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由于受不了陳艾穎的矯情勁兒, 所以當她又一次的提出換馬的要求時,格桑曲珍懶得跟她計較那麽多,秉持着一種眼不見心不煩的心态牽着馬走了, 在馬廄裏等了十幾分鐘, 又牽着那匹白色的小母馬出來了。

她壓根就沒有換馬, 因為她篤定那個冒牌貨根本看不出來她有沒有換馬。

然而她才剛一走出馬廄,就在前方的賽道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步伐瞬間一僵, 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個騎着黑色駿馬、風馳電掣般奔馳在賽道上的女人。

她像極了她的師姐。

但她又不敢确定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她的師姐, 因為她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見到過師姐了。

記憶中的師姐,騎馬的時候喜歡穿描龍繡鳳的紅色勁裝, 腳踩黑色皮靴, 長發高高豎起,神采奕奕勇往無畏的模樣絲毫不輸烈烈男兒郎。

但是眼前的的那個女人,穿着卻極其低調質樸, 黑衣黑褲和黑鞋, 絲毫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她的長發也未束起,被迎面而來的疾風吹向了腦後, 漆黑、濃密、修長,卻又淩亂。

她的師姐,不應該是這樣的……這也太不修邊幅了!

格桑曲珍雖然很佩服她的師姐,也很愛戴師姐,但她不得不承認,師姐這個人,也有缺點,那就是太高調, 高調到令人無語,尤其是穿着打扮這一方面,絲毫不會松懈半分,怎麽要耀眼怎麽閃耀她就怎麽穿,力求把自己變成整條街上最靓的那個女仔,像極了一只喜歡開屏、炫耀美麗的公孔雀,雖然,她是個女人……但并不影響她像公孔雀!

當年她和師弟還曾私下給師姐起過外號:紅毯女星陳孔雀。

之所以加上“紅毯女星”這四個字,是因為無論她去哪裏,氣勢上都像是女明星去走紅毯一樣,力求豔壓群芳。

她的師姐,就是這麽一個高調又得瑟,桀骜又不馴的人。

所以,眼前的這個如此不修邊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孔雀師姐麽?

格桑曲珍相當的遲疑,不過很快她就不遲疑了,因為她看到了那個女人騎在馬上搭弓射箭的飒爽模樣。

除了她的師姐,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如同她一般能将這種剛柔并濟的美發揮到極致。

她就是戰馬上的神!

Advertisement

确定了那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師姐後,格桑曲珍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奮力地揮動馬鞭,激動又振奮地朝着自己的師姐追了過去,同時放聲大喊:“師姐!”

陳知予從未想過,今天還能在這裏再見到自己師妹。

看到格桑的那一刻,她就紅了眼眶。

她記憶中的格桑,皮膚黝黑,卻唇紅齒白,臉頰上帶着一抹藏民常見的高原紅,一雙眼睛幹淨的如同西藏的天空,空靈清澈,一塵不染。

十年已過,當初那個每天都跟在她身後追着她喊“師姐”的小姑娘,一如當年模樣。

她的眼神還是那麽的幹淨、真摯,觸及心靈。

陳知予的眼淚奪眶而出,也情不自禁地大喊了出來:“格桑!”她一拉手中缰繩,示意小黑放慢速度,與此同時,格桑曲珍越發的快馬加鞭,很快就與陳知予齊頭并進。

追上陳知予後,格桑曲珍對她說的第一句是:“師姐你終于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語氣中帶着如同難掩的興奮與驚喜,如同看到了漆黑的天空上忽然炸開了一朵絢麗彩藍的煙花。

陳知予驚喜不已,又萬分感動,甚至忘卻了自己剛才有多麽的抵觸走進這座賽馬場。

她還以為,他們都不在了。

沒想到,師妹還在等她。

她的眼眶再一次的開始發熱,忙不疊地詢問:“師父師娘呢?師弟呢?都還好麽?”

