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長的主幹道兩側有序立着常青, 青葉上一層薄薄的白,是清晨一場小雪留下的痕跡。
今天是周日,又是元旦。
平大昨晚剛辦完一場元旦晚會, 一夜過去,氛圍還沒散, 過往學生或多或少都在議論昨晚唱歌的學長和跳舞的學姐。
陳佳肴出來得急,忘記戴帽子和圍巾, 只能把棉衣的連帽戴在頭上,松緊帶束緊, 留一點縫隙供呼吸看路。
小姑娘本來個子就不高, 寬大的羊羔毛棉衣一裹, 遠遠看着像一只小羊崽子。
過往學生好奇地看, 小聲議論, 有膽子大地直接上前攔下問:“小朋友來找男朋友還是來找家長啊?”
陳佳肴猝不及防被攔下, 擡起頭,扒開帽口,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
她開口:“請問, 外語學院往哪走?”
攔下陳佳肴的是個男生,大冬天穿個羽絨服還不拉拉鏈, 個子很高, 聽到陳佳肴這麽問, 故意俯身湊前一寸,“你說什麽?”
男生長着一雙笑眼,眼尾細長微翹,說話時下意識斂眸,身上是讓人讨厭不起來的溫和和親昵。
陳佳肴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小,稍微揚高了聲音問:“你好, 請問外語學院怎麽走?”
男生不答反問:“來找男朋友?哪個小渣男連小學生都騙啊。”
陳佳肴蹙了蹙眉,下意識反駁:“我上高中了。”
男生“哦”一聲:“未成年。”
這話沒法反駁。
陳佳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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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這人也沒有要指路的意思,準備轉身離開,結果剛作勢,就聽到男生說:“嘿,脾氣還挺大。”
陳佳肴實在不明白這個人想做什麽。
“外語學院是吧?”男生非常自來熟地拍了拍陳佳肴的腦袋,“走吧,哥哥帶你去。”
陳佳肴覺得這人有點過分自來熟了,而且“哥哥”這個稱謂讓她很不适,她有些避嫌地拉開二人的距離,搖頭說:“不用了,謝謝。”
男生挑眉,“怎麽?怕我把你賣了啊?”
陳佳肴抿了抿唇沒說話。
男生“啧”一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本本,他手指很靈活,陳佳肴都沒看清動作,他已經單手把本本打開。
陳佳肴低頭,看到上面一張兩寸照片,底下三欄個人信息。
費勉。
外語學院法語系。
陳佳肴眼睛一亮,驀地擡頭,聲音清脆:“你是法語系的?”
費勉“哼”了兩聲:“怎麽?小渣男也是法語系的?”
陳佳肴擰眉:“不是小渣男。”
費勉“哦”一聲,兩指夾住陳佳肴的帽檐往上掀了掀,“那先露個臉,我這個雷鋒都露臉報名了,你這算怎麽回事。”
陳佳肴想想說得也有道理,于是扒拉着把帽子掀開,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擡頭,一張素淨的小臉露出來。
費勉看清以後愣了愣,“小學生?”
這人怎麽回事?
陳佳肴表情很無語。
費勉被小姑娘臉上的表情逗笑,說:“不是,我不是說你是小學生,就……嗐!你不記得我啦?上次火鍋店門口我還給你要微信來着?”
這事太特殊,陳佳肴幾乎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只是當時是夏天,今天的費勉明顯要比上次……
“你好像胖了。”
費勉面無表情,“別罵了別罵了,在減了在減了。”
陳佳肴一臉疑惑,“我沒罵你。”
費勉:“……你好無趣哦妹妹。”
陳佳肴也沒覺得他有趣,只是言歸正傳問:“你現在要去法語系嗎?”
“法語沒幾個班,你直接說找哪班的。”費勉說,“今天周末,學校沒課,大學跟高中不一樣,沒固定的上課班級,你去教學樓找不到的。”
她又不找學生。
陳佳肴說:“沒事,你告訴我在哪就行。”
費勉聳肩,“那行吧,反正我也要過去,一起。”
路上風大,掀起陳佳肴的頭發,把她白嫩嬌小的耳朵吹得通紅。她時不時縮一下脖子,本來就單薄的人這樣一來更顯脆弱。
費勉瞥了一眼,擡手把帽子又給她扣上去。
他動作好不客氣。
熟練的好像兩個人認識了很久一樣。
陳佳肴擡手用帽子捂耳朵,忍不住問:“你跟誰都那麽自來熟嗎?”
費勉挑了她一眼,“我這是禮貌,是素質,是涵養。”
她問一句他有十句。
陳佳肴幹脆閉嘴。
費勉走着拿肩膀撞了下陳佳肴,“诶,你叫什麽?”
“陳佳肴。”說着,陳佳肴往旁邊躲了躲。
費勉有意逗她,故意往旁邊追了一步,又問:“高幾啊?”
“高二。”陳佳肴又躲。
“喲,那明年下半年就高三了啊。”費勉繼續追,“學習怎麽樣啊?”
