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土匪王家,跟王家大院的王家,雖然都姓王,但可不是同宗,雖然都是當地有名的人家,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生活,聲名可就差遠了。王陽是當地王氏的族長,名門望族,王虎是外地來的,如今占山為王,和王家大院的王家,那不算是仇敵,也算不上關系融洽。卧虎山的王家搶劫衛生,王家大院的王家訓練了一批民兵,為的就是抗匪。
老夫人立即吩咐人:“把這孩子擡到西屋去。”
西屋是專門給留宿的客人準備的,但是王虎入山做了土匪,家境雖然富裕了,名聲卻壞了,一年到頭其實也難得來一個客人。宋安非被人擡到了西屋,掙紮着還要起來,秀兒說:“你要是想活着離開這兒,你就老老實實的別胡鬧。”
宋安非這才安生了下來,其實他額頭傷口那麽深,流血過多,整個人意識已經不大清楚了。屋裏點的是煤油燈,他眯着眼睛看不大清楚,只聽秀兒說:“你放心,你這條命,已經算是保住了。你要是早說是王老爺的親戚,也不至于受這份罪,你倒也真傻,拿腦門往門棱上撞,真不想活了?你等着,胡郎中一會兒就來了,我出去看看,一會再過來。”
宋安非靠在枕頭上,這一會覺得疼了,一動也不敢動,他用眼睛的餘光打量着整個屋子,這屋子收拾的雖然幹淨,卻沒有人氣,昏黃的煤油燈照着,可能長久沒有人住了,隐隐約約透着一股發黴的味道,将他身上的血腥味都沖淡了,他微微側頭,就看見床頭板凳上放着的洗臉盆,盆裏一片血水,還有那被血染紅的白毛巾。
都是他的血。
想到這他覺得有點心疼,可能心理方面的緣故,他覺得更疼更暈了,他活了這麽大,雖然經常受欺負,但是流血還是少有的事兒,如今糟了那麽大罪,想想就覺得心疼,自己替自己心疼。
院子裏傳來了中年男人的說話聲,這聲音他雖然陌生,可是猜也猜得到就是他爹王陽了,說來他對他這個親生父親卻是完全陌生的,他媽宋英說他是見過的,在他兩三歲的時候,可是跟很多年紀一大點就記事兒的孩子不同,宋安非從小就記不住人,對王陽,他毫無印象,只記得貌似帶着一副金絲眼鏡,相貌倒是挺好的,不然宋英也不會那麽愛他。
他在那裏胡思亂想,忽然外頭傳來了腳步聲,他微微側過頭一看,先看見的是秀兒,後頭跟着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看打扮就是胡郎中了,胡郎中放下肩上的醫藥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眯着眼透過老花鏡看了他一眼,說:“還好,傷得不重。”
“我看他流血流了好多,好吓人。”秀兒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剛才給他額頭上灑了一點止血散。”
“你那麽做是對的,”胡郎中說着,就開始給宋安非處理傷口,宋安非疼的直抽氣,胡郎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秀兒,聲音忽然放低了,問:“這娃子是誰啊?”
“我是平頭老百姓,被他們劫了。”宋安非不等秀兒回答,就自己說了一句,那胡郎中立即看了他一眼,不作聲了,似乎頗為忌憚這些事兒,宋安非心裏頭也有自己的主意,他不想親口承認外頭的那個男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對他只有怨恨,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王陽這輩子想聽他叫一聲爸爸,那死都不可能。想到這他心裏頭一陣不是滋味,傷口的疼痛讓他細而柔順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眼皮子抑制不住地抖動,他咬緊了牙關,臉色瞬間顯得十分蒼白。
外頭傳來了腳步聲,似乎來了一群人,宋安非聽見立即睜開了眼睛,胡郎中趕緊按住他:“別動別動!”