格桑曲珍一邊駕馬一邊回:“都在家呢。”她所騎的這匹白色小母馬完全不是小黑的對手,即便小黑已經放慢了速度,她還是需要不停地鞭策它才能夠與師姐并肩而行,“小又馬上高考了,但是貪玩,不愛學習,師父在家拿着鞭子盯他學習呢。”

陳知予又哭又笑。

師弟名叫周又,是師父的獨生子。

她離開賽馬場那年,小又才八歲,剛上二年級,今年都已經要高考了。

果真是歲月如梭呀。

格桑曲珍繼續說道:“師父說你一定會回來的,所以讓我留在這裏等你,他還說讓我等到你之後,帶你回家!”

陳知予的心頭狠狠一顫,眼淚再一次決堤而下。

這十年來,她的人生雖然跌宕起伏,但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最起碼,她還有師父在等着她回家,還有師弟師妹們在想念着她。

忽然間,她所身處的這座賽馬場,也沒有那麽的陌生了。

曾經包裹着她的那份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身下的駿馬在肆意奔跑,冬日的疾風不遺餘力地吹打在她的臉上,陳知予的心頭産生了一股久違的悸動,如同酒過七分,醉意上頭,又如同莊周夢蝶,虛實不分。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她再次用力握緊了缰繩,這次不再是示意小黑減速,而是示意它加速。

多年的默契配合,她即便是一言不發,即便是不用馬鞭,小黑也能清楚地領會到她的意思。

剎那間,這頭黑色的瘦馬如同一道閃電似的沖了出去,将格桑和她所騎的那匹小母馬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身側的一切都在不斷倒退,刺骨的寒風迎面吹來,陳知予逐漸興奮了起來,心跳開始加快,體內的血液沸騰,如同奔馳在長河落日的大漠上,又如同飛馳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

是自由的感覺,心頭再無任何牽挂。

每當馳騁于馬上,她都會産生這種無拘無束的興奮感。

一千八百米的賽道,她一口氣不停歇地騎了數圈,絲毫不知疲憊,并且越騎興奮,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雙目漆黑明亮,似乎是想一下子将這十年來的空缺與遺憾全部彌補回來。

策馬的同時,她還在不停地搭弓射箭,并且百步穿楊,百發百中。

正應了那句話“揮鞭駕馬,箭如電發”。

不知道在騎了多少圈之後,她終于收緊了手中的缰繩,示意小黑停了下來。

背後的箭囊中還剩下最後一支箭。

是她特意給傅雲潭留的。

雖然她很興奮,但這并不影響她恨傅雲潭,很不得一箭射死他。

她恨了他十年。

他今天的所作所為越發激起了她心頭對他的恨意。

傅雲潭一直站在休息區外的平地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小黑停下後,陳知予反手從後背的箭囊中抽出了最後一支箭,搭在了長弓上,将箭頭對準了傅雲潭,一寸寸地拉開了弓弦。

坐在休息區內的少爺小姐們皆注意到了陳知予的舉動,瞬間變得驚恐不已,甚至紛紛從位置上彈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朝着遠處躲藏,以免箭矢脫靶射到自己,同時七嘴八舌地喊道:

“她想幹什麽?”

“她瘋了吧?!”

“她是不是有病呀!”

身後的休息區已經亂成了一團,傅雲潭卻無動于衷,一動不動地伫立在場外的平地上,神色自若地與不遠處的陳知予對視着。

楊厲唯恐出事,緊張兮兮地喊了傅雲潭一聲:“雲潭你還是躲一下吧!”

傅雲潭置若罔聞,甚至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

他篤定她不會殺了他。

即便她真的這麽做了,他也心甘情願地死在她的手下。

對他而言,死在她的手下是最好的死法。

陳知予不慌不忙地将弓拉滿,毫不遲疑地松了手。

細長的箭矢如電般飛出,擦着傅雲潭的耳畔飛了過去,斜斜地定在了他身後的土地上。

傅雲潭感覺到了耳畔的疾風,但他卻沒有躲避,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陳知予遺憾地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長弓。

她是想一箭射死他,但是理智尚在。

為了一個傅雲潭吃半輩子牢飯麽?不至于。

她還有三個小可愛在等她回家呢,還有三百萬的任務沒完成呢。

和尚弟弟一刻沒到手,她就一刻不能松懈。

那麽可愛的弟弟,她可舍不得他。

随後陳知予将長弓挂在了馬鞍上,然而就在她準備翻身下馬的那一刻,小黑卻猛然揚起了前蹄,發出了一聲暴躁的嘶吼。

陳知予身手敏捷反應迅速,立即拉緊了馬缰,這才沒從馬上摔下來。

她與小黑心有靈犀,所以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小黑的狂躁情緒,也感覺到了一股不可掌控的危險性,立即大聲喝道:“小黑!”

