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暗中,宋安非猛地睜開眼睛,月光下他大口喘着氣,汗珠子順着他的鬓發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他又夢到了那個男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身上的衣服潮濕溫熱,他坐了起來,身下的涼席已經是潮濕一片。他的心是熱的。
他從床上下來,出了房門,來到了外頭的院子裏。院子裏,宋英居然也沒有睡,坐在椅子上,看月光。
“醒了?”
“嗯,您怎麽還沒睡?”
他揉了揉眼睛,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外頭涼風習習,很是惬意,他身上的潮濕漸漸地散開,矮牆上卧着一只貓,背對着他們。
“睡不着,出來涼快涼快。”宋英說着,就又咳嗽了幾聲,宋安非趕緊倒了一杯茶給她,她接在手裏,喝了一口,搖搖頭,說:“不中用了。”
“明天我找個大夫給您看看。”
“哪還有錢看大夫,典當的衣服換的錢,已經都不夠吃飯了,別為我花這些冤枉錢了。”宋英嘆息了一聲,沉默良久,又說:“我這沒想到,你父親竟然是這樣無情的人,我愛了一輩子的男人,竟然不配為人。”
說到這裏,她又是一陣咳嗽,顯然有些激動。宋安非幫她捶了捶背,宋英伸手攬住他的頭,他就伏在了母親的膝上。
“總會好的,明天,我再去王家看看。”
“去了也沒用,白白叫他們欺負。”
“從小到大,被欺負的還少麽?”宋安非露出了一絲微笑,眼神卻是空洞的:“也不差這一次。有機會,總要去試試。”
“別去了,”宋英撫摸着他的頭:“我不想你被他們瞧不起。”
“那能怎麽辦呢?”宋安非忽然直起身,看着他母親:“難道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病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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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陡然拔高的聲音讓宋英驚駭,宋安非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憤怒和傷心。宋英忽然怯懦,說:“都怪我不中用,連累你白白受那麽多苦……”
“怎麽是你的問題呢,明明是王陽那個負心漢……”
“不要這麽說你父親……”
“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麽不能說,”宋安非激動地說:“我們千裏迢迢來投奔他,被土匪搶了,身無分文,就算是一個陌生的乞丐乞讨到他門前,他也該施舍一點吧,可是他是怎麽對我們的?他……”
宋安非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想起他們剛來的那兩天,在王家大宅外頭等了兩天,王家都沒人來見他們,最後不得已把帶的值錢一點的東西全都當了,才算在這村落的一角,買了一處破敗不堪的房子。
宋英不知道說什麽,嘴唇動了動,她面前的宋安非,身體單薄苗條,即便生氣的時候,聲音也是溫柔的,帶着天生的和氣,怪不得有很多人,當他是姑娘。可只有她這個做母親的人心裏清楚,宋安非只是表面上溫柔,心裏頭,其實倔的很。只是從小生活的環境讓他養成了不多話的性格,察言觀色過日子久了,已經懂得如何收斂自己的鋒芒。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宋英想着轉移個話題,于是就說:“也不知道你羅叔叔,現在回到江陰沒有。”
她說完忽然又咳嗽了起來,手帕捂着嘴角,等到咳完的時候,見已經咳出了血絲。她佯裝無事,偷偷把手絹攥在了手心裏,扭頭看宋安非,安非面無表情,看着遠處坡上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圓,趁着這黃土高坡更加雄渾蒼涼。
“外頭風開始涼了,您進屋早點睡吧。”
宋英就站了起來,說:“你也早點睡。”
安非點點頭,卻沒有進去,一個人在外頭坐着。宋英透過窗看到他的背影,心裏頭沉沉的。
第二天大清早,她就咳醒了,起來了喝了點水,去安非屋裏看,宋安非已經不在了。
今天倒是起的很早。
只是他這一去,就去了很長時間,等到中午時分才回來,回來的時候雖然也是不聲不響的,可是宋英看出了他很高興,于是就問:“你去哪兒了,才回來?”
“我去王家了,”安非說:“這一回去的值,王家給我了幾畝地。”
宋英很吃驚:“你見到你爹了?”
沒想到安非面色冷冷地說:“我沒有爹。”
宋英只好問說:“你見到王家人了?”
“我見到了張桂芳,她給我我們兩畝地。”
具體是怎麽要到的這兩畝地,并不是宋英最關心的問題,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問:“你見到她了?她長的什麽模樣?”這個她暗自比較了幾十年的女人,她卻從來沒有見過,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她都輾轉反側地想,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女人,奪走了她心愛的人。她只知道張桂芳是個很厲害的女人,王陽很怕她,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
“長的沒您好看,就是打扮的很好,一身珠光寶氣,就是有點土,一看就是鄉下人。”宋安非說到張桂芳,語氣像是說一個陌生人,無悲無喜。
“這麽看來,她心腸倒也不壞,”宋英說:“還肯救濟咱們。”
“比姓王的強,”宋安非說:“不管對我們怎麽樣,至少她還肯做做臉面。”
宋安非說完就去做午飯了,家裏沒有菜,就熬了一點粥,餅還剩下半張,他也沒吃,喝了點粥就又出去了,說:“我去看看那兩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