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書房內。

入眼是一排不到大人腿高的小蘿蔔頭, 一張張稚嫩的臉上掩藏不住的興奮, 看他進來仿佛有些幸災樂禍?

李斯覺得自己大約看錯了,這些小兔崽子毛還沒長齊, 有這個膽子敢對他露出這種表情?

李斯不再管這些小毛孩兒,跪下行了禮, 照着平時的時候, 陛下定然會讓他起身, 他都做好起身的動作了,不料上頭沒傳來皇帝說起身的聲音。

他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李斯, 朕聽說你那嫡孫回鹹陽了?”

這沒什麽不好說的,大兒子李由在外任職, 長媳懷了孕不适應那裏的氣候,孕吐得厲害, 便回了鹹陽養胎, 而嫡孫則因想念母親, 近日被家仆護送回了鹹陽, 如今在丞相府裏撒了歡似的玩鬧。

想起活潑可愛的嫡孫, 李斯臉色溫和了些,說:“這孩子想念他母親了, 在外不吃不喝鬧騰着要娘, 便送了回來。”

李斯有些好奇陛下問他嫡孫幹嘛,就算他兒媳婦是皇室的人陛下也不是這種會關心臣子家事的人,這沒頭沒腦的問起他孫子為何?

很快他便知道了。

陛下指了指邊上的男孩, 随意道:“這小子你可認得?”

李斯低頭看去,男孩正好擡頭看他,這孩子好似打架受了傷,臉上紅腫青紫痕跡頗重,又抹了綠色藥膏,紅一塊綠一塊的,當真難看。

他仔細看了幾眼,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孩子,便搖了頭,“老臣不知。”

男孩低下頭,眼裏閃過一絲冷意,唇角諷刺地抿起。

秦皇忍不住笑了,他看着李斯兩鬓的斑白,無奈搖頭,“你可知你還另有一孫子?”

話說到這裏,李斯忽然醒悟過來,他低頭看向那男孩,只看得到一個毛茸茸的頭頂。

瘦小的男孩低着頭仿佛不被祖父相認相識有些失落,自卑拘謹瘦弱,這是李斯對這孩子的第一印象。

秦皇道:“你可知他臉上的傷如何而來?”

李斯想起昨晚上在飯桌上,活潑可愛的嫡孫高興說今日教訓了個小爬蟲,他以為真是蟲子,畢竟男娃還小,最是調皮好動的年紀。

如今想來……

他彎了彎腰,“是臣家教不嚴,讓陛下見笑了。”

“朕何止見笑呢,朕還要幫朕的公主跟你掰扯一二。”

男人仿若玩笑似的,嗓子裏溢出低低的輕笑,李斯卻繃緊了老臉,不敢大意,陛下這是……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子張目來了?

他下意識将腰彎得更低了,甚至想伸手摸摸男孩的腦袋,被男孩畏懼似的躲開了。

李斯畢竟是活了這麽多年的老狐貍,當年跟着陛下一路走來,見過多少腥風血雨,尴尬只是一瞬間,他自然收回大手,笑道:“你這孩子長開了爺爺都快認不得了,身上傷可還疼?”

他沒說回去教訓嫡長孫的話,只聰明地關懷了幾句,只因他知道哪怕現在說了要教訓孫子,陛下恐怕不會相信,還會嘲笑他馬後炮。

他相信陛下真不會給他這個面子的,畢竟是陛下啊。

李斯背脊好像更彎了些。

秦皇不知如何想的,并不自己開口,低頭捏了捏懷中小崽子的軟乎的肥腮幫,揶揄道:“不是為你的小伴讀出頭?你來說。”

小龍崽雙眼放光,從父皇的腿上站起來,她本欲站到椅子的另一邊,秦皇覺得挺好玩的,就讓小胖崽站在自己腿上,他伸出大手虛扶着。

李斯驚訝地看了一眼,陛下私底下竟然這麽縱容小公主?

這天底下誰敢踩在陛下身上,別說有,哪怕念頭都不敢想。

小公主才将将三歲,生得粉雕玉琢五官精致又被陛下養得極好,白白嫩嫩的小臉蛋圓潤可愛,那雙圓溜溜的眸子瞪過來的時候,陛下有些肖似。

李斯頓了頓,“見過小公主。”

他方才進來并沒有看見小公主,想來是小公主讓陛下抱在懷裏,身子又小被桌案擋住了,這會兒站起來了他才看見。

小龍崽哼了下,為了叫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她仰着下巴學着胡亥欺負人時有的輕蔑眼神,向老頭子看去。

趙高彎了彎唇,沒忍住笑,小公主怕是沒看見自己的表情,蔑視在她臉上沒瞧見,倒是有些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鼓着小胖腮的樣子分外可愛。

直叫人想捏一捏。

這般想着,邊上伸出一只大手來,在那鼓起的胖腮上捏了一把,小龍崽氣呼呼地轉過頭去,覺得父父惱人得很,她好不容醞釀好了情緒,準備好好罵罵李斯,叫他乖一點做個好祖父,都叫父父破壞了。

秦皇偏偏對此樂此不彼,他就喜歡看小崽子瞪着圓眼睛,奶兇奶兇的樣子,像只小幼獸一樣渾身炸了毛,好玩得很。

小龍崽伸手将臉上作怪的大手扒開,放回他腿上,然後語重心長教訓:“父父,你別鬧!”

