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沅芷(03)

沅芷(03)

周芸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又問小樓:“你喝點什麽?”

小樓說:“謝謝,不用。”

喝水的時候,周芸不動聲色看他,想了很久方說:“我和曉琳都是本地人,打出生就在這九龍山,從幼兒園一起到高中,沒想到大學也是一起。說實話,當初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還很詫異。”

小樓說:“那是緣分。”

“是啊,就像小時候我們同桌一樣。”周芸笑了笑,“她這人太單純,幼兒園時就被人欺負。有次一個男同學把蚯蚓放她飯盒裏,她哭着來找我。放學的時候,我把那胖子堵在巷子裏,胖揍了一頓。”

小樓沒說話。

“剛進這所學校,有個高年級的也想占她便宜,結果躺在醫院裏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周芸抿一口檸檬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想欺騙她的感情或者從她身上撈好處,我一定會讓他死得很慘很慘。”

她說到這裏,只見白小樓緩緩起身,這個年輕人的神色一直很平靜:“她是個好女孩,如果我也有一個像她這樣的妹妹就好了。”

“像她這樣的妹妹?”他說完她就笑了,手中的勺子撥弄兩下杯裏的檸檬片,看都沒看他,“過去,她是我妹妹,将來是小周的妹妹,怎麽會是你妹妹呢?你妹妹在哪裏,且讓我猜一猜,崂山,嗯?你多久去看她一次?”

她從座椅裏站起來,笑容還在嘴角,語氣卻越來越生硬:“什麽樣的人該做什麽樣的事,你說你怎麽就不懂呢?”

小樓從始至終都非常平靜,并沒有少年人受辱後的羞憤。他認真地思考,點頭:“嗯,你說得對。”

“你明白就好。”周芸覺得哪有有不對勁的地方。

“明白什麽?”沅芷走到這個角落就直接朝周芸的方向走去,“只有送上門的女人是容易上手的,該管管的是你們自己。

你說是他勾引?拜托你們照照鏡子,倒貼還有人信。

我正式告訴你,你們現在被解雇了。

以後再看到你們找他麻煩,咱們就走着瞧。”

後來沅芷直接拉着他的手出咖啡館,連假都沒幫他請。

遠遠的她按車鑰匙上的按鈕,只聽“滴滴”兩聲,車門開。她把他塞進副駕駛座後倒車出林蔭道,這一趟回去,開得分外快。她一肚子的火氣,只管對他發洩。

“我說你是白癡啊,就讓她那麽說你?腦子秀逗了還是怎麽了?

不打女人?不打你不會走啊,喜歡站原地被她罵?

我要是你就直接讓她滾。

……”

車停在他家樓下,沅芷看着他出門。他在外面和她說話,她還不怎麽想理睬他。

小樓說:“我都不生氣,你為什麽那麽生氣?”

“是,是我犯賤,我多管閑事。白小樓,你愛被人罵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以後不管了。”她怒氣沖沖的,啓動發動機,扭轉方向盤要離開,他從車窗外伸進的一只手這時卻按住了她,蓋在她的手背上。

她一怔,踩油門的腳松了。

他半個身子探進車窗,雙手搭在椅背和方向盤上,就這樣,把她圈禁在他的懷抱裏。沅芷覺得脖子有點熱,卻不敢動彈。他的呼吸聲清晰地在她耳邊,氣息拂面,她全身僵硬。只聽見他說:“我不是不在意,只是習慣了。不管我争不争辯,他們的态度都不會改變,對不對?”

“……”

“可我沒想過你會這麽在意。”

“……”

“我以後不會任他們說。”

“……”

“我覺得你的話挺有道理。”

他第一次和她說這麽多,目光還停留在她臉上。

這樣遲遲不見他出去,沅芷不能鎮定。當時本能地那麽去做,現在仔細想起來,引發的一系列效應背離了她的初衷。是好事,也不能全算好事。這樣的忐忑不安裏她擡起頭,撞進他烏黑的眼底,仿佛陷入了泥潭中。

她再一次覺得,這雙眼睛是如此溫柔平靜。

懂得一切,也包容一切。

在此之前,她也交過別的異性,年輕的、成熟的,在工作的、或在上學的,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

那天,沅芷在小樓住的地方呆了整整一個下午。她第一次吃到他做的甜品,軟軟的綠豆糕,加入桂花,咬一口,齒頰留香。

盤子裏剩下最後一塊了,心裏想吃,面子上她還是要裝大方,推到他面前:“你吃吧。”

他雙臂還疊在桌上沒動:“你吃吧,我不餓。”

沅芷吃地一點不剩,習慣地吮一下手指,才想起有人在身邊。小樓分明在笑,微微挑眉:“你還有這習慣啊。”

她被他說得不太自在,嘴裏還硬:“好說。”

小樓稱贊:“女中豪傑。”