然而卻毫無效果,小黑的兩只前蹄在空中用力地踢騰了幾下,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下一秒,它就以一股勢不可擋的瘋癫狀态朝着休息區的方向跑了過去。

陳知予根本無法掌控它,一邊努力地收緊手中馬缰,一邊聲嘶力竭地沖着坐在休息區內的人群大喊:“躲開!快躲開!”

格桑一直跟她的在身後,看到這一幕後,她立即揮動馬缰,緊追陳知予而去,驚慌大喊:“師姐!跳馬!快跳馬!”

與馬接觸多年,她太了解馬的習性與狀态了,一看小黑現在的模樣她就明白了,小黑瘋了,或者說,精神失常。

精神失常的馬非常危險,暴躁易怒,六親不認,攻擊性極強,這時騎在它背上的人就會特別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被甩下馬,更有甚者會被馬蹄踩踏成重傷或者致死。

見師姐遲遲不跳馬,格桑曲珍急得不行,追在她身後聲嘶力竭地喊道:“快跳馬!”

陳知予聽到了師妹的喊聲,但她卻不能跳馬。

因為她一旦從馬上跳了下去,那麽小黑的命運就會被移交給賽馬場。

他們對待一批瘋掉的馬,最溫柔的方式是用麻醉/槍/擊倒它,最不溫柔地方式是用獵/槍/擊斃它。

她不能放棄她的小黑,因為小黑一直在等她。

她也猜到了小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它在動物園裏待了太多年,或許精神狀态早已出現了問題,不然不會那麽渾渾噩噩,剛才的振奮與爆發也不是因為重獲新生,而是回光返照,是它對她最後陪伴與忠誠。

它把再見她一面當成了使命,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後,它的精神狀态就徹底崩潰了。

傅雲潭也察覺到了小黑的異樣,不停地朝着喊陳知予跳馬,聲嘶力竭,眼都急紅了,額頭和脖子上的青筋甚至已經凸了出來。

但陳知予只想讓小黑平靜下來,可是小黑現在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無論她如何收缰如何嘶吼,小黑皆沒有任何反應。

它先撞到了傅雲潭,然後狂躁不已地沖進了人群中多的休息區,鐵蹄踩碎了木地板,撞翻了沙發與茶幾,撞裂了立在屋中的圓柱子,激起了人群一陣又一陣驚恐尖叫。

原本安逸祥和的休息區內瞬間亂成了一團糟,衆人開始四散奔逃。

陳知予努力地勒緊馬缰去控制小黑,然而卻徒勞無功。

小黑又一次地撞翻了一張茶幾後,再次仰起了前蹄,發出了一陣狂暴的嘶鳴。

陳知予早已精疲力盡,這次她直接被小黑從馬背上甩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小黑的馬蹄之下,渾身劇痛眼前發黑,久久不能起身。

只要小黑的馬蹄砸下,她的腦袋就會開花。

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沖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撲在了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将她緊緊地護在了身下。

他的身上帶着一幅淡淡的香味。

熟悉,又好聞。

陳知予即便不看他的臉,也知道了他是誰。

季疏白。

那一刻她惶恐到了極點,伸出雙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後腦,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喊:“小黑,不要!”

她這聲吶喊幾乎是發自靈魂,小黑感知到了什麽,巨大的馬身忽然一僵,本應徑直砸下的馬蹄忽然換了個方向,朝着另外一側落了下去。

脆弱的木地板瞬間被砸出來了兩個黑洞。

但小黑也只是清醒了那麽一瞬而已,下一瞬,它就瘋癫不已地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陳知予長長地舒了口氣。

和季疏白一同從地上坐起來後,她一邊快速起身一邊詫異詢問:“你怎麽來了?”

