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五日這天早上,天還不……

十五日這天早上, 天還不亮的時候,就有烏鴉盤踞在譚二靈帳的附近,它們總是能聞到腐屍的味道,而躺在棺材裏的譚二将軍,屍首卻只有身軀沒有腦袋。

駐紮在燕京南門二十裏處的譚家軍營馬場內, 戰馬被人悉數帶出, 馬蹄子踩的大地顫抖, 如此,睡在馬場草料垛子裏的幾個倒黴蛋, 就一起推開馬草,紛紛鑽出一個腦袋往外看。

馬二姑看着馬場外正在套新甲胄的軍士滿面羨慕, 他頂着枯草,左右看看, 沒看到大哥就回身四下“摸”索,最後, 終于在草垛中間“摸”到一個人, 他用手一拽,陳大勝就仰面被拉出草垛, 睜眼便看到了太陽老爺。

剎那,兩行熱淚沖出一坨眼屎,陳大勝伸出胳膊遮擋眼睛, 翻了個身。

接着又閉眼想睡,只是想起那個長夢,卻又……恩, 還是再睡一會吧。

他又閉起眼睛,腦袋裏卻泛起昨晚的那個長夢,那個讓他從此便睡安穩的夢。

……火光沖天的皇宮,殺聲四起,血肉橫飛,上百戰騎橫在最後的帝國門前,這是一群有死志戰士。

他帶着弟兄們跟在譚二将軍的身後往裏走,比起那些裝備齊全的騎士,長刀營就只有半片布甲,還“裸”着後背,各自握着自己的長刀……

着黑甲面目猙獰的将軍為了躲避對面黑騎,便一把抓起身邊的小卒擋在了自己面前。

陳大勝在夢裏大吼着:“羊蛋兒!!”

羊蛋被黑槍串着甩出了好遠,一看就不得活了。

那天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許想起了很多事吧。

想起老家,想起娘,還有姐姐,想起阿“奶”,還有掉下于江的爹。

他想起在新兵營,跟萬全子結拜,跟小花兒一起在戰場嚎……後來他被譚二從新兵營選入長刀營,從人就變成了鬼。

兩千青壯身無寸縷,就手握着一個塗了白灰的木棍,而他們對面卻是裝備齊全的齊齊一排戰馬,戰馬着重铠,騎士穿重甲,他們催馬踏入人肉堆,孟萬全拉着自己四處躲避……

長刀營沒有練不好被攆出去的兵卒,只有被馬踩死的,被那些騎士用禿頭槍尖戳死的,不到三月,青壯兩千剩了五百,他們就自然形成了一個個銳陣,成了長刀營,成了譚家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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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二說過,你們不必恨我,也不必效忠與我,對本将軍來說你們就是個物件,本将軍也是物件,物件要有物件的自覺,想吃飽想活命,就去戰場上掙去……

他們去了,沒有铠甲只有“露”着的皮肉骨,他們背負長刀,麻木的接受着一模一樣的死亡,那人一波一波的去,最後就剩下了他們八個人,羊蛋還不是長刀營的人。

曾經有一度,陳大勝是羨慕孟萬全的,他是個意外,是譚二都控制不了的意外。

也因為他,陳大勝才知道譚二是可以反抗的,他并不能掌控所有的物件。

萬全子一刀砍了自己的胳膊,躺在了別人家的戰點,又被對方帶走救治,幾個月之後他回到譚家軍,譚二無法,便只能給了他個位置打發他離開。

他就這樣跳脫死亡,走時笑的那叫個暢快。

那之後,壓抑在陳大勝的心裏的鬼便冒出來了,他也想暢快一次。

萬全子說,他不想給老譚家多付出一日,因為他們是惡鬼。

最後那惡鬼就把羊蛋兒舉起來,為他擋槍。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一刀劈了那黑甲,又反手一刀削了譚二腦袋。

那頭顱在空中打旋,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自己,自己上前一步,便把他踩在了腳下……暢快!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也就這麽做了。

兄弟們為了遮掩這事,拼了老命的收拾戰場,一個活口都沒有留。

長刀斬的切口是認不錯的,為了遮掩刀口,餘清官還找了對方的腰刀把譚二的脖子又切了次,許是為了安慰他,剩下的六個兄弟就一人上去補了一刀,把譚二的身上斬的那叫個七零八落。

