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淵源

“蔔寧老祖。”小黑再次答了一句。

他是借蔔寧遺留的靈物做出來的, 所以提到這位,語氣格外沉肅恭敬,甚至連伏地的姿勢都沒有變。

但他身後卻是滿座愕然。

張岚張着口, 難以置信地愣了好半晌, 才憋出一句:“別開玩笑, 怎麽可能?”

小黑站起來,又一次跪地伏身,行了第二個大禮:“真的。”

張雅臨嘴唇開開合合好幾次,強調道:“蔔寧老祖的陣石有印記的, 但跟他的名字無關,你可別看到什麽‘蔔’字‘寧’字就覺得是他。”

“對。”張岚立刻附和道, “你別弄錯啊。”

這個提醒其實多此一舉。

他們應該比誰都清楚, 蔔寧對小黑來說有多特殊,不會莽莽撞撞地亂認人。

小黑果然答道:“我知道。”

他說完這話,聞時已經站在了那片枯草面前。

裸露的石塊原本平平無奇, 被人手指抹過之後,泛着一層雪亮的光,堪比打磨過的鏡面。

石塊右下角,一道印記若隐若現。

聞時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印記……

真的是蔔寧。

世人都喜歡在自己的東西上面留點什麽,正如畫者在畫裏藏名, 筆者在文後留字。畫符的人會寫上某某請召,布陣的人也有這個講究。

他們大多會在陣石上留自己的名諱, 在聞時的認知裏,只有兩個人例外——塵不到和蔔寧。

前者什麽也不留, 後者留的不是名字。

腳步聲匆匆而至, 其他人都過來了。

張岚沖着小黑強調道:“傳聞蔔寧老祖喜歡留個‘北’字,你确定沒看錯?”

她一邊說着, 一邊不信邪地趴地辨認了一番,然後瞪大了眼睛仰頭對衆人說:“見了鬼了,真的是……但這個‘北’字寫得有點怪。雅臨你來看看?”

姑奶奶正處于不敢相信的狀态裏,到處逮人确認。

她目光在衆人之中搜羅一圈,先是在謝問那裏停了一下,說:“病秧子你不是看書多麽?見沒見過蔔寧留的印?”

聞時擡起眼,看見謝問站在身邊,目光垂斂着直落下來,在陣石上沉靜地停留了片刻,答道:“見過。”

張岚:“是長這樣?”

謝問:“嗯,差不多。”

張雅臨也辨認完了,說:“錯應該沒錯,但這個‘北’字确實有點怪。”

夏樵小心插了一句:“為什麽會留個‘北’字,有什麽說法麽?”

“說是象征四方裏面北為尊,還象征他的出身,是從北方來的。”張岚解釋着,她主修符咒,但精修的卻是八卦傳聞,提到這種東西總是張口就來。

可說完之後,聞時和謝問卻同時朝他看了一眼。

張岚納了悶:“看我幹什麽?就是這麽說的。”

她很坦然,聞時卻忽然有些複雜。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很少去聽這些傳聞流言,但難免有些會落進耳朵裏。以前沒有記憶還好,聽來總覺得隔了一層霧,模模糊糊,像是不相幹的別人的事。

現在卻不同。

張岚言之鑿鑿地說着那些傳聞,他腦中就會浮現出相應的場景來。

人是那個人,事卻全然不同。

……

聞時記得那時候他們年紀都不算大,十餘歲,少年心性,練功的間隙裏喜歡談天論地。

鐘思是個愛說話的,嘴巴閑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點事到了他口中,都能變着花樣聊上許久,彌補了聞時的寡言少語。

所以松雲山腰雖然只住着零星幾人,卻是個熱鬧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麽話題而起的,聞時記不清了。

只記得鐘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嘩啦一下攤開在練功臺邊的石桌上,一邊掃撣着衣服上的灰,一邊對蔔寧和莊冶說:“喏,滿山長得別致些的石頭都讓我找來了,十分辛苦——”

聞時從他背後側身而過,翻上了一棵老樹,把那橫生的枝丫當榻坐下來,垂了一條長腿靠在樹幹上理傀線。

鷹似的金翅大鵬盤旋着過來,落到聞時肩頭之前,在鐘思後腦勺叼了一口。

鐘思捂着頭,吊兒郎當改口說:“哎,剛剛說錯了,主要是我……和師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給你們找的。大鵬也想幫忙,但我不敢讓它動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們弄瞎了。”

金翅大鵬剛在聞時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過去叼他。

他見好就收,立馬抱頭說:“最主要怕師父知道,覺得我們不幹正事瞎折騰。”

聞時倚着樹幹涼涼蹦了一句:“他已經知道了。”

“……”

鐘思明顯慫了一下。

塵不到其實只在他們小時候嚴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沒幹涉過什麽,甚至算得上萬事包容,脾氣極好。

但他天生帶着距離感,尋常人總是不敢親近。所以幾個徒弟見了他,依然會噤聲不語,帶着點怕,幹什麽都一副“被師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樣。

