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知了在隔壁樹上叫着,老……
知了在隔壁樹上叫着, 老太太的堂屋開着兩扇窗,那明兒便透過蔥綠的紗,鋪了一室光,屋子裏坐滿了嬸子媳“婦”兒都在說話,也沒有一句正話。
郭氏, 萬氏, 高氏, 呂氏,還有老陶太太跟她的媳“婦”兒黃氏都在, 就一人摟着一個不大的簸籮,做着家裏必要的活計, 只是如今簸籮裏的營生,不再是補補丁這樣的素常活計……, 那簸籮裏堆着的是不錯的上布,偶爾也有絲綢, 繡花繃子上的花樣, 也是用繁多的好絲線走的時興的花瓣綠葉。
撚針的手已經恢複了本該有的細膩,正是好時節, 心裏還有個俏,便悄悄染了一兩個殷紅的鳳仙指甲。
自從祠堂去不得了,大家便喜歡來老陳家的老宅坐着, 老太太也喜歡她們來,偶爾出去燒香,大家夥也是互相約着, 來來去去十幾個車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出去,關系親密的很,比有血脈的親戚走的還要好。
人多了又團結,便是一股力量,這泉後街七條主巷加十多條雜巷,就數來親衛巷這群“婦”人相處的最好,偶爾家裏老太太咳嗽幾聲不舒坦,一大早會有七八位“婦”人,提着食盒往家裏送飲子。
若其它六巷偶爾出個惡心家戶,想欺負欺負寡“婦”家,這些過去的老姐們便會群起而攻之,甭看各家官小,在泉後街卻是沒人敢招惹的。
來來去去都很受人尊重,就是一個春夏的功夫,都成了各家的“奶”“奶”,再也沒有人敢明面喊她們這個氏,那個氏。
如今泉後莊改了名兒喚做泉後街了,住在這裏的官宦人家便也慢慢的有了圈兒,除了喬氏混到了禮部巷那邊,剩下的這些人便與兵部巷子那邊的人家走的近。
畢竟從根上說,大家都是兵部的人,有了事情互相幫襯也便宜不是。
楊氏在新素裙上撩了幾針,擡臉就問老實疙瘩呂氏:“你兒去的那個盧秀才家,真只要三百文?”
呂氏聞言便擡頭笑說:“哎!早起家裏吃一頓,下響先生家再附一頓竈,一月三百文。”
楊氏聞言便有些動心,她家幾個孩子,去的是舊城學府街老先生那邊,一人一月少說也得五百文,不能附竈,還得自己帶幹糧。
如此她便打聽:“那盧先生,教的學問可好?”
呂氏聞言一愣,便坦誠的說:“不知道啊,咱又不識個字,能分辨出個好壞來?我都不問,愛咋樣便咋樣呗。憑他們的死鬼爹,也出息不到哪兒去。也不指望他們科舉,就圖不做睜眼瞎!咱們不缺那幾個,他們想念着我就供!甭說,那倆崽子回來也是哇啦哇啦的一直念,煩人的很呢!可我家租房的兩個老爺,還有他們家大娘子也還說呢,念的好呢。”
呂氏說完,想起什麽一般的便笑了起來,真是氣“色”輕松又自在的。
其實她守寡了,前幾月得了信兒,終于知道巴望的那人,他是不回來了,如此也就認命,也就大哭了一次,從此便再沒有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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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男人,對她而言還不是一直就那樣,她現在靠着自己過的還算不錯,腳跟紮的十分穩當。
陳家自己也有孝,也不讨厭守孝的寡“婦”上門,她們便常常來家裏坐着,俱都當成了自己娘家走着。
坐在炕上寫佛經的七茜兒聞言便笑了,心裏也是舒暢的很。
