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隔天,身上傷疼初愈,還未好完全的碧枝得知此事當下大驚失色。她呆呆坐在杌子上,心若擂鼓惶惶不安。心虛的人一旦察覺不妙總難免要發怯着慌!
實在由不得她不慌。二爺倘只發落一個,她還能自欺欺人心懷僥幸。只當是她們犯了錯,惹得二爺不喜。可偏偏二爺同時發落了詠翠和竈房的玉琴。而這倆個丫頭恰恰都與她“交好”。夫人交代她探聽的所有相關二爺與卿夫人的相處日常,都是由她們嘴裏獲悉。
況且,二爺發落北院的丫頭,能因為什麽事由?左不過與卿夫人相幹。所以二爺這是……
碧枝心中生寒,愈想愈怕。詠翠同玉琴說是被發賣出去了。可她是師府裏出來的,象這樣的情況她見得太多。大富人家發賣丫頭,裏間的說道多了。
是繼續為奴為婢,還是被随意賣與老殘癡傻說不上親的做媳,抑或賣給某些癖好特殊的官家老爺,權做個興頭上的新鮮玩意。湊個數,玩過便罷至死方休。另有直接賣進娼&門,自此堕入風塵,作那永世不得翻身的yao姐。
犯事的丫頭發賣出去,是死是活全憑主家心意。主家不缺錢,發賣丫頭本就是為了懲戒。把人交給人牙子,倒使上些銀兩交代下去。人牙子收了錢,只管辦事。主家讓怎麽活,那便怎麽過。讓怎麽死,除了苦苦認命,無法可想無計可施。
碧枝面如死灰,神情萎頓。此時此刻,相較于畏懼二爺,她更害怕自家夫人。她怕夫人會視她為棄子。而一名棄子會有怎樣的下場,她同樣再清楚不過。夫人身邊的秦嬷嬷就尤為擅長“處理”棄子!假使夫人不肯保她,不用二爺發落,秦嬷嬷第一個不會放過她!
對于韓奕羨突然出手懲治北院那兩個丫頭,錦鳳亦然心驚。但男人的态度令她迷惑。除了前次她要求去梅子塢泡溫泉慶生,他對她有過冷臉以外,其餘的時候他照舊氣度疏朗,眉目溫和。與她說話一如既往的溫聲細語,言笑晏晏。委實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而且他并未向碧枝發難,不管事前還是事後,他根本提也未曾提及過一句。他不提,她心裏沒底。佯作無意試探着問了問,他只道丫頭們不盡心,怠慢了主子留不得。
說這話的時候,他倒是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但眸光平靜不辯喜怒。她有點摸不清。他不再有動作,她的猜測與疑惑只能捂在心底。然後暗地留了神,細細的觀察他。
至于念卿,她本就不是個管事的。自嫁進韓府,初時為生養求醫問藥,全副心神都放在求子上頭。而有了女兒,更是一門心思的看顧孩子。她素來活在她的小世界裏,活在韓奕羨的羽翼下。心裏眼裏從來只有她在意的人和事。旁的人旁的事,一路來,都有韓奕羨替她安排打理。
雖然也奇怪他為什麽要打發了詠翠和玉琴,但她對韓奕羨慣是順從,慣是依賴。他既這麽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他總歸不會害她。
詠翠同陳嬷嬷一樣,是過門後婆母指給她的丫頭。不同在陳嬷嬷先頭是婆母屋裏的人,而詠翠才賣進府不久,便由婆母指着過來了她這裏。
因為喜靜,她的丫頭不多。比之西院奴仆成群,着實要簡單清靜得很。事實上,初入韓府,要按她的意思,她只用冬靈一個已是足夠。冬靈是她自己帶進府的丫頭,是她的爺在相識之初,執意着人精挑細選買來服侍她的丫頭。
冬靈性子純良,人靈巧,與她十分投契。兩人亦仆亦友,形同姐妹情分甚篤。只嫁了爺,他再不肯只得一個丫頭服侍她,又兼之他不收通房,不愛丫頭伺候身邊只有小厮。故而由得婆母給她另派了丫頭和一個嬷嬷。
許是不投緣,對詠翠與陳嬷嬷她一直不大親近得來。而這兩人對她亦遠不如冬靈忠厚,盡心。是以,韓奕羨遣走詠翠,她并不太難過。人各有志,詠翠既無心待她,那不若由其另尋他處,也算各得其所。
念卿自來生活單純,她壓根想象不到發賣丫頭會有的個中內情,更不知韓奕羨發賣詠翠她們的真正原因。而韓奕羨也不會告訴她這些真相。她的稚純是他想要全力守護的東西!
