後便往前走去。
虹翹偷笑道:“公子你又惹女子生氣了,真不知道你是招女孩子喜歡呢?還是招女孩子讨厭。”
胡悅撇着嘴把手絹塞回去,他看着那個黑暗中的人走了出來。居然是一個身材只有四尺,相貌奇醜的老頭,他麻利地收拾着行李,把那些賞銀全都放入一個甕內。
現在這兩人的情景絕對無法聯想到之前猶如仙境般的表演。
二人收拾的極其迅速,雖然沒有對話,但是卻非常的默契。那只在表演時穿插的飛鳥此時已經停留在女子的杆杖上,一老一少沒有什麽交談,相互攙扶着,緩緩地朝着沒人的市井走去。
虹翹和胡悅一直看着二人,直到人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虹翹拉了拉胡悅的袖子說:“公子為何如此在意這二人?”
胡悅搖了搖頭說:“我在意的并非是他們兩個人。”
虹翹皺眉道:“那是什麽?”
胡悅說:“那個姑娘手中的杆子。”
虹翹說:“那有什麽?不就是一根木棍子嗎?”
胡悅哈哈一笑,他說:“未必然呢,不過他們與我本不相識,那麽我也不好插手。我先送你回去吧。”
虹翹好奇道:“公子接下去還有約?”
胡悅看着湖面,拉長着臉說:“我那個不請自來的賢兄呗。”
虹翹聽到胡悅的回答也是笑了出來。心中已經知道那個客人是誰,胡悅送了虹翹回到船舫,之後便順着金水橋岸一路往觀情齋走。
他一直都在回想着那兩人藝人的表演,二人都身有殘疾,但是他們手裏的那根棍子卻讓他有些困惑。另外為何二人身上的妖邪之氣會那麽重呢?胡悅摸了摸腰間的酒壺,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看來又有什麽東西讓賢弟感興趣了。”
楚珏手裏拿着一個食盒,手裏提着一壇子酒。朝着胡悅緩緩走來。
胡悅搖了搖腰間的酒壺說:“如我所想,你一定會來我這裏。”
楚珏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胡悅微微欠身,二人并肩走在燈火闌珊的街巷之中。走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都沉默不語,最後楚珏開口道:“有何心事?”
胡悅說:“只是有些在意,自從取回黃泉燈之後,我一直都有一個念頭。我隐約覺得好像我還去過那裏。”
楚珏看着手中的燈籠,他說:“每個人都去過,只是都不記得了而已。”
胡悅眼神微微一閃,他皺眉道:“對了,楚兄可知道關于鳳凰的事情?”
楚珏側目看着胡悅,他說:“鳳凰?火之禽,陽之精也。”
胡悅指着自己說:“我也許有機會看到鳳凰。何其幸哉。”
楚珏愣住一時間想不到怎麽回答,胡悅看到他這表情樂呵呵地打開了扇子,他說:“因為我看到了梧桐栖鳳木。”
楚珏卻搖頭道:“賢弟想必是看錯了吧,在現今之世,出現鳳凰并非是吉兆。”
兩人一言一語已經到了門口,楚珏熟絡地推開了門扉,他說:“進屋細說吧。”
就在二人剛要進屋,忽然從屋內竄出一個影子,速度非常快,兩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消失無蹤了。
胡悅說:“真是奇了,連我這樣的地方也有梁上君子來光顧?”
楚珏推門進屋,之後他擡着頭看着屋子說:“看來賢弟說的是真有其事了。”
胡悅問道:“何出此言?”
楚珏指着房梁說:“你看。”
胡悅發現房梁上有一根羽毛,但是并并沒有什麽獨特之處,灰黑色,顯得很不起眼。
胡悅想要碰觸那個羽毛,卻被楚珏制止了,他說:“你這裏還有多餘的石灰粉麽?”
胡悅從竈臺邊的罐子取出了一些交給楚珏,楚珏拿着石灰粉灑在了羽毛上,随後他拿出了清水澆在了石灰和羽毛上。
胡悅看着羽毛,他說:“這是何物?”
楚珏看着石灰遇水自燃道:“能要人命的東西,不過你的屋子裏找到這個也許與你所說的鳳凰有關系。”
他回頭說:“之前聽賢弟所說的是一老一少的藝人?”
胡悅已經坐在了位置上,打開了酒壇子,他說:“的确如此,而且貌似是最近剛剛出現額藝人,過去并沒有見過那兩人。”
他看着楚珏說:“現在能說說關于你前面所說的事情?”