季疏白也從地上站了起來,黑色的呢子大衣上占滿了木屑與灰塵,面色鐵青地盯着她,幾乎咬牙切齒:“捉奸。”

陳知予:“……”

就他媽離譜!

但她現在壓根沒時間跟他解釋那麽多,匆忙尋找小黑的身影。

很快,她就看到了正在朝着賽道瘋狂奔馳的小黑,在小黑身前不遠處,站着一個身穿黑色賽馬服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白色緊身褲,腳踩黑色長統靴,頭頂上還戴着一頂黑色的安全帽。

她才六七歲大的模樣。

陳知予的心頭一緊,她已經預感到了什麽。

這時,追來的格桑朝着她大喊了一聲:“師姐,小黑已經瘋了,放它走吧!”

陳知予的心髒開始抽搐,劇烈的疼痛從心口傳來。

她明白格桑的意思。

與其讓它渾渾噩噩的活着,或者死在他人的獵//槍下,不如讓她親手送走它,讓它以一種千裏馬該有的姿态死在賽場上。

陳知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劇痛,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長弓,快步朝着場外跑了過去,拔出了那支插在地上的箭,拉弓搭箭,對準了小黑,嘶吼一聲:“小黑!”

這聲嘶吼,又是發自靈魂。

小黑聽到了召喚,在即将撞到那個小女孩的前一刻停下了奔馳,繼而轉身,朝着陳知予奔馳而來。

它的那雙眼睛再次變得漆黑明亮。

陳知予從它的眼神中讀出了感激與解脫。

它是一匹千裏馬,擁有世界上最桀骜不馴的靈魂,它向往着奔馳,向往着賽場,向往着自由。

但就是這樣一匹千裏馬,卻在動物園中被關了十年,今生再也無法上賽場。

死亡對它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脫。

陳知予紅了眼圈,雙手在止不住的發顫。

她遲遲無法放出這一箭。

小黑在即将沖到她面前的時候,再次高高揚起了前蹄,她閉上了眼睛,對着迎面而來的小黑,放出了這一箭。

長箭不偏不倚地刺入了小黑的心髒。

高頭大馬,轟然倒地,蕩起了陣陣塵灰。

陳知予睜開了眼睛,卻什麽都看不清,也什麽都聽不見,世界像是被摁下了暫停鍵。

在小黑離去的那一刻,她的靈魂也被割裂了,十八歲之前的那個陳家姑娘,徹底死了,跟随着小黑一同,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轉身,面無表情地看向了傅雲潭:“你滿意了?”她的語氣冰冷至極,帶着極大的恨意。

傅雲潭從未料想過會發生這種情況,呆若木雞地望着小黑的屍體,內心惶恐,又絕望。

他明白,十年前的那個陳家姑娘,再也回不來了。

後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雙唇顫抖,欲言又止多次,最終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陳知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憤然扔下了手中的長弓,沒再多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季疏白。

到了他面前後,她語氣平淡、言簡意赅地對他說了兩個字:“走吧。”

她沒有再去看小黑的屍體,因為那只是一具軀殼而已,真正的小黑,已經以一匹千裏馬該有的姿态奔向了自由的長生天。

其實她很想哭,心頭難受的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但是卻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留不出來。

她的情緒平靜到令自己都感到詫異。

季疏白垂眸看着她,輕嘆了口氣,無奈又心疼地把這個混蛋攬入了懷中,一手抱着她的後腰,一手覆在了她的腦後,讓她的臉貼向自己的胸膛,柔聲道:“想哭就哭吧,沒人笑話你,你比誰都有資格哭。”頓了下語氣,他又以一種起誓的堅定口吻對她說道:“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的這句話就像是一劑猛藥,陳知予的情緒在瞬間決了堤,在心頭積壓了十年的委屈與心酸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

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季疏白,開始在他懷中嚎啕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紅毯女星陳孔雀再也不喜歡開屏炫耀美麗了,也永遠的失去了自己心愛的駿馬,但幸運的是,她遇到了治愈自己一生的小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