他坐起的上半身又被按壓了下去,頭卻微微側了過來,結果看見了一個短發,身着灰色袍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即便只是餘光一瞥,他就知道那人就是王陽了,血緣聯系,似乎總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感受,他心裏忽然一酸,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動容的堅韌,一下子變得柔軟,他眼眶一紅,就要坐起來。
胡郎中把他按了下來,說:“你要是再這麽亂動,傷口就又要流血了。”
王陽似乎也是有些窘迫,那神色看着又關心他,又很生分,看了一眼,也沒有說別的什麽,就走了出去。胡郎中也出去了,安非隔着房門聽見王陽在外頭問:“傷要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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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到裏頭,只是這傷口挺深的,額頭怕是要留疤了。”
王陽又問:“我這就接他回去。”
胡郎中說:“你別逞強了,鎮上距這兒将近十裏地,山路陡峭,天又黑了,你這麽回去,到家就不省人事了。”
“那該怎麽辦呢?”
“為今之計,還是要靜養,養兩三日等狀況穩定了,再回去也不晚,萬事保險起見,傷的畢竟是頭部,不要掉以輕心,以免将來出了大錯。”
三當家立即說:“那就在這養着,人是我們傷的,理當在我們這兒養,就當是給王老爺賠罪。”
他說着不等王陽他們張嘴,立即吩咐秀兒說:“你去告訴老太太,就說……”他聲音停頓了一下:“還不知道這人是王老爺什麽人,叫什麽名字?”
宋安非聚精會神地聽着,只聽見王陽說:“哦,是一個遠房親戚,我也不大記得他的名字了。”
他原本柔軟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嘴角動了動,閉上了眼睛。
“你就告訴老太太,說人在我們這兒住了,讓她寬心……”
“還是不了,我坐汽車來的,還是這就把人接走了……”
外頭亂哄哄的,安非也不想聽他們都說了什麽了,不一會人都進來了,王陽扶了扶眼鏡,咳了一聲,語氣略微有些生分,說:“咱們這就回去了。”
宋安非就爬了起來,他想立即離開這裏,越快越好。他不是頭一回見到小洋車,卻是頭一回坐。要上車的時候,三當家忽然過來,在他耳邊說:“實在是過意不去,我替大哥他們,給你賠個不是。”
離近了聞,聞見了三當家和這裏的男人身上截然不同的味道,很幹淨。他是有些潔癖的人,也喜歡幹淨的人,回頭看了三當家一眼,上了車。
洋車比馬上舒服,開的也快。他趴在車窗上回頭看,看見偌大的山莊高高低低的土牆在月光下泛着他在江陰不曾見到過的色彩。
他們父子坐在同一輛車上,卻誰都沒有說話,一路沉默過去。宋安非很想問問王陽,他心裏有太多問題想要問,以前的時候,他也幻想過很多次和他親生父親見面的場景,或許是失聲痛哭的,或者是指着他的鼻子謾罵的,他想過很多,可是如今真的見到了,他才覺得,他跟王陽如此生分,甚至沒有讓他感情失控的沖動。他的親生父親,如此冰冷地坐在他身邊。
“我就在這下車,這兒離我家不遠。”
“你別回去了,到我那裏去。”
宋安非不知道王陽這是什麽意思,正想說話,就聽王陽說:“你媽在我那裏呢。”
宋安非終于知道,王陽是怎麽知道了他被土匪劫走的事,為什麽會來救他。是啊,也只有他媽宋英過去求了。
王家大院他來了不止一次了,以前為了生計,沒少過來自讨沒趣,可是他卻從來沒能進去過,唯一一次見到張桂芳的那次,也是在大門外頭,張桂芳給了他兩畝地,扔給了他一點錢。
張桂芳說:“我也不是個惡毒的人,你跟你媽千裏迢迢過來,孤兒寡母的,就是個陌生人我也不能見死不救不是,只是這好事好辦,傳出去了卻不好聽,你拿了這兩畝地的地契,以後這王家的大門,你就別進來了。”
張桂芳雖然壞,可是他并不恨她,他所恨的,只有他身邊坐着的這個懦弱自私的男人。王家大院不準他進去,他也不願意進去,他巴不得一生一世,不要跟王家有任何的牽連,如果可以削骨還父,他也毫不猶豫。他從小到大的痛苦,所受的屈辱,都和他私生子的身份有關。
而這一次,他終于光明正大的,跟着他的親生父親,進入王家大院。月光照在他已經腫的看不出相貌的臉上,他眯着縫的眼睛漸漸濕潤,流了一滴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流下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