據說譚家人收屍的時候,還帶了裁縫。

至于那只不好處理的頭,他們就丢進了皇宮的荷花池裏。因為丢的太遠,他們就在皇宮“迷”了路。

最近不打仗了,陳大勝就總是想起羊蛋,那孩子可機靈了,他管自己這幾個一身罪孽的都叫做爹。

羊蛋沒有姓,是他在上次戰場邊上撿來的,那孩子說了,你給我一口吃,你就是我祖宗……陳大勝說,我給你吃,不做你祖宗,你喊我爹我給你馍吃。

後來羊蛋就喊了爹,自己就把他帶到了長刀營,成了個沒有軍饷,沒有號牌的小卒子。

長刀營排陣就是個尖角銳,他是槍尖羊蛋是尾巴。他們都不願意羊蛋染血,羊蛋就一直沒有染血,孩子被保護的很好,每天都在笑。

卻不知道那晚那孩子跑到前面做什麽?現在想起來,是軍糧供給不足,孩子怕是餓,就去扒拉糧袋子了。

他心疼自己的爹們,每次上了戰場,他們在前面殺,羊蛋就在後面抄家,他瘦小的身軀總能背回很多東西,從裏到外,就連他身上穿的襪子,都是羊蛋給他收拾來的。

陳大勝從前總想,他們這樣的鬼,其實早就是死了的,即便他們還在喘氣,可人輕飄的卻從無重量。

像他的爹,他的伯伯哥哥們,人到這世上村子都出不去,死的也無聲無息,除了自家人,誰知道你是哪兒的,家門往那邊開,家裏門口有沒有一顆大槐樹。

小時候阿“奶”跟他說過,春日裏莫要掏鳥蛋,人家一年就下一窩,你也莫要撒“尿”去沖那螞蟻窩,造孽的那一泡“尿”下去幾千條命沒了,你可下輩子怎麽好?

其實不必等下輩子遭報應,這輩子他已經受了。

那時候娘總是埋怨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其實現在想想,還是在老家的時候最快活。

他三房家裏最小,哥哥們也與他最親,他就敢折騰,遇到事情就大哭,喊阿“奶”,喊阿爺,喊阿娘,喊阿爹,喊哥哥,喊姐姐……

家裏總是有人的,只要他大哭便招一群人來哄,最後再挨上他爹幾腳,握着“奶”“奶”給煮的熱雞蛋,跑到外面繼續看螞蟻……

“老大,那不是咱的旗麽?”

長刀營的旌旗飄揚,戰将着重甲徐徐離開營盤。

陳大勝仔細看了半天兒搖搖頭,卻沒說話,那旗怎麽可能是長刀營的,那麽幹淨,那麽鮮豔。

管四兒說:“大哥,你說他們去哪兒?”

陳大勝看着遠處,他不知道。

從皇宮好不容易“摸”回來,他們幾個就被丢到馬場沒人管了。甚至沒有人問他們,譚二是怎麽死的。

得虧馬場的兄弟每天吃飯記得喊他們,要不然,他們都不知道去哪兒填肚子了。

這幾天,陳大勝老想美夢,他想着現在他們沒用處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就像老兵卒說的那般,解甲歸田。

什麽時候能回家呢?

陳大勝趴在草垛裏繼續美夢,反正今天是沒得吃了,那便別動彈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身着長甲留絡腮胡的軍士,被馬場老卒帶着來到這草垛面前。

這軍士相當驚訝的看着老卒問:“這裏?”

老卒好奇怪的看着他:“對,陳校尉就在這裏。”

說完他轉身走開,就留下這絡腮胡愁眉苦臉的看着草垛,好半天他才語氣顫抖着問:“請問……陳校尉可在,可在,可在?帳中?”

這位話音剛落,便從草垛裏鑽出五六個腦袋,看到這位絡腮胡,便有個腦袋笑嘻嘻的問:“在,在呢!”

他說完,就一腳把一個人踢了出來。

陳大勝跌落在地,慢悠悠的從地上爬起,還伸出手撓撓腦袋,看看這位軍士,有些困“惑”的問:“那邊的?”

這軍士面目抽搐,好半天才找到魂兒般的說:“陳校尉好,小的是常伯爺麾下親軍,今日陪我家伯爺一起來拜祭譚二将軍的。”

這個跟自己有什麽關系,陳大勝依舊納悶的看着這軍士。

這軍士看陳大勝不吭氣,便趕忙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陳大勝道:“前些日子,我家小将軍去看貴,貴府老太太,也是巧了,貴府老太太給陳校尉剛娶了個媳“婦”兒……”

這軍士還沒說完,那草垛轟然倒塌,馬二姑他們紛紛爬起,一起竄到這軍士面前七嘴八舌的問:“你說啥?你說啥?我大哥有媳“婦”了?啥樣的?哪兒的?眼睛大不大,後丘圓不圓?能生兒子不?”

胡有貴扭過臉對陳大勝說:“大哥,你有了兒子,叫羊蛋好不好?那樣我就又是爹了!”

