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泉後莊宗祠廟門口,喬氏……
泉後莊宗祠廟門口,喬氏拿着一團兒“亂”棉線找頭兒,一堆沒事兒做的“婦”人紛紛聚攏在她身邊幫忙。
這喬氏今兒穿着一件元“色”窄袖裏衣,外套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竹青夾棉襖子,她是個利落人,天生漂亮可人是一樁兒,那家裏家外一把抓的伶俐勁兒,也是誰都能看到的。
人家什麽時候出門見人,那身上都是邊是邊兒,角兒是角兒,一頭青絲都要抿的立立正正,半根兒雜發都不會翹起的講究人。
這女人出來進去,從來都笑語嫣然,對人客氣,有進有退有禮有節,就總能襯的陳吳氏尖酸刻薄。
昨晚老太太自顧自的走了,喬氏這心就開始不安,她本就是個想得多的,就直覺那小媳“婦”不是個東西,雖她都沒跟自己多說過半句話,可是老太太便輕易被她收攏走了?
老太太什麽樣兒,還有人能比她清楚?
好日子從此就沒了?那她的全節兒該咋辦,還有家裏的老娘跟哥哥,這個月也不知道咋煎熬呢。
輾轉反複,喬氏就起了個大早,從家找出從前收起來的一些“亂”棉線,又攏了一堆兒碎嘴子,在祠堂門口做起活來。
那些“婦”人本就閑的起綠“毛”兒,一招呼便都齊齊的來了。
郭楊氏嘴巴裏嚼着鹽豆子,一邊找線頭問喬氏:“蘭香,你從哪兒倒騰到的這好東西?還?真給我們啊?”
打喬氏跟老四開始過,她就沒有這樣大方過。
喬氏笑的賢淑,她先晃晃背囊裏熟睡的喜鵲,回過頭卻一副拿你沒辦的樣子說:“給你了,給你了!好叫嫂子們知道,這個我是被騙了的,這不是昨兒我在路口看那難民可憐,你們是沒看到呢,那些小娃兒,哎!都是做娘的,誰能落忍?
她做出不忍的表情嘆息:“哎!滿滿一碗豆兒我從他們手裏換了半車棉線兒,好麽!回來就上面幾束是好的,這下面都攪合成啥樣兒了!我一個人指定收拾不過來,可這丢了糟蹋東西啊……不提了!嫂子們就做做好事兒,誰纏的團兒,誰拿回去,就當幫襯我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能讨便宜,還能找到打發時間的營生,這幾位算是受了喬氏好處,言語之間便奉承起她來。
她們在這邊忙活,那傷病營那門口的熱鬧自瞞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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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便有那常不讨人歡喜高婆子說:“咦?原來是這樣兒的線啊?我當是什麽呢!你們不知道!從前我們府城官衙定季節收,上好的棉兒一兩一百二十文兒,像是這種棉線兒,那都是十五文一兩的下等棉兒紡織的,你可真舍得,一碗豆兒就換了個這?”
府城,你們不知道,這是高氏慣常說的不中聽話,人家白給的還要挑揀,忒沒意思的一個人。
從前喬氏根本不搭理高氏,可今兒她招呼她了。高氏從前就羨慕喬氏這一幫人,來去随隊人家那是互相幫襯,落腳之後,人家又愛在一個地方呆着做伴兒。
可惜,她越是抖自己的本事,就越發的沒人搭理她。
沒人搭理高氏這一套,高氏便心裏別扭起來,嘴上就更不中聽了,她點點下巴對喬氏說:“那是你家老太太吧?”
喬氏停了手笑着看看那邊,沒事兒人一樣包容的答:“可不是我們家老太太!大清早人家就裹着幾塊布出去了,說是給臭頭媳“婦”兒置辦新衣裳呢,小孩兒一樣!從前都是我端吃端喝的,現在看到小的,她就給人家端吃端喝,還不許我說呢!呵~你們說,我們老太太可像不像那家裏的老小孩兒?”
一群“婦”人面目抽搐的笑了起來,都想着,喬氏怎得這般憨傻?那老太太也太欺負老實人了。
高氏眨巴下眼睛,伸臂就攏了一大團兒棉線到懷窩裏,一邊劃拉她還一邊見識多廣的說:“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個憨兒!你有我知道?人家那邊攀附上富貴人了,我要是你,我就過去,那老太太還能攆我不成?”