離開的時候,窗外下起了暴雨。他找遍了屋子的角落也沒發現傘,把這事兒和她說,沅芷一拍腦袋:“我忘了給你買。”

“……”

他在房間裏給她騰出點空地,擺上椅子。

她看一看,說不用那麽麻煩,在他床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只隔了幾個拳頭的距離。氣氛安靜極了,誰也不說話。

半晌。

“我說……”

“我說……”

他們都笑了,各自回過頭去。

他說:“還是你先說吧。”

“也沒什麽大事。”她說,“你上學還順利嗎?有沒有遇到困難,有人找麻煩你要說,別像今天一樣了。”越說她越心虛,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他一點也不在意她東拉西扯,覺得比從前更好玩。她心虛的時候不敢看人,扯些有的沒的。她這麽漂亮,卻喜歡化妝,什麽時候她會滿意她這張臉?

他這麽想,托着腮幫子靠着床邊的書桌支撐住,側頭端凝她。

心裏有異樣柔軟的情愫在慢慢滋生。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伸頭向外面看:“這雨越下越大,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在她身後說:“要是走不了了,就留下吧。”

她停了好一會兒,回頭打着哈哈:“那我在你這蹭個地方,你睡地上去吧。”

“口是心非。”

她臉發熱,低頭作撿東西狀。

他走到她面前了,腳尖踢踢她:“你可想清楚了。”

“什麽跟什麽?”她仰頭,年輕人在她上方笑,黑暗裏,白面孔,黑眼睛,唇紅齒白,笑容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況味,像一個戛然而止卻意味深長的故事。

他笑:“紙老虎。”

沅芷額頭有汗,轉過身拿自己的東西。他跟出來:“我送你。”

她看雨勢已經很小了,說:“不用了,沒多少路,你沒傘不是?”

他沒再堅持。

回到家,屋子裏的人都睡下了,她蹑手蹑腳上樓梯,像做賊一樣,洗澡、回房間。雙手一攤,平躺在床上。

黑暗裏她望着天花板出神,心裏想的卻是:白小樓也不是那麽老實,她以前都被他的外表欺騙了。想完又覺得自己也夠可以了,他不那麽事事敷衍了,她又不滿意。

她要的到底是什麽?

他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真的是她想的那樣?總覺得他這個人玩游戲的成分居多,真情實意少。

不明白還是不明白。

當她覺得自己占據了主動的時候,驀然回首,她發現其實她一直都非常被動。

困頓,就這樣食髓入骨。

九龍山的十二月,氣溫降至零下。

南方海灣一帶鮮少有這樣的氣候,站在露天中,不戴口罩,呼出的氣在空中即刻蒸發成白霧。屋裏屋外隔着層屏障,溫暖和嚴寒對立成兩個世界。

早上趙婉致電給她,交代跑馬場運作的後續工作,問她要不要原來的員工繼續留下。沅芷交代她,務必處理幹淨。

出門前,她穿上呢大衣,披上圍巾。那天她原本的打算是去城西中官路給夏瑾新開的發廊剪彩,禮拜天是交通高峰期,車子堵在路口,等了足足十分鐘,不見動彈。她失去耐心,掏出手機給夏瑾打電話,一面開車門到路旁等待。

電話那頭有雜七雜八的聲音,約莫是物體落地安放。喧嚣中,她聽到有人喊夏瑾,她應聲,說了幾句,回頭接起她的電話。

沅芷說:“開張呢?”

“你可別說出不吉利的話。”

“哪能啊?恭喜。”她說,“雖然你這人總損我,但君子不與小人鬥氣。”

“這麽說不怕我和你絕交啊?”

“那我們都絕交八百年了。”

電話兩邊,她們都不禁莞爾,聽到對方的笑聲。

前方路障搬開,道路開始疏通。

“不和你說了。”她收完線,開車門。

要開動了,有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在外面敲窗,沅芷降下來看。只見她攙扶着一個老妪,哀求道:“姐姐,我奶奶的腳扭了,你幫幫我們好不好?”

沅芷到外面扶女孩的奶奶到後座:“您坐好了。”

“年輕人,真是好人啊。”老婆婆慈眉善目,對她微笑。

沅芷回以微笑,啓動車子出路口,又打了電話給夏瑾說她有點事,不能去了。夏瑾罵罵咧咧了幾句,挂了電話。

“姐姐,往那邊開。”一路上,女孩小心地給她指路。

沅芷一邊開車一邊笑着對她說:“上大班了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爸媽都逼着我學外語和數學了。”

女孩有點腼腆,聲音小小的:“囡囡很久沒見爸爸媽媽了。”

“……”

“奶奶說他們去了天國。”

沅芷的話哽在喉嚨裏,接下來除了問路,她不說別的,小心翼翼,怕觸及這個小女孩的傷心事。這樣心神不寧,她精神松懈。漸漸的,她發現開的這條路——

是她以往從來陌生的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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