好巧不巧的,這軍士跟着常連芳見過七茜兒,也知道一些事,他便站在哪兒簡單的說了一次。

大概的意思,就是家裏老太太給他孫子娶了媳“婦”兒了,是個知書達理的賢“婦”,老太太也不知道陳大勝在哪兒,趕巧常連芳又去了傷病營,這新媳“婦”兒便托小将軍給陳大勝帶個信。

這軍士遞過信,陳大勝便一臉慌張的伸出手,又縮回手,在很髒的布甲上使勁蹭了幾下,接過信後他抖出信紙,又不好意思的對這軍士說:“兄弟,勞煩!我不識字。”

這軍士聞言就笑:“知道,您家夫人也是這麽說。”

他說完将手指放在陳大勝打開的信紙上點着說:“夫人說,她叫霍七茜,您看這裏,這是霍,是夫人的姓氏,她是燕京本地人,家裏是讀書人家,這是七,就是數字的七,這是茜,一種紅“色”的茜草。”

陳大勝眼睛慢慢溢滿了笑意,紅“色”的草啊,紅的啊……他眼前出現了巨大的山坡,跟老家的山坡一樣山坡,那坡上便生滿了紅“色”的草。

這軍士又指着陳大勝的名字道:“這裏,這是大人的名字,陳,大,勝!大人的名字很好聽,吉利的很。”

自己的名字是這樣寫麽?陳大勝一次便記住了。

那軍士笑着對陳大勝說:“您家“婦”人還說,知道您不識字,便就寫個名字,好教您知道,陳大勝有媳“婦”了,她的名字叫霍七茜,以後旁人問起,您也好答。

今日原本我家少将軍也想來見校尉,可出來的時候皇爺卻點了他伴駕,如今他正在前面忙,也不得過來,讓小的跟校尉說,家中一切都好,新“婦”賢淑,把老太太也照顧的很好,讓您只管看好自己,以後若有糧食饷銀,便別讓陳四叔帶回去了,反正帶回去,阿“奶”也用不到……”

這軍士說完,就笑着看前面已經笑傻了的陳校尉。

陳大勝看他不說話了,便急切的問:“沒有了?”

沒了啊?

這軍士搖搖頭,看陳大勝垮了臉,便不忍的添了一句:“小的見過尊夫人,是個仁義孝順,極利落的小娘子,還有……恩,您家夫人家底挺厚,最近還發了一注財,養個老太太是沒問題的……”

那軍士說完離開,就留下傻乎乎的陳大勝,呆呆的站在原地立的跟杆子一樣,他臉上的笑容都是凝滞的。

他不說話,也不動,就捧着字,一直看,一直看,心裏一直一直默念着兩個名字,甚至他腦袋裏還出現了一個穿着紅衣服,看不清樣子的女子,她對自己不斷的說:“陳大勝有媳“婦”了,她的名字叫霍七茜。”

這頁紙滾燙滾燙的燎燒着陳大勝的心,一直燒到這馬場又來了一個人。

烏秀穿着一身嶄新铮亮的血“色”皮甲,身後還背着長刀,他得意洋洋的來到陳大勝近前,大家同為校尉,他卻不下馬,并且直呼其名道:“陳大勝!”

陳大勝趕忙把家書鄭重入懷,這才擡頭道:“烏校尉。”

烏秀看看他寒酸邋遢樣子便不屑的輕哼,哼完從懷裏取出一封,朱漆軍印封口的信丢了下去。

陳大勝接過信看了一眼道:“可是帥帳軍令?”

烏秀揚揚下巴:“正是。”

陳大勝心裏猛的一揪,卻不帶出來的問:“我不識字。”

烏秀看不起的瞥了他一眼道:“大将軍知道,這不派我來了,讓你這兩天收拾一下,後日率你部軍士跟着糧隊,去往金州左梁關找當地守備譚英報到,他自會安排你的去處……”

說到這裏,烏秀附身看看這幾個倒黴鬼,再也憋不住,他就狂笑起來:“哈哈哈哈……那麽就此告別,祝願陳校尉前程無限,後日我就不送了,告辭!哈哈哈哈哈……”

他揚起馬鞭,一路飛灰的去了。

不讓自己解甲歸田了?不讓自己回家了?

陳大勝滿腦袋都是這兩句話。

金州他去過,距燕京六千裏……

有人在陳大勝的耳邊唠叨:“這混蛋,大哥才有媳“婦”兒,這人還沒有見到呢……”

遠處忽傳來一聲長嘯。

……威武……威武!威武!威武!

那是将士集結的嘶吼。

陳大勝往遠處看了看,又從懷裏取出家書撫“摸”了一會,最後他到底撕開信封,抖出那張軍令,不認字,也就是掃一眼,可是掃來掃去,他沒看到陳大勝三個字。

一剎,就像屁股地下有一把尖刀冒出,陳大勝蹦了起來,他舉着那封軍令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把所有的字都悉數數了一次,這裏沒有陳,沒有大,也沒有勝……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一把從腰間拽下半個羊皮褡裢,倒着一抖,便掉出兩個羊皮包。

打開其中一包,卻是陳大勝自升為校尉,帥帳給他發的每一封軍令。

那是厚厚的,足有上百份的軍令。

“擺開!擺開!”

陳大勝對他的兄弟們吩咐。

崔二典以為大哥瘋了,就喃喃的說:“大哥,你沒事吧,別怕,今晚,不然今晚咱逃吧!”

陳大勝對他一聲怒吼:“打開!讓你們把這些軍令打開!

就這樣,馬場的邊緣,崔二典他們一張張鋪開那些軍令,又用石頭壓好……

陳大勝就趴在地上,拿着他妻給他寫的家書,在那些軍令上找陳大勝三個字。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一封軍令上有陳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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