喬氏依舊笑着做活:“過去做什麽,家裏一堆事兒,我還想給老太太做套冬衣,這不是理線兒呢麽。”
嗓門大的郭楊氏實在看不慣,便氣哼哼的說:“說的沒錯,這裏裏外外,老太太你伺候的,娃你拉吧着,家裏家外不歇手,端吃端喝還不夠麽?人家才來一天兒,你瞧瞧!那老婆子就是欺負你老實!我都給你氣死了,還給她置辦冬衣,換我球“毛”都沒的一根兒,還冬衣!”
喬氏不計較的搖頭笑:“我們老太太不容易,這五年,你說我們家都折了幾個了?現在就剩下個老太太,她都快七十多了,還不得好好侍奉着,一點不好,明兒老四回來又得打我了……”
“哼,你家那個不提也罷,不是我說,那就是個命硬的!”
老太太并不知道自己又被喬氏說嘴了,她就喊着花兒,激動的手腳都顫抖了。
常連芳“露”着大白牙對着老太太笑,老太太快步過去,本想親昵點子,可是又看到常連芳這一身精致的铠甲,還有這赫赫揚揚的陣勢,她便氣弱起來。
倒行一步,老太太笑的尴尬,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就兩只巴掌在身前攆雞崽子般的來回唿扇。
人到還是那個在她懷窩啼哭的孩子,可是這般高高在上的,她可做點啥好?萬一這孩子不認她這老太太了呢?
倒是常連芳這人有良心,他看到老太太也激動,還順手把身後板着的幾十斤的金镗取下,往營盤栅欄上那麽一靠。
那金镗好重,沒放穩當溜着邊兒就往下滑。常連芳只記得激動,也沒注意這些。
七茜兒背對祠堂,恰巧兒距離這金镗不遠,她見金镗倒了,也沒多尋思一伸手便去扶,結果東西就像二三斤老蘿蔔入手心般的微微壓了一下手,那金镗扶就被把握住了。
她又覺着不對,又立馬松了,将手往身後一背。
就只聽只聽咣當一聲,那金镗沉重落地,當下把地面都砸出一個小坑。
大家聞聲都往這邊看,見七茜兒單手背後呆呆的,老太太便急問:“妮兒?咋的了?沒吓到吧?”
恩,吓到了!七茜兒臉白的看看老太太搖頭。
老太太揪心巴巴的跟常連芳解釋:“她小妮沒見過啥世面,不是故意碰的,你可別怪罪。”
常連芳笑着搖頭:“怪我,怪我!沒放穩當,吓到妹子了。”
他這樣說,老太太心頭就一輕,哈哈笑的忘記畏懼,上去就給這小子一巴掌道:“什麽妹子!這是你臭頭哥家的嫂子,你這小花兒還是沒頭沒腦的樣兒,真真就記吃了吧?還喜歡嚎麽?”
有人生來就不會與人交際,即便她沒有什麽壞心,只是想顯示親近,然而說出來的這些話,就讓人分外別扭,人家是想聽啥,偏偏她就往反了說。
好在常連芳大度,也知道這老太太一貫的脾“性”,他想驚訝的看看七茜兒,又翻身一撩戰袍下擺,對着老太太就撲通跪下認認真真的磕了三響頭,還對老太太道:““奶”!我給您磕頭了,我是個沒良心的,走了這都四年多……硬是一次沒回來看過您,您別怪我!”
老太太聞言眼淚嘩啦就掉出來了,她趕忙上前扶起常連芳,很是嗔怪的還打他兩巴掌說:“說啥呢!說啥呢!不怪!不怪!你這孩子說這些多餘的,如今能活着就是漫天菩薩保佑,我看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兒,歡喜都來不及呢……”
她又開始哭了,她家可沒了八口子大活人,哪怕就是缺胳膊短腿兒也給她多回來幾個啊,她現在還能動彈,哪怕就是端吃端喝頭供地的伺候着,她都願意啊。
常連芳見老太太傷心,便忙站起來勸慰。
那邊親親密密的認親,孟萬全就笑眯眯的過去撿這金镗,可他單手放下撈,一把兩抓,這金镗出乎意料的沉。
待他廢了一些功夫扶起這金镗,便回頭誇獎:“好家夥,到底是咱破城将軍,你這家夥可不輕啊。”
常連芳到底年輕,聞言就笑着說:“頭年打密陽,我嫌棄兵器不趁手,這還是皇爺特地安排軍器監給我打造的,這镗七十九斤四兩三錢,乃是上好镔鐵所制。”
凡舉是個男人便對這刀槍棍棒天生的喜愛,何況孟萬全也是前面下來的,見到這好兵器,他就自然就愛惜起來。
倒是一邊的七茜兒,她聽到這份量,就把身後的手拿捏了一下,那一下子重重落到手裏,感覺也沒有七十斤啊?
