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趙妩媚嘆了口氣:“那時我才十一歲,回去後一夜未眠,立下志願,長大要做似你般仙姿玉貌,肆意痛快的人……”
趙妩媚似乎還要往下講下去,駱銀瓶卻打斷她:“哈哈,都是過去的事了。”
一陣沉默。
天太悶了,身上粘膩,會讓人有種髒兮兮的錯覺。
駱銀瓶以前聽人指導過,當聊天找不到話題時,就聊狗,不會錯。于是她便開口:“我家有只小狗喚作‘金乳酥’,極其可愛聰明,也特別,他是有眉毛的,可以做出各種表情,心事都寫在臉上。”駱銀瓶講完,瞧着趙妩媚尬笑。
趙妩媚道:“我不喜歡狗,我喜歡貓。”
再次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趙妩媚竟主動開口解圍:“為什麽起名‘金乳酥’?”
駱銀瓶笑道:“因為是正吃着金乳酥時遇到他的。”
趙妩媚似莺似燕笑起來:“那伯母生見風消時,是不是也正吃着‘見風消’?”
見風消是源自洛陽的吃食零嘴,把糯米搗成粉,和酒釀、蜜糖一同混着揉成薄皮。先在爐上烤一下,然後挂起來曬幹。到了要吃的時候,燒熱油鍋,把曬着的薄皮取下來,下鍋過一道立刻熟了,炸得又甜又脆,入口即化,見風若消。
駱銀瓶道:“正是如此,趙娘子冰雪聰穎,一猜就準!”
趙妩媚聞言,笑得愈發大聲,好些人往這邊眺過來。見趙駱二人正談笑風生,不乏神情複雜的看客。
趙妩媚停了笑,仍在喘氣,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最喜歡吃見風消,可惜這些年京師裏賣得少了,有一兩年沒吃着了。”
駱銀瓶低頭含笑,心想見風消這趟跑虧了,沒聽着這話。趙妩媚問駱銀瓶笑什麽,她卻搖了搖頭。
“排練了!”随着一聲呼喊,散開的人群慢慢聚集,駱銀瓶和趙妩媚也去排練去了。因為有了交流,這回對戲兩人都更放得開了,惡嫡女欺負庶女女主的劇情被兩人演得血淋淋,慘凄凄,一旁觀看的有好幾個人都想上去揍駱銀瓶了。
排完下戲,還有人上前去安慰趙妩媚,讓她別怕,出身不是錯。趙妩媚被逗笑得直不起腰。
趙妩媚走了,可駱銀瓶還不能回家,韓月朗仍擔憂新人做不好,命她同自己再對一遍戲。
零零星星,明月劇院裏還有些沒走的人,和住在劇院裏的人,這會都悄悄躲到柱子後,欄杆後,偷瞧。駱銀瓶一回頭,他們就把脖子縮回去,隐身。
駱銀瓶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圍觀,但她心想,反正黑都黑了,誰還在乎越描越黑。只要她心裏沒有鬼就夠了。
這麽想着,同韓月朗一對一認真讨論起對手戲來。
該用力的用力,要浮誇的浮誇,笑是真笑,哭是真哭。
駱銀瓶雙手托腮,樣子滑稽,星星眼直勾勾盯住韓月朗: “公子,奴家喜歡你!像喜歡天上星星,喜歡水中月亮,難道你不也是這樣愛着我,喜歡我嗎?”
韓月朗哆嗦着要逃:“非禮,簡直是非禮!”
駱銀瓶一個大跨步拖住他,撲壓上去:“公子,公子你別走呀!”嘩啦,韓月朗袖子被她扯下半截。
旁邊圍觀的娘子幫事們都在笑,說幸虧只是袖子哦,不然郎君胸前春光全洩。
……
排練結束得很晚,這回見風消居然沒自己先回去,而是等着駱銀瓶一起回家。
駱銀瓶敲他一個栗子:“喲,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見風消:“大姐,睜大你的眼睛瞧瞧,天早黑了,沒有太陽!”
駱銀瓶故意加快步伐,走在前面與見風消拉開距離。
見風消趕緊追上:“姊,等等我啊!”