陳佳肴這個時候看出費勉是故意的了,她這次沒躲,而是直接停下,在費勉的疑惑注視下,繞過費勉的後背去了費勉的左側。
“你走裏邊。”
費勉愣了一下,随後咧嘴眯眼笑了半天。
陳佳肴搞不懂他的笑點,但是她不認識路,所以費勉停下笑,她只能站着陪着。
面無表情,眼底甚至有幾分冷漠。
早知道不讓他帶路了,那麽慢,周延禮不會已經下班了吧?
陳佳肴想着,更着急了。
費勉笑夠了才長長籲一口氣,他微微歪頭看着陳佳肴,好幾秒才說一句:“你真是可愛死了。”
陳佳肴內心毫無反應,只想問他什麽時候帶路。
平大很大,仿佛一個學校已經有陳佳肴老家那麽大。她跟着費勉走過一座又一座教學樓,最後停在外語學院門口。
教學樓共三棟,各九層。
明明也沒什麽特別的裝潢,但卻看上去像在發光。
陳佳肴站在教學樓前的廣場空地上,仰頭,目光一寸一寸游走在每一層。
原來,他每天就在這裏工作嗎?
他一天的二十四小時裏,幾乎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這裏。
陳佳肴看着,忽然扭頭問:“你們學校的錄取分數線高嗎?”
費勉問:“想來啊?”
陳佳肴認真點頭。
費勉說:“還行,六百多吧。”
陳佳肴:“……”
費勉又開始笑了。
陳佳肴這次不用陪了,她冷漠道:“謝謝,我先上去了。”
費勉“诶”了一聲攔住,“過河拆橋啊你。”
陳佳肴皺眉,“又怎麽了?”
費勉一擡下巴,掏出手機,“加個微信,這是酬勞,別拒絕我。”
陳佳肴沉默了下,“我可以付錢。”
費勉“啧”了一聲,“你侮辱誰呢?”
陳佳肴:“……對不起。”
順利加上微信,費勉成為陳佳肴微信列表裏第七個好友。
陳佳肴沒來得及給對方備注,手機往兜裏一塞準備轉身上樓時,忽然眼角餘光瞥到一抹身影。
一襲大衣,高領黑色毛衣,長腿修長筆直,邁步間招惹了不少目光。
他氣質卓越,縱然面無表情,也讓人想要靠近。
陳佳肴沒想到會這樣遇到周延禮,她驚喜得眼睛一亮,擡腳就要過去。
今天是元旦,她上午考試,晚上有晚自習,只有下午這一點時間。
她想和周延禮一起吃晚飯,在新年的第一天。
所以她幾乎繞了半個城過來。
她從來都不知道周延禮每天接送她上下學是這樣辛苦。
陳佳肴想着,迫不及待想要出現在周延禮面前。
可是下一秒,她愣在了原地。
因為不遠處的周延禮被一個疑似拎着奶茶的女生追上,女生大冬天好像不怕冷一樣,同樣穿着羊羔毛的棉衣,但卻沒拉拉鏈,裏面是連衣冬裙。
遠遠的,陳佳肴看到對方纖細的腰肢上一圈小珍珠。
光照上去,折射到陳佳肴眼睛裏。
她清晰地看到那女生笑着跟周延禮說話,漸漸的還露出了羞澀的表情,女生不太自然地擡手撩撥了一下頭發,露出化着精致妝容的面龐。
沒過多久,女生就把奶茶遞給了周延禮,周延禮沒有任何猶豫地接下,笑着跟對方說了句話。
然後兩個人擁抱。
陳佳肴看到那個奶茶牌子,和那天周延禮帶回家的一樣。
“嘿!愣着幹慢呢?”旁邊費勉喚了聲。
陳佳肴恍惚回神,近乎逃離一般轉身跑了。
費勉甚至來不及問些什麽,他嘀咕的一句“搞什麽啊”,然後一擡頭,看到不遠處兩個人,大步走過去。
“學姐。”費勉嘴巴很甜,他看到周延禮,禮貌喊,“周教授。”
周延禮淡淡點頭,跟唐諾說:“謝謝,我先走了。”
唐諾點頭,“好,周教授元旦快樂!”
等周延禮走後,費勉才朝唐諾擡下巴,“怎麽回事啊?”
唐諾擡起自己的右手,只見無名指上一顆閃閃發光的鑽石,“哈哈!我把自己嫁出去啦!”
