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韓月朗伸手一攔:“注意你的手臂!”她這才想起來,嘿,揍人都沒法揍。
駱銀瓶重新坐回卧榻上,轉着眼珠子:“方才的事情,還沒有同韓公子商量完呢……”
韓月朗調整身子,坐正,亦正色道:“老張與我說,劇團目前缺一個湊角,一個幫事,你和你弟可願意幹?”
“願意願意!”駱銀瓶喜得眼睛裏放光。
“不過,本院不招撒謊了人。所以入院之前,你弟說你們會的那些才藝還要測驗。他要打鼓和唱詞,你要試試琵琶、箜篌、雜耍,跳大神就不必了。”
駱銀瓶應聲道:“這個一定。”
韓月朗點點頭,道:“你随我出去吧。”
駱銀瓶頭上冒小問號,去哪?韓月郎卻沒有多言,伸手把門輕輕一推,門外偷聽的見風消差點跌倒。
韓月郎沒追究,手一揮:“你倆都随我來。”姐弟倆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沒走到二十來步,就停了。
之前為韓月朗扇風的年長者,正候在這裏。簡單介紹了幾句,原來他是明月劇院的總管事老張——至于老張全名叫什麽,韓月朗沒有交待,姐弟倆也不敢問,就先這麽喊着吧!
老張領二人去辦入院手續,韓月朗則獨自離開。
明月劇院的後院,出乎意料的大。
重重又疊疊,許多棟高矮錯落的樓。據說好些是演員的宿舍,角兒們可以選擇住在劇院,例如韓月朗,也可以選擇住外面——當然像駱銀瓶和見風消這類等級的,就沒得選,排不上院內宿舍的號。
老張帶着姐弟倆登上一棟小樓,左轉又右轉,進入一個十字拐角,屋檐的影子投射在走廊上,同欄杆造成的陰影一起,把走到劃分成許多小格子。老張走到最裏面一間,掏出鑰匙開了鎖,門被推得發出“吱呀”一聲。
老張道:“這裏頭有些樂器,娘子和公子奏一奏,老生聽聽,是否可以。”駱銀瓶和見風消随老張跨進屋內,迎面撲來一股子揚塵味,嗅得出這屋子許久沒人來了。
老張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旁的樂器,這會都有人在練,要委屈二位用這些舊的了。雖然舊,但調一調,音還是好的。”
老張說完,依次取來琵琶、箜篌、鼓,又詢問駱銀瓶雜耍是要碟子、碗還是傘?駱銀瓶回答随意都行,老張便取了碗來。
老張先讓見風消打鼓和唱詞,見風消敲敲打打一番,又喊了兩嗓子,不多,但是夠表現的了。
老張捋了會胡須,沉吟半晌,道:“郎君素來嚴厲,往常似這樣的核驗,他都要親自在場的。”說着話鋒一轉,肅穆起來。“若他在場,公子你是過不了關的。”
“那怎麽辦?”見風消問道,忽然覺得心拔涼拔涼。
老張道:“這會老身做主,倒是可以錄你。但是配角做不了,你就做個劇團幫事吧!”幫事,是行內好聽的說法,說不好聽的,就是打雜。掃地拖地賣門票,縫衣擦匾收道具,演《龜茲情》的時候往天上潑酒,這些都是幫事的分內事——但就是上不了臺,哪怕去演樹墩子或者大石頭也不行。
樹墩子大石頭柳樹都算配角。
“輪到你了!”老張同駱銀瓶說,直接忽略掉見風消複雜的面部表情。
駱銀瓶開口問道:“韓公子今日不在場,是因為《龜茲情》砸了麽?”
“唉!”老張直嘆氣,“是啊!那絲挂背後,少說也演練過百來次了,沒見斷過,怎麽到了正式上臺反倒出岔子了呢!”
駱銀瓶感嘆:“退票得賠不少錢吧!”
老張道:“錢倒是小事,就是郎君對自己也嚴厲,這還是第一次砸場,只怕劇院聲譽蒙灰……唉唉說岔了,這些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兒,快彈琵琶!”
駱銀瓶點點頭。她的雙臂使喚不了,于是見風消将琵琶舉低,配合着駱銀瓶的十指。她先調音,而後起手一撥,老張立即擡頭望了她一眼,眼神中滿是驚詫。
駱銀瓶彈完琵琶,又命見風消扶住箜篌,她彈。
皆奏歡快的曲調。
彈完,老張笑道:“若是郎君在此,你也能過了。娘子的琵琶和箜篌師從何家?”