其實塵不到什麽都知道,也沒見他們誰完蛋了。

鐘思慫了幾秒,便恢複嬉鬧本性。站沒站相地撐着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說:“來吧,窮講究的師兄,挑點喜歡的,剩下的我再給擺回去。”

莊冶說:“我可不講究啊,我随地摸幾塊石頭就可以擺陣。”

鐘思沖蔔寧努了努嘴:“沒說你,說這位呢。銅板也要挑,石頭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頭能挑出什麽花兒來。”

蔔寧“呵”了一聲,睨了他一眼,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布兜,在那對碎石裏挑挑揀揀,選了一些圓石。

聞時也瞥了一眼,那些石頭除了長得胖,帶點花紋,沒什麽特別的。

鐘思很納悶。

他捏了一個在手中掂量着,被蔔寧拍開,便問:“怎麽是這幾個?我也沒見你仔細品鑒,靠什麽選的?”

蔔寧:“眼緣。”

鐘思翻了個誇張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蔔寧沒搭理他,随手撿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選出來的圓石上寫畫了幾下。

鐘思伸頭探看:“寫什麽呢?”

莊冶在旁邊解釋道:“印記,雖說萬物皆有靈,但是留了印記的石頭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個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鐘思轉頭去念蔔寧留的印,“……你這畫的什麽?”

蔔寧一臉詫異:“你不識字啊?”

鐘思沒好氣地說:“去你的,你怎麽不說你寫得醜?我瞧着像個北字,又覺得有點怪,是北字麽?”

蔔寧:“不是。”

鐘思:“那是?”

蔔寧:“我造的。”

鐘思:“那你嫌我不認字???”

他們吵鬧,莊冶在裏面“好好好”地和稀泥,聞時抱着胳膊看戲。結果那天夜裏,聞時掃了燈正要睡,卻聽見屋門被敲了幾聲。

他甩了傀線拉開門,塵不到提着燈站在門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聞時意外地看着他。

“又不叫人?”塵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聞時盯着他悶了片刻,動了動唇剛要出聲,就聽他說:“算了,知道你要叫什麽,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搖了一下頭,走進屋裏,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東西。

他從山下回來,時常會給聞時捎點稀奇東西。但他極其擅長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給全。

總是在聞時因為一些事悶不吭聲或是在籠裏見了什麽苦景,才會放一兩樣出來逗人。

這幾乎成了師徒間的一種往來默契。

像這樣一兜全給的情況,實在少見,就好像對方有點心不在焉。

聞時盯着塵不到看了片刻,問道:“山下出事了麽?”

塵不到正要出去,聞言愣了一下說:“無事,睡吧。”

聞時犟着沒動,依然看着他。

塵不到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頭掃了一眼,失笑道:“瞪着我做什麽?”

他索性在門口跟聞時閑談了幾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來,不再一副問審的模樣,這才直起身。

臨走前,他忽然想起什麽般問了一句:“聽說蔔寧給陣石留了個挺特別的印?”

聞時愣了一下。

塵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鳥架子:“來,瞪它,它告的狀。”

金翅大鵬默默把腦袋往毛裏縮了縮,裝死。

聞時想了想說:“像個北字,但他說不是。”

塵不到:“提緣由了麽。”

聞時:“他說是造的字,将來跟他有點淵源。”

塵不到點了點頭。

他側臉映在光下,因為眸子低垂,顯得仿佛在出神。

蔔寧天生通靈、體質特殊,有時候做點什麽,大家都會問一兩句。這是常事,但塵不到很少會問。

聞時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字怎麽了?”

塵不到回過神來,笑了一下說:“或許跟我也有點淵源。”

……

張雅臨辨認完站起身,說:“應該沒錯了,就是蔔寧老祖的陣。”

聞時怔然回神,就見張岚面色一下子凝重起來:“要真是蔔寧的陣,那就麻煩了。衆所周知,蔔寧留下來的陣屈指可數,到今天印記還這麽深,說明當初是個翻天覆地的大陣。那不是只有……”

張岚噤聲片刻,目光轉向衆人:“封印那位、永不入輪回的陣?”

她話音落下的時候,聞時猛地擡眼,看向身邊站着的人。

那一刻天邊驚雷乍起,雪亮的閃電映照在謝問身上。他依然垂眸看着地上的陣石,面色帶着病氣的蒼白,卻看不出分毫表情。

這是聞時恢複一部分記憶後,第一次聽人提到這件事。不再是話本、傳聞裏那種隔着山海和時間的陌生故事,而是有了實感。

他忽然意識到,在後來這些人的口中,塵不到早已神魂俱滅,連輪回裏都找不到蹤影。而在傳聞的那些紙頁上,封印塵不到的那句話裏,有着所有親徒的名字……

包括聞時自己。

那一瞬間,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記憶,想要知道當時究竟怎麽回事,塵不到發生了什麽,自己做了些什麽。

但不論他怎麽用力,就是什麽都記不清,像是被一張密不透風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點都透不進光。

他看着那個人,發現自己只知道從何而來,卻怎麽都想不起歸處。

而謝問只是沉靜良久之後轉了眸光,朝他看過來,然後彎了一下眼睛。

一如千年前的無數個瞬間,他常笑着對聞時說:“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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