費勉豎拇指點贊,“厲害啊,我誇的是姐夫。”
唐諾讓他趕緊滾,“你呢?算了,你還小,好好學習吧還是。”
費勉眼前閃過一張白淨的臉,笑笑說:“那确實得等兩年。”
陳佳肴只能原路返回。
她沒轉地鐵,直接坐的公交。
公交車又堵又慢,原本四十分鐘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将近兩個小時。
走走停停,陳佳肴暈車暈得厲害,她把頭埋進膝蓋裏,臉比身上的外套都要白。
中途車子停,上來一個老奶奶,陳佳肴撐着不适的身體站起來讓位,老奶奶一看她臉色,忙不疊說:“哎呀,別給我,你坐,快坐。”
老人音色蒼老,口吻卻像歲月一樣的纏綿慈祥。
陳佳肴看着老奶奶眼角的紋路,一下子沒忍住就哭了。
車上其他人紛紛問她怎麽了,好半天陳佳肴才胡亂拿手背抹眼淚說:“考太差了。”
老奶奶說:“怕什麽,這不是還沒高考嗎?你如果今年高三,那還有半年,如果你高二或者高一,那就更好了。”
“就是啊,努力,會有結果的。”
陳佳肴露出勉強的笑,她重新坐回位子上,看着車外人來人往,眼淚沒忍住再次落下。
她也想努力。
她也一直在努力。
可是如果……如果她沒有努力的方向了,那該怎麽辦呢。
回到班,班裏人不多。
縱然天氣冷,但在節日面前,暖氣也顯得微不足道。
陳佳肴坐回位子上,翻開數學資料,自虐一般只做難度高的大題。
一題不會,兩題不會,三題還是不會。
看,這就是她和他的差距。
也是她和那個女生的差距。
更是她和平城平中平大的差距。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哪個人或者哪個城市願意毫無保留地收納一個外來人。
只有外來人會毫無保留地選擇擠進這個原本不屬于她的世界。
倘若擠不進去,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一無所有本該無所畏懼。
可是陳佳肴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以及嫉妒,和想要投機取巧走捷徑的心急。
她明顯浮躁,擡手碰了下張小峰。
張小峰回頭,看到陳佳肴那雙紅腫的眼睛,吓了一跳,“你、你怎麽了?”
陳佳肴搖頭,“我沒事,我這題不會,你可以幫我看一下嗎?這個答案我為什麽也看不懂?這個不是我們學過的嗎?我看這個核心公式就是我們學過的啊?我怎麽就……”
“陳佳肴。”
張小峰打斷她的語無倫次,“不着急。”
陳佳肴嘴巴張了張,喉嚨幹澀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往下落,砸濕了資料。
也砸碎了她這學期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心。
元旦。
伊始。
起點。
可是這一天實在是太糟糕了。
陳佳肴終于忍不住,兩手捂臉,默不作聲地哭。
直到眼淚從指縫溢出,張小峰才有所反應。他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陳佳肴提供紙巾。
陳佳肴哭了很久,才抽噎着低聲問:“張小峰,你有喜歡的人嗎?”
班裏陸陸續續進了人。
在一片噪雜中,陳佳肴聽到一聲很低很低的:“我有。”
周延禮被堵在了路上,時間已經下午五點。
他微微蹙眉,看着前方望不到盡頭的長龍,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無序敲打。
男人看似面無表情,心思卻全在時間上。
終于有所前行,在一個路口,周延禮把車子停在路邊的停車點,下車轉去了地鐵的方向。
時間過了五點四十,班裏陸陸續續幾乎滿員。
陳佳肴始終低頭看書寫作業,她是短發,低頭時臉上所有痕跡剛好被短發遮掩。
沒人能看出她發生過什麽。
張小峰也不會多說。
直到一個手提袋放在桌子上,有人說:“外面有人讓給你的。”
陳佳肴偏頭,看到是幾個小時前她剛剛看到的那個手提袋。
裏面果不其然是一杯果茶。
陳佳肴抓緊了手提袋,扭頭看向班級後門。
那裏空無一人。
手指越來越緊,陳佳肴猛地站起來,拎着手提袋徑直走去垃圾桶的方向。
周延禮剛拐個彎,都沒完全離開教學樓的這一層,手機收到陸尋發來的一個小視頻。
他順手點開,幾秒後停下腳步。
目光靜靜落在手機上,視頻裏是陳佳肴。
在公交車上落淚。
小姑娘哭的眼睛鼻子都紅了,她長得幼,拿手背胡亂擦眼淚的動作委屈中帶着讓人憐惜的可愛。
視頻文案果然也類似:天吶!小朋友哭那麽傷心!我岳父呢!我現在就去迎娶我老婆!今後絕不讓她再掉一滴淚。
周延禮無聲擰眉。
陸尋又發來截圖。
是視頻評論區的截圖。
-同樣都是哭,俺是滔滔黃河,妹妹是珍珠項鏈。
-我在車上,好像是考太差了。
-他媽的,我考差了只有我爹媽哭。
-想娶。
-想帶回家。
-你們這些禽獸!我現在就給我岳父打電話告狀!
陸尋:絕了。
陸尋:視頻發了三個小時,點贊破萬,評論大幾千。
陸尋:目測要更火。
陸尋:周岳父,您安好?
周延禮沒回,關了手機,折返回到教室後門。
三米之遠,他親眼看到陳佳肴把裝着奶茶的手提袋扔進垃圾桶。
陳佳肴擡頭,轉身回到座位。
中途餘光瞥見什麽,渾身一僵,愣在原地。
她緩緩扭頭,對上男人深冷的眼睛。
她聽到對方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