這又是與前世不同的地方,她們這一圈人,确定做寡“婦”的有七八位,上輩子無依無靠,最後被攆到後莊破土屋子裏煎熬,自個個帶着一身的悲苦,成日子就是圍着五文十文的經濟賬轉悠。甭說送孩子上學開蒙,能給他們肚子填補個半飽都成問題。
可現在不一樣了,每家手裏都是有一套起碼的體面院子,還有一口水井。
衆所周知,慶豐城那邊是斷了水脈的,這附近雖有河流,可一來河流水沒有泉後街井水甘甜,二來河水兩岸住着的人家,也會“亂”七八糟往河裏傾倒東西,那講究人家便不吃河水只吃井水。
每天一大早,從泉後街後面小路來的看不到尾的水車,便與這街裏有水井的人家,以十文一車的價格買水吃。
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賣水,畢竟這是官老爺私宅紮堆的地方,于是此處風水也莫名其妙沾了文曲,有了神妙的提升智慧的效用。
楊氏這幾個寡“婦”,憑誰家哪天不出二十幾車水?而賣水這樣的好買賣,起碼還能做三年呢。
除卻這一筆,慶豐城的屋子雖便宜,卻因沒水而租不出去,那些在慶豐城幾個官署衙門的一般老爺家,便願意到最好的泉後街來尋屋子住,多給租錢他們也願意來的,畢竟吃水方便,周圍又都是一樣的人家。
這些做了寡“婦”的“婦”人們雖沒了男人,卻能靠着自己,活的極滋潤,她們手裏的大宅除卻自己住,租出去月月手都能落個四五貫實在的現錢。
又受陳家庇護,也沒什麽人欺負她們,
年初經由七茜兒再次提點過,趁着土地不值錢,幾百文一畝的時候也該買上一些,就這樣,“婦”人們便一個個将家裏的租錢都買成了土地,雖現在還沒有活錢回來,可心裏卻是穩當的。
有屋有田,那人便踏實了。
又靠着賣水,她們如今每天都有個一二百文的進項,那一月也是好幾貫的意思,如此供養家計,送孩子們上學自然是可以的,一般的筆墨紙硯都能買得起的。
想到什麽事情,老陶太太就放下手裏的活計,語氣帶着厭惡說:“那祠堂本是大家夥的地方,這些做老爺的也是缺德,用了咱們的地方,咱們家裏的孩子上學反倒得去老城了?”
可憐她家狀元,每日天不亮就得往老城奔,這春夏秋還好些,可是遇到冬日便是個煎熬。
老陶太太這話引的衆人齊齊點頭,紛紛老調重彈的又開始了每天一罵。
泉後街口本有個不知是誰家的大祠堂,如今那祠堂便被各家出資建成了三禮學堂,又請了幾個有名,飽讀詩書的老孺在那邊講課,這倒是好事的,偏那學裏的束修就貴了些,一月兩貫還不包夥食。
三禮學堂的配置各家老爺是按照燕京的好學堂來的,再說,有錢的才不會計較這幾貫。
楊氏他們卻計較的,那慶豐城收費最低的學堂,一天才收三文,沒錯,就是三文,繁華燕京周遭,那讀書人是越來越多了,如此一個秀才想養家,一般要收最少三十個學童才能維持住家計。
那幾個出頭建學的老爺本是好意,卻不知道民間疾苦,更不懂泉後街雖是官僚雲集的地方,卻依舊有一般的人家,他們把束修定在了整個慶豐最高的地方,還覺着要少了呢。
因那裏面先生們的膳食,生活都是均攤的,便是家裏有幾個學子附學,先生吃用多少便按照人頭均攤。
一月兩貫,還得攤上四五位老先生吃飯穿衣,老陶太太能願意才怪呢。
沒得辦法,也不願意去硬碰,這一圈的孩子便沒有幾個在三禮學堂的。
一陣清風襲來,院子裏桂樹的香味透過輕紗吹入屋內。二月笑眯眯的打開竹簾,跟四月提着茶壺,端着竈上新做的點心就進了屋,三五種滿當當的就放在炕對面的桌上,任這些嬸子食用。
老陳家現在出的起這幾個零錢了,甚至老太太都不太在意,她看大家吃的好便高興,甚至她還知道誰喜歡哪種,都會記下來,吩咐人常做着給她的老朋友們吃。
