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淩月
阿燊見芳绫走得遠了,這才向我笑道:“還只當你應付不來這些事情,沒想到,你這收買人心的功力讓我也自愧不如了。”
我便委屈道:“旁人這樣說也還罷了,我待人是什麽脾氣,你最清楚,也要來冤枉我不成?”
阿燊道:“這可不是冤枉,我不過就事論事罷了。旁人賞金賞銀,那是買個恭順,你這卻是要收心呢。自然看上去會有幾分刻意,不過我瞧她可是感動得很,長此以往,不怕她們不對你忠心。”
幾個粗使宮人來收拾了桌上餘下的碗碟,阿燊攙我去床邊坐下,我輕揉着膝蓋,向他道:“日久見人心罷了,我也不想做得太過。譬如我現在大可親自去看看綠音,那才是真的刻意。”
阿燊笑道:“這話也合我的心思。你維護她們是應當,做得過了,就反倒成了讨好了。”他俯身替我脫了鞋,把我的雙腿放平,關切問道:“怎麽,還疼得厲害嗎?”
“沒事的,”我移開手,“今晚好好睡一覺,到明早應該也就好了大半了。”
“嗯,我明天想辦法弄些好一點的藥膏來。知道你不想聲張,但也別太委屈了自己。”
我低眉,握住他的手,道:“好啦,還是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之前忙得像只陀螺似的,你自己覺得怎樣,還習慣嗎?”
“我說不好,與我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樣,真想要做點事情,總是礙手礙腳的。不過以後應該會慢慢好起來吧。”他起身走到窗邊,開窗放入素潔的月色,微風略略吹淡室內所燃的蕙香,床前帳幔輕拂,若無別事煩心,該覺賞心悅目。随風送來阿燊一聲輕輕的嘆息,我隔着秋香色紗帳看到他的背影,只覺得很有幾分落寞滋味。有些事他不會讓我知道,我不該問,也不會問。阿燊清楚,我總會陪在他身邊。
次日他果真讓人帶了藥回來,分量有餘,我吩咐給了綠音一盒。
天氣太悶熱,腿又疼着,動彈不得,身上積了汗,黏黏膩膩的,愈發難受起來。但相較之下,更讓我覺得難受的,還是那份賜婚的旨意。
皇上早已為阿燊定下了正妃的人選,他甫一低頭,聖旨就頒了下去。長慶宮未來的女主人,是張相的女兒張淩月,聽聞是二八年華、才貌雙全。
他們的婚期就定在十月。
阿燊無心打理相關的事物,都交給相應的官員去做,自己半點不願關注。我不清楚這是他的本意,還是不願讓我難過。遇上該他來決定的細節,我不得不越俎代庖,于是婚禮之上的每個環節,我都提前爛熟于心。她會穿怎樣的衣服、戴怎樣的首飾,他們會飲怎樣的酒,每個确定的時辰要行什麽禮,我都知道。大婚當日我要整日坐在房中,不能在旁觀看,但我何須在旁觀看。
我提前與阿燊說好,讓他不要顧念我,做所有旁人眼中正确的事。這會讓我有段時日不能見他,時刻聽聞他與王妃的恩愛,但這是最好的選擇。
大婚次日,我選了阿燊不在的時候去拜見王妃。她仍穿着紅衣,金簪束發、傅粉施朱,明麗不可方物。我跪拜在她腳下,端端正正地行禮。她不避不讓,端然受了,這才伸手虛扶,道:“姐姐就是從前救過王爺的那個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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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了句“不敢”,她巧笑嫣然,繼續道:“姐姐若是住得有什麽不慣,盡管差人來回我;下人們要是不聽話,也讓我替姐姐教訓。姐姐從前照顧王爺,可說是勞苦功高,王爺的起居,也沒有人比姐姐清楚,日後我還要多向姐姐讨教,還請姐姐莫要嫌我愚笨才是。”語意或許是謙遜的,但她說話時那驕傲的神色,不能不讓人覺得這是一場示威。我佯作不察,說些好話敷衍過去。
自然,她不曾真的向我詢問過阿燊的起居習慣。
長慶宮在給阿燊之前已經有段時日無人居住,雖然經過一番打掃和修繕,但終歸做得倉促。張淩月不知從哪兒弄到了銀子,下令再請工匠翻修。正殿自不必說,她所居的明瑟殿亦重修得奢侈富麗,我不想來回搬遷,之前就推說喜歡現在的裝潢,不願更改,是以等她這番大興土木過後,我的春錦殿便顯得有些冷清破敗了。不過在這段時間裏,我在院中種下幾株花木,花藤沿着牆邊藤蔓攀援上來,葉片繁密,遠觀更是青蔥可愛,別有幾分野趣。旁人面前,我只說是自己粗鄙,還是習慣這些東西,實際也未嘗沒有厭棄她那些金玉的意思在裏面。并非自命清高,只是她那些東西看着太過晃眼,時日長了,就沒來由地生厭。
我不知道阿燊對這些是怎樣的感覺。每個月,他去她哪兒的次數比來我這兒會多三兩天,但更多還是與公務為伴。阿燊總說自己在政事上起步太晚,欠缺了太多歷練,現下就很有些争分奪秒的意味。我知道他累了,準備些清淡的小菜,飯後替他揉肩捶背,做些最基本的小事。我不會在他面前主動提“想念”之類的字眼,只做我想為他做的事情。阿燊說:“宮裏的日子太累了,我只有在你這兒,才真的能卸下心防。”我便微笑道:“既然這樣,你心裏憋着的那些話,就對我說吧,說出來,自己也好受一些。”
阿燊向後仰坐在搖椅上,一手攜着我的手,輕嘆了口氣,道:“紫薔,我知道,如果沒有選這條路,将來我必定後悔。可是我現在越來越說不好,選了這條路,又會不會後悔。我很怕走到最後,你還是你,我卻不再是我了。”
“人總是要變的,這有什麽可怕。可是再怎麽變,有的事改不了,不是嗎?”
阿燊也就微微一笑,指着窗外道:“是啊,就好像那月亮日日不同,卻總是同一個月亮。”他轉向我,帶着幾分懇求,認真道:“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變了,也想想今天的話,好嗎?”
我不解道:“今天是遇上了什麽事情,怎麽這樣多愁善感的,可不像你。”
阿燊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今天在朝上,父皇廷杖了一個人,那樣子……真的恨慘。紫薔,我以後也免不了要做這樣的事情,甚至還有那些殺人不見血的事情。我總以為自己這雙手能不沾血,可是如果我選擇了和福王相争,不狠心,還是争不過他的。那麽,我和他又有什麽兩樣。”
福王翊炆,還是與他有關。
“阿燊,別怕。”我淡淡勸他,“只要你心中不僅僅是你自己,只要你真的是在做對的事情,不陷害旁人,不跋扈專橫,你就與他不一樣。我不是想安慰你,阿燊,以戰止戰,何嘗不是仁慈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