就像不遠處丢接了個不大的老蘿蔔般的咋也沒咋的?
想起昨夜那個噩夢,她便仔細回憶起那天在瘟神廟的樁樁件件,只可恨她喝的大醉,竟什麽都想不起了。
老太太不知道七茜兒心裏不舒服,她是稀罕的來回“摸”常連芳的紅纓金甲,啧,這金燦燦的怕不是金子打造的吧,這小花兒真是發了市了。
心裏想,她便說了:“我說小花兒,你這盔莫不是金子做的?”
常連芳聞言便笑起來:““奶”!什麽金子啊,銅片兒!金子可比這重多了,您甭看我力氣大,這甲若是金子,我還真領不起來,許蹦都蹦不起來呢!您不知道,我們營兒裏有個叫關乙木的攻城力士,他走的橫練硬氣功夫,那小子一頓吃十五個半斤的大蒸餅,他都不敢着金甲。我這副才幾十斤的意思,着實不算什麽。”
老太太沒有見過金子,自然不知道金子是咋回事。她聞言也就點點頭,又“摸”着常連芳的胳膊嘆息起來:“這看就是好米好面好油水堆的,也高了,也壯了,結結實實,瞧着就~就挺好,真挺好!”
老太太就強笑替人家高興,她是真羨慕啊。
弄得常連芳到不好意思起來。
他進軍營是十三歲,那時候年紀小,個子矮墩還膽虛,頭回上戰場就吓的哇哇嚎,褲子都“尿”了。
這娃兒不是沒有手上功夫,老常家十幾代的傳承,他爹五歲就開始帶着他練功,若是在家平常對弈,十三歲的常連芳能在小馬駒上跟他爹假“摸”假樣十多個來回不帶落下風。
可上戰場跟家裏對打那是有區別的,
加上常連芳有個“毛”病,就是嚎,響徹雲霄,不掉半滴眼淚的幹嚎。
這就丢祖宗的臉了。
常連芳這個幹嚎的“毛”病是打哪來的呢?這要從他老家開始說,常連芳他家裏是綿州文王山人氏,他爹常免申是當地有名的閑暇散人一個。
江湖上慣戲稱的閑暇散人,便是那種平時沒什麽事兒,什麽事兒都能撘挂上的大閑人。
人家既不是匪,也不是官更與江湖無關,可鄉裏鄉親若遇到山上匪盜綁了人,他便能找到路子兩邊說合,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若是遇到有人犯了官非,人家閑暇散人也有路子給弄出來。總而言之常免申算是個響當當有門右路,到處都是朋友兄弟的義薄雲天人物。
可是像是這樣的人物,家裏便常有奇奇怪怪的人來投靠,路過文王山的江湖客只要到他家門上,就都能有個屋檐熱乎飯吃。
常免申家打腫臉充胖子的一年四季支大鍋開飯這倒也沒什麽,只可憐就可憐在常連芳這樣的孩兒們身上,他家中排行最小,哥哥們打小練出來的搶飯功夫他還沒有,加之個子小,腿兒短蹦跶不起來,他餓啊!