越發就像個官宦人家的老祖宗了。
高氏放下繡花繃子,提起茶壺給自己倒水,還就了一塊點心,吃完她滿足的一抹嘴,對老太太說:“老安人?您家那個定的是慶豐城裏最好的闵産婆吧?那位手法了不得呢!接生一次得十貫呢,啧~就越發講究了。前幾日四老爺回來我可看見了,那氣派,那架勢,真是越來越體面了,那從前我在府城看到的大老爺,也就是這樣子了。”
她的本意是誇獎陳家出息的,可惜老太太至今不許喬氏進院子,隔壁院子有什麽事情,老太太也一概不問,也不打聽,她早就學乖了,笑就對了!那是家醜絕對不外揚的。
喬氏從不提與老宅不好的事情,憑着這邊也在禮部巷子交往了兩位太太,她現在眼高于頂也不跟這些老姐妹玩耍,大家便以為兩房關系在慢慢緩和。
老太太笑了下,放下手裏的佛珠對高氏說:“我昨兒廟裏回來,就看到咱龍王廟那邊又在打掃戲臺了?這是誰家要辦事兒了?”
泉後街的房子,除了兩座棋盤院家裏有獨立的戲臺院子,別的宅子是沒有這份福利的。
往日雇個說書的,唱曲兒的來家裏打發時間還可以,可是遇到生老病死,需要大“操”大辦的事兒,就得去泉後街的三座老廟辦着了。
龍王廟,“奶”“奶”廟,三聖廟本就都有戲臺,現在也是各家收了人頭費,都重新收拾的體體面面。
高氏最愛看戲,聞言便滿面興奮的說:“嗨!能有誰,棋盤院唐家呗!他家二老爺得了庶子了,說要唱三天呢,咱們泉後街一月十天戲,他家能包一半去,請的是外郡的好班子,說是花臉戲兒是一絕呢!昨兒一大早往我家送的帖子,他家二房那姓米的婆子來的,說是給我留了好位置呢……”
老太太擡臉看看一月,一月瞄了一眼炕櫃上放的老高的帖子,便對她點點頭道:“早就送來了,是她家二房妾的那個貼身婆子送來的……”
七茜兒沒擡頭的“插”言:“越發的不像話了,咱不去啊!明兒給你們找幾個慶豐城裏唱鼓書的來解悶兒。”
七茜兒說完,擡臉瞄滿屋子人,就吓的高氏連連說:“不去!我不去,我知道的,除了大房“奶”“奶”的帖子,不興接妾貼。”
七茜兒笑笑,瞧了一眼不情願的老太太,老太太瞪她一眼,抿嘴繼續捏她的佛珠。
上輩子人家不給帖子,這老太太還一場不拉呢,每次去了都是坐在後面,可憐巴巴跟外街的老太太一起蹭戲看。
過去咱不懂,就随意,現在懂了,真就不能去的。
那老唐家“亂”的很,他家二房大娘子不當家,做主的是個妾。
這一屋子人,甭管貧寒不貧寒,卻都是當家坐堂的“奶”“奶”,要是接了那妾的帖子,以後出去見人便低一等了,着實是不自重的。
唐家外郡入京,結了好親,弄了大宅,頂門的兒子唐九源又在刑部清吏司有實在權利,如此他家好幾房便一起搬到了棋盤院……那上京他家也沒擠進去。
這四世同堂,好幾房人擁擠着,互相就有了龌龊內鬥,以後便好了,他家老頭老太太在一日,唐九源就得忍耐着。
高氏說完,就滿屋子跟風唱衰,衆人都道:“他家啊!不去!就你貪婪,那雙眼睛少看一場瞎不了……”
就把個高氏委屈死了,一直争辯。
七茜兒聽的有趣,哧就樂了,這唐家出頭,修路辦學本做了好事兒,偏偏就把這泉後街最大一群“婦”人招惹了,如此他家甭管做什麽事情,這群“婦”人是不會去捧場的。
除了一個戲“迷”高氏,這位怕是喬裝打扮,不坐正席也要去看的。
都被抓住好幾次了。
衆“婦”人知道七茜兒在笑什麽,便也跟着一起笑了起來,正輕松着,那外面便跑進來佘吉祥家的媳“婦”兒。
吉祥家的給諸位太太行了禮,才語氣有些急的喊七茜兒道:““奶”“奶”!咱餘老爺家的老娘跟媳“婦”兒孩子們到了,都在巷子口呢!”