時光如梭。很快臨近錦鳳的生辰。這幾日裏,因為錦鳳的“傷情”韓奕羨多歇在西院。日間攜錦鳳并倆哥兒去東屋給母親問安,坐上一會。爾後去外院聽各管事彙報各處的事務詳情,再酌情處理下達指令分派人手。而每日裏,他都會抽空去北院看看念卿母女。敦促她喝藥,逗一逗女兒。
至出行去薊城梅子塢的當天,韓奕羨早早便來了北院同念卿告別。他将人攬在懷裏,抱着親了一會,柔聲低語道:
“乖卿兒,頂多五六天爺就回了!你等着爺,爺回來就來陪你和荷兒。”
念卿心中澀苦,卻是溫順點頭。
事不由她,她只能接受。
韓奕羨捏了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低低道:“你乖一點,不要哭!”
念卿忍住鼻端的酸澀,勉強點頭。
韓奕羨輕輕嘆息,俯首溫柔的親吻她的眼皮。低聲喃喃:
“乖卿卿,要說到做到!嗯?別讓爺惦記!在家乖乖等着爺回來。”
念卿強忍淚意,繼續點頭。
橫豎要出行了,何必給他添堵,惹他無謂的憂心。
韓奕羨撫摸她披散着還未及梳髻的黑發,輕道:“你放心,給岳父的東西爺都準備好了。”
念卿頓了頓抿抿嘴說道:“勞爺替卿兒代問爹爹好,請他老人家一定要注意保重身體!”
“嗯,爺省得。”韓奕羨颔首:“待明兒春上三月裏春日和暖時,爺帶你和荷兒回去看望他老人家。”
“嗯。”
“還有爺交代過了,這幾天讓冬靈和奶娘多顧着點。等爺回來再好好挑選幾個丫頭。”
因有前車之鑒,是以,這一回韓奕羨給念卿母女尋丫頭尤為嚴苛,十分的仔細。連挑了這幾日,見過好些個他都不滿意。而這回他不準備用母親那邊的人,事實上,他已打定主意不但要尋丫頭,還要将陳婆子也給換掉。
“不用太多,挑一兩個就夠了。”念卿應道。
“爺省得,你不愛吵。放心吧,爺心裏有數。”
兩個人又相擁着溫存了好一會,韓奕羨方起身離去。
※
一晃韓奕羨已走了兩天,至他離開的第三日歇過午覺的初荷,照例要娘親陪着玩耍。不巧前一日奶娘不慎着了涼,身子不适。念卿便讓她歇了,好生休息調養身體。故而這會只有冬靈在旁陪同。
而陳嬷嬷與念卿向來說不到一塊去,久而久之,陳嬷嬷便只管着北院裏的後勤事宜,諸如每日的膳食安排,以及督管院裏的粗使丫頭們,漿衣洗裳拾掇屋子清掃庭院等等。
“夫人,要不帶小小姐去賞荷亭那邊玩一會子?”