到不了鍋邊他搶不到飯吃啊。
沒辦法,小小的常連芳就練就一身響徹雲天的幹嚎功夫。
那時候只要開飯他就幹嚎,他聲音大,一來能召喚到最疼愛他的“奶”“奶”給他做主,二來麽,旁人看主家小孩子哭了,便不好意思搶,就讓他先到鍋邊吃飯。
常連芳就這樣嚎到十三歲,習慣使然,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就是改不了。說來也可憐,小樹苗子命不好,還沒等着抽枝呢,他就跟他哥他老爹一起出來奔前程了。
他功夫不錯,就是姿态難看,一邊打仗還得一邊嚎,捎帶還隔三差五的“尿”“尿”褲子。
老常家十幾代,就沒有一個這樣的。
這一次不成二次不成,回回哇哇的嚎回來也忒丢祖宗的臉了。常連芳他爹也是個狠的,一咬牙人就把他隐姓埋名踢到了新兵營一起受訓。
反正就那樣,常連芳跟陳大勝還有孟萬全就分到了一個帳子。孟萬全老大,陳大勝行二,常連芳最小。
這幾個小家夥當年都是十幾歲,都是嘴邊絨“毛”還泛鵝黃的時候,卻沒練得幾天本事便送到前面去了。
新兵營第一次上殺場,常連芳依舊是嚎,可這次沒人救他了,他被人一刀在肩膀上劃拉了一個長豁子,血流了半盆差點命都沒了。
那後面不鳴金收兵,這群半成丁就得在前面抗着,那退後一步,不等回身跑,自己人先弄死你。
想活?簡單了,硬着頭皮上呗。
常連芳哇哇哭的沖上去,沒跑多遠又遇到一個哇哇哭的,除了嚎,這位一邊哭還一邊流鼻涕,吃鼻涕。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陳大勝,哦!那時候他叫陳臭頭。
反正這兩人一起哇哇,又不知道在啥時候随着一場一場拼殺下來,這哇哇嚎的“毛”病就好了。
當然,那是後話。
只說那次常連芳從戰場上下來,也不知道他爹怎麽折騰的,他就被直接送到了傷病營,他那點傷在之前的孟萬全看,自己呆着總能好,還混到傷病營那是沒出息。
可沒出息就沒出息呗,十三歲的常連芳到了傷病營總算能喘口氣了,卻也是滿肚子委屈,他就不想來,他“奶”“奶”要知道也絕不許。
他爹半夜把他偷出來的。
那天他剛被安排好,就趕上老太太來營裏攬收縫補衣裳的活計,許是失血過多,常連芳就看錯了人,暈暈乎乎的抱着老太太不撒手,還喊“奶”“奶”救我。
老太太這心啊,當下都疼碎了。
當年她也未必是心疼常連芳,只是那會他倆誰也願意把對方當成親人互相依賴着。
如此常連芳在傷病營倆月,老太太那摳搜勁兒的,這五年來也就常連芳從她手裏整出過羊“奶”喝。
反正傷好了,旁人都是面黃肌瘦,就這小子白胖着出去了。
他上有父母,沒法給自己爹認個幹娘,他也不敢。可心裏他是把老太太當成“奶”“奶”的。
至于小花兒這個名字,那是老太太當年聽差了。人家都喊他連芳連芳,那花兒才芬芳呢,老太太便順嘴禿嚕了這個名字。
說來也有意思,這名兒其實是叫響了的,那外面人看他生的白皙俊俏,便喊他花将軍,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姓花呢…
老太太跟常連芳親昵完,看他體面又講究,如今又是将軍了,這老太太便“露”了一慣的小心眼兒。
她先是瞄瞄常連芳那車隊,翻身又把呆愣着的七茜兒拉過來道:“小花,這是你臭頭家嫂子。”
家教使然,常連芳不好意思直視七茜兒,便微微錯開餘地,鄭重其事,舉手齊胸行了同輩的時揖禮。
“給嫂子見禮。”
七茜兒見他如此,便也挺直脊背,右手平置于左手之上,雙手拇指相扣,上身前曲還禮道:“叔叔有禮。”
他們雙方行雲流水,姿态着實漂亮,只把那邊“婦”人還有孟萬全那麽看的目瞪口呆。
這兩位一個是打小被教育,後來混的地兒跟的人不一樣,而七茜兒就純屬習慣使然。
等他們見完禮,老太太反應半天兒,才滿面驕傲的對常連芳試探說:“這倆孩子,恁多禮!小花,你,你現在了不得了,都是将軍了?”
常連芳自然是點頭,怪不好意思的道:“昨兒受封的散階,得了個游騎将軍。”
老太太聽他這樣說,便立刻去看七茜兒。
七茜兒想了下便對老太太伸出五根手指,表示五品。
竟然是五品啊。
老太太心裏發悶,又嫉妒起來了,她看着常連芳嘆息:“啧~咿!小花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