七茜兒聞言大喜,放下筆便說:“趕緊!可算到了,我就想着該到了,快!快去叫石介兩口子,還有大墩小墩兒……”
四月笑眯眯的過來,拿了鞋給七茜兒套上。
吉祥家上來攙扶道:“人家盼着自己家主子都好幾月了,不用您喊,人家早就在巷子口迎接着了。”
去接餘清官家眷的镖隊是三月初走的,這都八月初了才回來,就從這路程上,便能想出這一路跋涉的有多麽艱難。
幾位“婦”人看茜兒呼啦啦帶着七八個人出去,便跟老太太誇獎:“咱小安人,那是越來越有當家“奶”“奶”的樣兒了,比起棋盤院他家的當家“奶”“奶”,那是絲毫不差。”
老太太也得意:“她家?她全家的掌家“奶”“奶”合起來,能跟我茜兒比?那就是個眼裏沒有人的,你看她出來進去坐的車子,年紀大的老太太她讓都不讓道,少調失教!哼!”
這便是誤會了。
老太太要的是鄉下的理兒,可人家唐九源的妻子卻是真正的世家嫡女。
人是太師李章的三閨女,是李敬圭的親姐姐,人家能看得起住在泉後街的人?那不可能!人家嫁到唐家是低嫁,全家捧着巴結着活的宗“婦”,況呼人家往日也不出門,出門交際都去的燕京的……
要說看得起,這位唐大“奶”“奶”整個泉後街就只看得起七茜兒,還有老太太。
可惜的是,這兩位着名的“奶”“奶”中間沒人拉線介紹,七茜兒也不去燕京交際,就沒有走動起來。
不提唐家,便說餘家六口人吧。
五月初一個夜裏,餘老太太與自己半聾的媳“婦”兒丁魚娘,還有四個孫輩,餘大妮,餘二妮,餘壽田,餘有田在家裏睡覺呢。
她家買不起火明就歇的早,再說了,這孝順的兒子不在家,不孝子不聞不問,家裏艱難便白日裏勞作的着實辛苦,那可不就是一躺下沒多久就都“迷”糊着了麽。
餘清官最小的兒子餘有田今年才七歲,都跟着阿“奶”,阿娘在佃來的地裏勞作了。
這原本就是很普通的一天,好麽,上半夜院子裏便悄悄進人了。
七茜兒顧的是慶豐城最好的镖局之一,馬氏镖局的老镖頭。
這銀子給足,馬镖頭走之前,好的壞的家裏交代的也很清楚,便說是若餘清官的哥哥姐姐若有孝行,便給銀子拉吧,若是不孝,便把人偷出來。
如此一路跋涉馬镖頭到了本地,是認認真真打聽了兩日,嘿!甭說孝順了,那都不來往了。
可憐巴巴一大家子人,就靠着餘清官半聾的媳“婦”兒丁魚娘,引着兩個大點的孩子艱難苦熬。
他家老太太日日哭,都要哭瞎了。
雖七茜兒跟餘清官讓半夜裏“迷”了人,悄悄把人偷出來。可是那馬老镖頭上了年紀,就見過許多世面,人家玩活玩的花俏,就放了“迷”煙“迷”了前後左右的鄰居,直接進了院子。
馬镖頭想着,稀裏糊塗帶走不是個事兒,那萬一家裏有點私財藏着沒帶走,老太太一鬧騰,還得返回去添麻煩。
餘老太太那晚真是大驚大喜,得知兒子活着,又京裏做官了,便痛哭流涕,知道兒子不讓帶哥哥姐姐,便肝腸寸斷。
這老太太一輩子老實窩囊,連個媳“婦”兒都拿不住,卻能在關鍵時候想明白了,決不能帶大兒子連累小兒子。
做娘的能被傷成這樣,可見餘清官的哥哥姐姐做人真是做的絕了。
餘清官家就是窮家破落戶,說是讓收拾一下,這一家六口就收拾了簡單的衣裳,除帶了一本家譜還有祖宗的幾塊牌位,全家上下,連一只下蛋母雞都沒有,那真是一炷香便收拾好了,利利索索的跟着馬老镖師便走了。
丈夫走了七年,餘家上下對故鄉,對親人,對家族的情感是斷的幹幹淨淨。
七茜兒給了足夠的銀錢,馬镖頭自然是帶了兩套不錯的大車,還找了镖局的兩個婆子跟着随行伺候。