駱銀瓶道:“不是名家,洛陽本地師傅教的。”
“哦、哦,原來如此。”老張點頭,又把碗拿出來,讓她頂碗。
駱銀瓶應了聲好,也不顧忌地上髒,讓見風消扶着她躺倒。接着,見風消把兩只碗放到駱銀瓶的兩腳上,她立刻就頂着碗就轉起來,轉得飛速,過會又慢下來,兩腳一抖,兩碗輪流換了位置。
“噗嗤!”忽然聽到見風消的笑聲,接着老張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駱銀瓶心下一沉,莫不是哪裏做得不好?便解釋道:“張管事,若非臂膀傷了,我兩只手也能轉碗的,改天再同你演示。”
老張一邊笑,一邊搖頭。
駱銀瓶心裏就有點慌,頂完了碗,喊見風消扶她起來。因為生得胖,她頂這麽一會兒,就滿頭滿身的汗,頭發粘着衣服,衣服粘着肌膚。
老張站起身來,臉上還挂着笑,卻努力咬牙,使自己嚴肅起來,道:“失禮失禮,老身非是有心取消娘子,只是你的身形頂起碗來,還有方才艱難躺下和起身,令人禁不住……”老張斟酌了一下,覺得用什麽詞都不好,但還是酌情表達出來,“……令人開心。”
駱銀瓶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百六七十斤的大胖子頂碗,靈活與笨拙結合,難免滑稽引人發笑——這些年笑她的人多了,到也紮不到她的心。
駱銀瓶微微傾身:“承讓承讓。”
老張問道:“配角可以再找,諧角難得,娘子有沒有想過在劇院做諧星?”明月劇院一直缺個女諧角,覓不到合适的人。
駱銀瓶:“只要是在劇院,做什麽都行。”
老張拍掌:“那就這麽定了!兩位要是都沒有異議,咱們先簽試用契約。三月為期,期滿無差池,再簽正式契約。若是做得好,不需滿三個月也能簽。如何?”
見風消正要開口,卻被駱銀瓶搶了先:“可以。”他只好把不情願的話吞回肚子裏去。
見到契約時,見風消心甘情願了。
說心甘情願尚不準确,應該是心花怒放。
明月劇院果然厲害,戲之別家,是天上地下。月錢比起別家,也是天上地下,打雜的月錢趕得上其它劇團的次要角兒。而且,這還只是試用契約……老張說,等轉正了月錢更多呢!
要發橫財啦!
在錢面前,姐弟倆非常一致地完全不在意職位高低,面皮厚薄這些小細節了。
簽完契約,老張伸手找兩人要東西:“你們把乾坤章拿出來,我要拓印一下。”
所謂乾坤章,是國人出生便有的,随身攜帶,死則同毀。若遺失了章未及時補,便會被認作別國奸細。
乾坤章上刻着一幅十分複雜的圖案,人人不同。仔細辨認,乃是将持有者的名姓、所在方位與生辰按數字混合糅雜。當然,還有四位神秘數字,玄之又玄,無人知曉自己的章為何是這四位?許是天賜,許是命運。
見風消幫駱銀瓶把乾坤章從袖袋裏掏出來,合着他的乾坤章,一齊遞過去。老張拿着一看,眉頭一皺,道:“見着章方才想起來,你倆戶籍還在洛陽?”
“這個管事放心,已俱遷來京師了。”
老張這才點點頭,把章戳個印泥,蓋了。契約一式兩份,一份留在明月劇院,一份給姐弟各自保存。老張将契約遞給見風消時,忍不住笑了笑,道:“你這真名到是……”
“嗯嗯嗯!”見風消臉色立變,打斷了老張,他似乎特別不想聊這個話題,老張便也沒再提。
老張沒送兩人,給他們指了出劇院的路,讓自行出去。同時囑咐明日寅時三刻,按時來排練。老張則自去了。一來要把兩份契約鎖進檔案房,二來劇院許多事項都需要他照會,今天又是周一,特別的忙。
老張踩着木地板,咯吱咯吱走在路上,到一半路程處,被一位女幫事婉七拉住。
明月劇院有好些女子樣貌舉止無一不婉約,大夥為了叫着順口,便按着年紀婉一、婉二、婉三的叫。婉七是最小的,今年才一十五歲。但年紀小心卻大,不甘心僅做幫事,又愛東長西短,劇院裏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要打聽。
她乍見老張領着一高個男和一胖妞去了後院,便生好奇心,偷偷在後面跟了一段路,便猜測莫不是招人了……
這會便拉住老張求證。婉七用非常小的聲音問道:“咱劇院又進人了?”“是啊,招了兩人。”老張不太喜歡婉七的性子,但凡答她的話,都是不鹹不淡。
“我就這麽一問,沒別的事。”婉七笑着說,眼睛卻往兩份契約上瞟眼,輕車熟路直看月錢那一項——見風消的月錢沒瞥着,但瞥見駱銀瓶的了。
比婉七高。
婉七就非常不服氣,心想自個來劇院三五年了,怎地還不如一個新進的。她又不是角兒!
婉七不敢同老張抱怨,但面對其他幫事時,忍不住發發牢騷,又不甘心把駱銀瓶來詳細打聽。
這些是後話,暫且不提。眼前駱銀瓶和見風消歡歡喜喜回家,人逢喜事樂開懷,兩人還買了兩斤肉,一籮筐蝦和一壺花雕,回去吃肉喝酒——平時舍不得買的。
姐弟倆住的地方近郊區,缺點自然是路遠,優點卻是幽靜,回家路兩旁都植着青槐樹,遮天蔽日,在這酷暑中帶來絲絲蔭蔽和清涼。
這是一棟二層小樓,駱銀瓶和見風消租了一個單間,一丈見方。姐弟倆在中間拉了張粗布做屏障,隔成兩間——每間幾乎只容得下一張床!廚竈和茅房都在屋外與人共用——就這種環境,單間每月還要将近一百文!
不過買宅比租更貴,見風消第一次打聽京師宅價時,吓得下巴都要掉了。在洛陽能買一棟三進三出大宅的錢,在京師可能就能買三間瓦屋,還是靠近城郊。若要是靠近西市東市,怕是連單間錢都不夠呢!
宅價不僅貴,更可怕的是還在飛速上漲。駱銀瓶和見風消來京師兩個月,已眼瞅着宅基均價漲了三成——就因為這,東家天天向姐弟倆叨唠,試圖略漲房租。
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