駱銀瓶一個轉身,見風消趕緊剎住。她笑着問:“你小子,是不是想問我同趙娘子聊了什麽?”
見風消一臉谄媚:“是啊是啊!”
駱銀瓶:“有本事現在問我,你有本事當時別跑啊!”
見風消被噎住。
姐弟倆沉默着走出明月劇院的大門,大街上嘈雜喧鬧,有小販推着車賣糖水,吆喝陣陣。見風消突然問:“姊,今晚想吃什麽?”
“累得不想做飯,你随便點兩份‘快快來’吧!”
見風消讨好道:“好咧,都我出錢!”又問,“她和你說了些什麽?”
駱銀瓶負着手,邊走邊笑道:“想知道啊?待我吃完‘快快來’再告訴你!”
“嘿,你這人!”見風消在駱銀瓶身邊繞圈圈,“姊,你就告訴我嘛!”
駱銀瓶道:“我們沒聊到你。”
見風消脫口而出:“那你們聊什麽了?”
駱銀瓶止步,斂笑:“她說,在洛陽看過我跳《淩波》。”
見風消瞬間也僵硬了笑容。
糖水小販正好從姐弟倆旁邊經過,香味隐隐約約撲鼻,小販提着嗓子吆喝道:“糖水哦,甜甜好喝的糖水哦!桂花味玫瑰味都有!”來往車馬人影,皆落在地上成黑圈,一個個大圈圈又小圈圈。酒樓茶肆胭脂鋪的燈籠皆挂得高高,搖搖晃晃,照人眼睛。
照得好像回到了六年前,那會在洛陽,駱銀瓶無論走到哪,都是世間焦點,千燈照耀。
她是最出名的舞姬。
駱姬一舞天下聞。
駱銀瓶十五歲時,舉家遷回洛陽附近的鎮子。這裏是父親的家鄉,駱銀瓶對它熟悉又陌生。
回遷不久就入了春,綠草青青,花樹缤紛。
隔壁家小娘子比駱銀瓶還小個兩、三歲,豆蔻年紀,邀她一同去踏春。
鎮上踏春有個特別的習俗,小娘子們都要穿上數條裙子,沒錯,是數條。一圈一圈系在腰間,最新款式最漂亮的,全嘚瑟出來。到了水邊,小娘子們把裙子解下列系成帷帳,躲在裏面吃吃喝喝。末了,還會邀請本省名士,一齊評選出裙子最吸引人的那位小娘子,做今天的贏家。
駱銀瓶,就只兩條裙子算得上漂亮。
石榴紅和翠綠,她把它們全穿去了。
到了水邊,争奇鬥豔,比裙子,駱銀瓶自然毫無勝算。當時評審已相中某位娘子的金繡橙紅裙子,卻在衆娘子解下帷帳露出真容時,全投給了駱銀瓶。
記得某位名士誠懇談道,在帷帳解下的那一秒,駱銀瓶的樣貌逐漸展露在他面前,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頓時漏跳。
還有位名士說,駱娘子不僅相貌精致無一挑剔,移不開目。而且雲鬓玲珑,袖飄薔薇香。
駱銀瓶當時聽完這段話後,十分疑惑,因為她并未熏香,水邊也沒開薔薇。她還特意聞了自己的袖子,什麽味道也沒有。
人群散去,踏春結束,駱銀瓶與鄰家娘子也準備歸家,卻有一位方才未發表評價的名士碧雲先生,手持羽扇走上前來。
他同她客氣攀談,而後遞給她一張名帖,邀請她去洛陽參加群芳大會。
何為群芳大會?