餘家從家裏出來,連着趕了三五百裏才敢住腳收拾一下自己,又吃了來到人世上的第一頓飽飯。
這一路颠簸受着大罪,她們卻個個都胖了好些斤,成天就覺着~這便是人間最好的日子了。
可誰知,進了慶豐便被那大街上的熱鬧震撼住了,等又到進了泉後街,馬镖頭帶着她們來到親衛巷子口,等這一家子下了車,便腦袋徹底蒙了,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這來來去去的人,甚至這街裏走的拉車牲口,都比她們一路走來看到牲口體面貴重。
餘清官那十五歲的大閨女餘大妮,怕是永遠記得這日的……
這日她扶着阿“奶”下了車,一家人就站在巷子口眼巴巴的往裏看,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的畏懼,也不知道畏懼什麽,總就是畏懼。
馬老镖頭下了車,也是一臉喜意的跟阿“奶”說:“哎呀老太太啊!這一路,真是不容易,這是到家了!到您兒子的家了!”
餘家阿“奶”手腳都是顫抖的,就四處看看說:“到家了?清官呢?我兒呢?他咋不來接我?”
老镖頭哈哈大笑着說:“您老可不敢怪,這個日子又不是休沐,您家餘大人在燕京當着差呢,您們稍等下,一會小安人就一準兒出來接你們。”
陳家的那位大娘子,馬镖頭是說了一路,誇獎了一路的,就說她多麽能幹,多麽會成,家裏的宅子,家業都是陳家兩口子幫襯着給劃拉回來的,想辦法弄她們出來,也是那位小安人的意思。
餘大妞聽了一路,對七茜兒真真是又是崇拜又是親近。
她盼了一路,今兒到了門口了,卻害怕起來。就傻站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抓着自己阿娘的手也一直在抖。
丁魚娘是個半聾,說話就有些吃力,她滿眼含淚的安慰女兒,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道:“妞,不,怕,你,爹,在……”
餘大妞頓時淚流滿面,她腦子裏便再一次回想起爹走的那日,她家中最大,心已經沉到了河底,一時不防着大弟便嚎着跑了出去,他一路喊着,爹別走,爹回來……
可爹就是不回頭,他一直走啊,走啊,走的整個的人在記憶裏都看不到臉了,就剩個背影,還越發的模糊……
爹走了,“奶”老了,娘病了,弟弟妹妹還小,餘大妞人沒老,小小年紀心卻先老了,她不是啞巴,卻已經成了娘那樣沉默的人,腦袋裏什麽都沒有,成日子就只受着忍着……
那之後沒有一日不艱難,艱難彙成了苦水,撈都撈不起的苦日子熬着,可有一樣,不論是誰說爹死了,爹在外面發了財入贅了的閑話,餘大妞都沒放棄希望,她一直就相信爹活着,爹早晚是要回來的……
每日裏她去高處拾柴的時候,便會站着,看着爹遠去的地方,努力回憶爹的樣子,記不得爹的長相了,但是爹有一雙蒲扇一般的大手,他能把自己舉的高高的,夠樹上的青果子……
餘大妞眼巴巴的向前面看着,面前的道路比故鄉鎮上最好的路還要寬敞,而爹,就在這條路裏呢,在這條路的某個地方呢。
她幻想起來,假想那個備用,進入這條巷子,一步一步的走着,而後推開某一扇叫做家的門,那時候她們便在院裏慢慢坐起來,努力記起爹的樣子……
巷子裏的路面是極幹淨的,比她們老家的炕面還要幹淨,路的兩邊,是斜對着的,難以想象的門,那門那個大啊,那個高啊,難道自己這樣的人?就要在這樣的門後面活着了?