初學步不久的初荷玩了會兒便不肯再下地行走,非要念卿抱着。眼看夫人抱了好半晌,冬靈看得心疼,恐她受累。然偏又接不過來。初荷認人得很!現在只要娘親在旁,她誰都不要。便是奶娘也要花些功夫,才能在将她抱哭後慢慢兒哄好。
否則,離了夫人,她能一直哭,哭上老半天不帶停的。眼下整個院裏,也只有奶娘同二爺能抱一抱,哄一哄。于是冬靈便想出這個法子,期待小小姐到了新鮮地兒,能有興致下地自個走着玩。
念卿看看女兒頗思慮了會,同意了冬靈的建議。賞荷亭離院子有些距離,平日裏,她不願出去。不想碰到西屋裏的那一位,更不想與其口是心非虛與委蛇。她做不來那些表面功夫。
再如何不通世故,不谙人情,她亦知,她和師氏做不了朋友,成不了姐妹。她們共有同一個夫君,今生注定不可能彼此喜歡。何必白費唇舌浪費時間。不若遵循本心,各安一隅。只現師氏不在府內,帶女兒出去走走也好。
到了賞荷亭,初荷果然很歡喜。不用念卿哄着,便自個掙着下了地。興奮的踢着念卿為她縫制的絨布小球,來來去去。
這個時節,荷塘自然沒有蓮花可賞。但荷塘邊由青石板鋪就的廊道,敞闊平整。場地比院子的空間還要大上好些。兼之又是還未曾見過的新鮮地兒,初荷因而玩得很是得趣。
念卿捏着汗巾和冬靈亦步亦趨的跟着。出乎二人意料,這回初荷玩了好半晌仍是不肯離去。
玩得累了,黏着娘親抱一抱。歇一刻後蹬着小短腿繼續玩。念卿疼她疼得緊,哪裏舍得拂她心意惹得她哭。自是要順着。
只她和冬靈都沒能料到初荷會玩得這樣久。出來的時候日頭正暖,披風也沒帶一件。眼看這一會日頭淡下,臨近傍晚的涼風漸至大了起來。給女兒擱了好幾回汗巾的念卿,很擔心女兒招了風會着涼。奈何初荷玩得興起,跟出籠小鳥一般樂不思歸。
“夫人,那奴婢這就去給小小姐拿件棉服過來?”冬靈知她為難乖覺的問。
聽着女兒歡快的笑聲,看那粉嫩小臉笑容歡欣。念卿亦跟着歡喜。她沒有猶豫笑着點頭。冬靈便邁着小碎步小跑着去了。
念卿跟在女兒後頭,看着她玩。不曾想,踢着踢着,那小球哧溜一下,穿過荷塘底部雕花欄杆的空隙飛了出去,落進了池塘。
“呀!”初荷揚着奶音驚呼。小指頭指向浮在水面的小球,示意娘親去拾:“球!荷兒的球!”
念卿蹲身哄了會,初荷只是不依跺腳一連聲的嚷嚷:“荷兒要球!荷兒的球……”
念卿沒轍,她站起身瞅了瞅,球倒是離得不遠,只是需要越過欄杆靠近些去取。她想了想摸摸女兒的頭,柔聲哄道:“荷兒乖,在這等着不要跑,娘去給荷兒拿球。”
初荷乖巧點頭。
念卿往前緊走幾步行至欄杆前頭,就地拾了樹枝,小心的蹲下去撥拉水面上的絨球。然後沒有費力很順利的拿到了球。耳聽得女兒驚喜的歡呼聲,她心裏高興,面上露出喜悅而滿足的笑容。
然而萬萬沒想到,在她起身的當口腳下一滑,下一秒,她便後仰着跌進水裏。更糟糕的是她跌落的地方,是一個深深的陡坎。霎時間,冰涼的水便灌入她耳鼻,兜頭兜腦的将她淹沒。
她慌亂的掙紮,難受又恐懼。聽見女兒吓得大哭的聲音,她心裏絕望,疼得厲害!她想開口要女兒別哭,但已經發不出聲。她感到刺骨的窒息的疼痛。
很快她沉了下去。恍惚中似聽到冬靈撕心裂肺的驚叫。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的眼淚狂湧而出。
“爺……”
她心頭無力的喚着,停止了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