賞花賞人賞芳心。
再過半個月,洛陽牡丹盛開,姚黃魏紫,争奇鬥豔。到時候會舉辦群芳大會,每年不同題目,邀請全國符合該題目的小娘子們來洛陽,參加比賽。
去年的題目是唱詞,今年是舞蹈。
舉國上下,喜歡跳舞,想成為舞姬的小娘子們都将湧來洛陽。先過初篩,挑出九十九位筱娘子,入住牡丹園。全國名士可在固定時間進入牡丹園,旁觀小娘子們學舞、練舞、鬥舞,甚至吃喝閑聊,日常種種。而後名士投簽,四輪篩選層層淘汰,最終奪魁的那位,便是本年度豔壓群芳的牡丹花神。
碧雲先生告訴駱銀瓶,只要她肯去洛陽,無須初篩,她便是九十九人中的一員。
那時候駱銀瓶純真無瑕,又固執任性,回家将這事同父母說了。
父母自然不肯,道水邊踏春,駱銀瓶并未展示舞技,那名士為何要邀請她參加舞蹈比賽?事有蹊跷,心中不安。
駱銀瓶卻不以為然:“這有什麽蹊跷的!我又不是不會跳舞,說明碧雲先生慧眼獨具,一下就看穿我的舞蹈天賦!”駱銀瓶的爹爹是漢人,娘親卻是漢胡混血。她的外祖母,曾是一位名動四方的胡人舞姬,尤擅柘枝舞。娘親雖不是舞姬,但得到過外祖母的真傳。而娘親見駱銀瓶從小喜歡動手擺腳,聞聲跳躍,便也将舞蹈技巧與姿勢交給駱銀瓶。
駱母不會漢語,用胡語勸道:“一入舞行,便多身不由己。這也是你外婆不允我做舞姬的原因。”奉勸駱銀瓶三思。
駱銀瓶哪裏聽得進去,再三堅持要求,甚至撒嬌撒潑。娘親沒法子,只好給女兒準備行李幹糧,讓駱父送女兒進城。
到了洛陽,碧雲先生接待了父女倆,駱父再三偵查确認,碧雲先生的确是洛陽名士,這個群芳大會也是真實可靠。只是仍想不通,妙齡佳人諸多,為何要挑中出身并不算好的駱銀瓶。
彼時的駱銀瓶反坐在椅上,雙手抱着椅背,一面搖晃椅子,一面輕松道:“因為我運氣好呗!爹您別擔心了!”
駱父只能無奈搖了搖頭。
不久後,駱銀瓶就被安排住進了牡丹園。駱父雖有不舍,但見牡丹園有衙役參與把守,倒也安全,便回家去了。
牡丹園雖然廂房衆多,但也不夠九十九位,于是每三位娘子同住一個房間。
駱銀瓶,這位咋咋呼呼初來洛陽的小娘子,與京師來的錢師師小娘子,江州來的王新晴小娘子分到同一個房間。
是日群芳大會開幕,洛陽衆望族族長們一同迎神、沃盥、獻禮、讀祝和焚祝,同祭牡丹花。随後,便命侍者把諸多貢果分下去,給九十九位小娘子嘗。
駱銀瓶那時候不胖,身材窈窕,吃東西慢,她啃着果子剛接近核,就聽見主持宣布,第一輪比拼淘汰開始了。
駱銀瓶驚得差點把果子掉到地上,同她一樣驚訝的還有剛認識的錢、王兩位小娘子。三人議論紛紛:“怎麽比?這才來第二天,就要跳上了?”
正疑惑着,主持宣布了規則,原來這次是亮相篩選——不需要跳舞,只要九十九位小娘子列隊站好,每人面前都有一個簽筒。圍觀名士逐一走過諸位小娘子,要足足繞三圈,才可用将手中唯一的簽投擲到某一位小娘子的筒中。得簽最少的二十二位小娘子,将被淘汰。
不滿這個規則的小娘子有許多,但獨只有駱銀瓶大膽出聲,朝名士席處異議道:“不是比跳舞麽?走一圈便做決定,到底是憑什麽選?公平何在?!”
名士們都聽到了她的喊話,其中便有幾位名士心想:這小娘子好生刺頭,待會就把她淘汰掉。但當衆人循聲望向駱銀瓶時,卻又改了主意。
駱銀瓶穿了件紫羅衫,薄薄的,隐約可見尚在發育。薄衣外挽着一條鵝黃披帛,眉心貼着花钿。她生氣的時候也是美的,宛如牡丹盛開,那一雙帶怒的眼睛,如明月,映溪水。
名士們紛紛把簽擲到駱銀瓶的筒中。九十九人中,她得到了最多的簽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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