這是做夢吧?
清風吹走暑伏的躁意,餘大妞便聞到了滿鼻子的香氣,不久之後她才知道,是這巷子裏生的桂花樹在冒着香氣。
而她嫁人之後,跟着夫君去任何地方,第一件事便是在院子裏種桂樹。
她們站了沒一會兒,四五個穿着青衣的人便奔跑了出來,到了他們面前便給她們磕頭,阿“奶”吓的一直躲,那幾人怕驚到老人家,又趕忙爬起來,笑眯眯,勤懇的幫着馬大叔卸行李……
這晚,餘大妞才知道,這是自己家裏的仆人,帶頭的那個叫做石介,還有石嬸子,還有大墩,小墩兒,這些人從此便與自己家聯系在一起了,再不分開了,甚至他們死了,埋骨頭的地方,都離自己阿“奶”,爹娘不遠。
餘大妞眼睛好,激動的發抖,便四處看着,看到每一片葉子,每一顆草,那些東西清清楚楚……從葉片上流下來的水滴都幹淨無比,一滴滑下來,就落在她的眼裏了。
後來那巷子尾便來了很多人,都是小跑着出來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男人,女人,老人……活了十五年,這世道欠了這家人所有的笑臉都在這一日補全了。
朦朦胧胧的,巷尾又來了她們一直想念的老安人,還有小安人。
真的,餘大妞就覺着,只一眼她就認死了,那就是自己家的親人己人,這世道欠自己家的一切善,就都能從這兩人身上,眼裏看到。
老太太的手是暖和的,她也不嫌棄自己邋遢,就顫抖的“摸”着自己的頭發說:“可,可來了啊!難吧?回家了……回來了……總有回來的啊……多好啊……”
那小安人就像戲臺上的皇後娘娘,她走路都是端莊的,她扶着她家老安人,便一步一步走來,等到來到近前了,她笑笑,忽然便伸出手摟住了自己的阿娘……阿娘嘶啞的哭了起來。
餘大妞兩個耳朵都是發蒙的,就聽到她連肉親的茜兒嬸子對她們說:“到家了呢!”
剎那,爹要不要都無所謂了,滿眼就剩下這個為她們支撐,壯膽的小嬸子了。
“這是咱大妞?”
小嬸子拉住自己的手來回“摸”着,一點兒都不嫌棄。
餘大妞有些自慚形穢,她知道自己的,黑,粗糙,邋遢……就連阿“奶”都滿面抱歉的跟小嬸子說:“咱們身上邋遢,別粘你身上灰……”
可是阿“奶”沒說完,小嬸子便摟住自己道:“老太太說什麽呢,我看到這孩子就看到了自己親閨女一般……”
呃,沒幾天之後,餘大妞才知道,這個自稱娘的小嬸子,就只比自己大一歲,卻依舊是依賴的。
本!那個只有背影的傻爹他就靠不住。
如此,餘大妞被拉着手,慢慢向着家裏走去……去家的路是舒暢的,奇異的,她甚至能透過單薄的鞋底,感受到淺淺的路面上凹凸的小牙子,之後,她總會慢慢變老,就總做夢夢到回家的路,就該是鞋底這樣的感覺,不滑,踏實,甜蜜,一步就是一步。
家就在左邊第二個院子,那院子的大門那個高啊,高到她們全部仰着腦袋才能看到門頂。
走在前面的石介兩口子幫她們推開大門,那大門便緩緩敞開,就用門的脊背撞擊青磚的牆……
手又被拉住了,是阿娘,她臉上全是淚,害怕就拉着自己壯膽。
餘大妞就眼睛不夠看的跟随着,這院子的磚花真好看啊……進了堂屋,這一水兒朱紅“色”的家具都是自己家的麽?