楚珏摸了摸袖子,從裏面掏出了一根羽毛,他說:“前些日子有些人看到羽毛會像看到鬼怪一樣喪膽。”
他把羽毛放在桌子上,随後說:“好些朱門望族多出現了要人命的羽毛,只要羽毛出現,必定家中有人亡故。趙員外,葛戶部右侍郎,陳太醫府上都出現了過那些羽毛,無一例外家中接有白事。”
胡悅抽着眼角說:“楚兄把這羽毛帶到我家來幹什麽呢?我家裏只有我一個人。”
楚珏笑着說:“這個不是那羽毛,是我送你的東西。”
胡悅拿起羽毛,發現這羽毛的光澤在月光下泛着非常奇異的顏色,仿佛有五種顏色不停流轉一般,在月光下,羽毛所散出的光澤,投射在室內,整個屋子也變得五光十色。
胡悅眼睛一亮,他說:“這是鸾鳥的羽毛呢。”
楚珏說:“沒錯,沒想到京城同時出現了鳳和鸾。但是這個鳳凰卻不是你所想象的鳳凰。鳳凰的出現應該是吉兆,但是現在卻連番死人,導致很多人都覺得是否惹怒了神明,此事大內也有耳聞了。”
胡悅把羽毛揣進衣襟,他說:“那麽要不要去看看?雖然從沒見過兩人,但是打聽一下也能找到他們落腳的地方。”
楚珏苦笑道:“既然賢弟如此有興趣,那麽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吧。不過為何你一定覺得他們二人和此事有關系?”
胡悅捏了捏額頭說:“說不上來,但是這兩人的确無法不讓人在意。”
楚珏點了點頭,兩人之間忽然出現了一陣沉默,最終胡悅開口道:“那麽楚兄是不是也該趕早回去了?”
楚珏看了看窗戶外,再看了看胡悅,說:“賢弟覺得現在這時辰算早嗎?”
胡悅也朝着窗戶外看着說:“離雞鳴破曉估計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楚兄教程快還能再回去睡個回籠覺,高床暖枕總比我這寒舍好上幾百倍。”
胡悅歪頭,楚珏已經熟門熟路地躺在床上了。胡悅不自然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內心非常明白,破曉前想要睡個覺那基本已是奢望了…
胡悅不知為何回想起了虹翹說的話,楚珏能夠懂得他心裏的想法,這一刻的失神卻被楚珏抓在眼內,他伸手攬住胡悅,胡悅看着楚珏,他開口問道:“為何你會一直在我身邊?”
楚珏勾起嘴角,他說:“這個問題已經好久沒聽你問起了呢。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很在意你。”
楚珏擡起了胡悅的下巴,胡悅并沒有表示怒意也沒有其他的表情,他只是微微蹙眉道:“但是你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我這樣的一個人,一無所有,記不得過去,搞不清來路。只知道那麽渾渾噩噩得在這個世上停着。”
楚珏吻上了那張薄唇,胡悅的嘴唇非常涼,但是卻總是透着酒香,楚珏貪婪地吮吸着胡悅的嘴唇,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一個翻身把他壓在身下,吻得更深,更是糾纏。胡悅依然睜着眼睛看着楚珏,兩人之間雖是旖旎春色,但是卻一絲情欲都未透出。楚珏的舉動溫柔,胡悅也并不排斥,胡悅卻一直都在迷惑,他想要去猜但是卻又覺得這樣的猜測讓他很無趣,沒錯,他和楚珏太像,只是想要追逐着有趣的事物,而當事物不再吸引自己,便會翩然而去。不會有所眷戀,無情得幾乎不帶一絲溫暖。那是因為時間太長了麽?
胡悅伸手抱住了楚珏,嘴中吐出了一絲聲息,楚珏先是微微一愣,但是之後便是忘情的掠奪,而胡悅仿佛覺得這之間有一種依賴,即使沒有溫度但是卻依然讓人留戀。
他其實留戀着楚珏這樣的接觸,卻從未主動索取。
楚珏湊近胡悅的耳邊,他舔舐着胡悅的耳廓,輕聲說:“也許你不知道,但是你并非你想象中那麽沒有感情。”
胡悅冷笑着歪過了頭,沒有回答他。楚珏并不在意,二人這樣的對話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結果也都一樣。他繼續親吻着胡悅,胡悅仰頭迎合。此時天已既白,陽光投入室內,照射在屋內,但依存的兩人依舊糾纏。不知道是誰不放開誰,誰對誰更加執念在意。
胡悅看着窗口的陽光,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說:“楚兄你之前問我,為何覺得這些事情和那兩個藝人有關系,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楚珏有些倦意,聲音比平日來的慵懶,他問道:“什麽奇怪的地方?”
胡悅說:“那個女子的身上有一股焦的味道。”
胡悅微微撐起身子,頭發灑落在胸前,他看着楚珏補充道:“那股氣味是從她的身體內散發出來的,而她則剛剛從水中出來。這是不是很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