她們被送到正堂,坐在自己家吃飯,被一圈嬸娘圍着照顧,添飯,夾菜……後她便被小嬸子拉到後面偏房。
這家早就知道她們要來的,如此便早有準備……看了一圈兒,震驚,恍惚的餘大妞就來到自己的屋子?
自己的屋子?
小嬸子笑眯眯的對她說:“這就是咱們大小姐的閨房了!”
自己是大小姐了麽?
餘大妞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木讷的跟着阿“奶”,跟着阿娘四處看,看塞了滿滿一屋子的家具……都是自己的?
最後,小嬸子便打開一個頂到屋頂的櫃,指着裏面疊的滿滿當當的衣衫,鞋子說:“你爹啊,那就是個傻子,每次回來都把你們的衣裳,要疊一遍的……”
說完,她又從櫃子裏抱出一個不小的箱子放在炕上,又招呼她們過去看。
小嬸子對她說:“大小姐~快過來看看,這些都是你爹親手給你置辦的首飾。”
餘大妞慢慢放開阿娘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其實一直在哭,沒吃過糖,卻終于知道啥是甜的滋味了……
那富貴的小箱子打開了,竟有三層呢,裏面還有鏡子呢,餘大妞看了自己一眼,便默默的扣了鏡子。
七茜兒抿嘴笑,拉着她說:“沒事兒,咱們大小姐底兒好,慢慢養着,總有一日便美了!”
說完,她便緩緩拉開那個小箱子的抽屜。
餘大妞的眼睛便睜的越來越大,感覺兩太陽“穴”都是噗噗的忽閃着。
這是自己的?
首飾盒子的抽屜被拉開,一層各“色”細瓷盒子裏,盛放着香香的脂粉,而第二層卻是各式各樣的銀首飾,餘大妞形容不上來,就滿腦子都是,各式各樣,各式各樣,各式各樣,最後就想,真好看啊,做夢呢吧,那就夢死在這個地方吧。
當第三層打開,“露”出一只白玉镯子,一只金燦燦的金镯子……餘大妞就聽到小嬸子對阿“奶”說:“您兒子可比我家那個傻子強萬倍,瞧見沒有,這些都是他弄回來的,說是咱們大小姐到了年紀了,他心疼不了幾日了……他每次燕京下差回來,都要往這箱裏添上一件,還說,他得給妞子多預備些,好防着若是嫁的遠了,嫁妝少了,婆家好欺負……這都是什麽傻話啊……”
七茜兒還沒有說完,身邊便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
“爹……!”
餘大妞坐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不知道怎麽辦了,就覺着心都碎了,碎成一大堆的心,又疼的,滿的都撐破了,繼續碎,繼續滿着……
她喊:“爹……你快回來啊……”
然後院子裏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好似摔倒了,有人在喊,老爺回來了……
一切人都靜止了……
爹就在院裏喊:“妞兒!妞兒!妞你莫哭,爹在呢~在呢!爹舉着你,好去攀果子吃啊……”
餘大妞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想,爹真傻,他走的時候我八歲,都大了呢,爹~再也舉不動我了呢……
其實餘大妞一直好奇一件事,很多年後她問爹,爹?那些年你沒見我?你咋知道是我在哭?
爹就說,我妞兒一哭,就只會咿咿咿的嚎着,可傻,連個二都不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