“朝朝辦正事的時候,父父要乖乖在一旁,不可以打擾哦!”

殿內的宮人包含趙高在內忍不住抖着肩膀偷笑,哪怕自小公主會說話了以後,陛下和小公主之間的相處一直如此,他們再見多幾次還是會覺得好笑。

年幼的小公主非常喜歡一本正經叫陛下乖一些,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倒像個小管家婆,語氣稚嫩又小小一團,聽她說話不會覺得有威懾力,卻忍不住想順着她的意說好好好。

偏偏陛下就愛逗人,每次都把小公主逗炸毛了才罷休。

李斯松了松眉頭,方才本是有些緊張陛下借故問罪,經了小公主這一遭,只覺得氣氛輕松很多。

小龍崽好不容易搞定父父,轉頭又看向壞老頭。

“李、”小龍崽頓了下,她本想叫他李斯的,可又想哥哥總說要做個有禮貌優雅矜持的小公主,小龍崽便改了口,勉強道:“李斯老爺爺。”

李斯唇角微抽,他有這麽老?

上頭小胖團子奶聲奶氣的指責聲繼續響起,“要要是我的伴讀,是我的小跟班,以後也是我的人,誰欺負他就是欺負我。”

小龍崽告了一次狀之後,現在說話流利很多,不再颠三倒四,方才劉大人都幫她總結了一次,小龍崽順着自己的理解繼續說:“李爺爺可知,要要剛來宮裏找朝朝的時候有多慘?”

小龍崽覺得叫李斯老爺爺太長了,影響她發揮,再開口便精簡成李爺爺。

“他吃不飽飯,都餓瘦了,像父父說的那些逃荒的難民一樣,明明比朝朝還大一歲,可是他跟朝朝差不多高,還比朝朝瘦,不是朝朝太胖,是他太瘦太瘦了!”

小龍崽補充了句,下了結論:“所以你們一定是虐待要要的,在家沒給要要吃飯飯才會這樣。”

李斯有些驚異于小公主年紀小小的驚人表達能力,一方面聽見這些話,有些無奈地看向那孩子。

男孩低着頭,站得離他遠遠的,不像是祖孫,更像是陌生人。

小公主繼續控訴,她本想罵人的可哥哥說過,要先講道理,小龍崽勉強先講道理,要講不通,她可是想動拳頭的。

“要要被打了,不敢跟朝朝說,朝朝跟父皇告狀,要要才說,可見你們丞相府有多壞,要要被打了都不敢說。”

小孩子翻來覆去也只覺得丞相府壞,對要要不好,可其中的彎彎繞繞對她來說是不懂的。

李斯心緒千轉百繞,輕易就理清了其中關鍵,怕是他那長媳做了什麽吧。

當年兒子醉酒犯了糊塗,孩子都生下來了才發現這樁不體面的事,彼時嫡孫已經一歲多了,當年求娶宗室女時,李由曾發了誓不納妾不二心,這孩子活生生杵在夫妻二人中間就尴尬了。

可都生下來了總不能溺死,再說陛下耳聰目明,要知道他丞相府溺死親孫子,便是不問罪,恐怕也心裏頗有微詞,秦法又森嚴,孩童也是命,若讓政敵抓住把柄了,丞相府也難過。

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為防長媳尴尬,兒子同他商量了後幹脆丢後院裏叫仆人養着,生活上無需多富貴精致,省得長媳膈應,吃飽穿暖平安長大便好。

李斯同兒子說過,等這孩子長大了,憑着李家的人脈給他一份清閑些的差事,讓他幹着糊口,也從丞相府裏分出去單過,打算得好好的,長媳也不再說什麽,反正又不跟她兒子搶家産。

那日宮裏說要給小公主選伴讀,他本意是想送長孫進去的,長媳不同意,他老妻也不太同意,說跟着個公主能有什麽出息?

男孩子哪怕真給皇家當了伴讀,那也得是扶蘇公子這樣的皇長子,便是胡亥他們也是看不上的。

于是被遺忘在後院的小孫子便成了送進宮的最好人選,左右也是待後院,又到了該啓蒙的年紀,長媳膈應這個孩子恐怕也不會去給他操辦這些事情,索性送進宮當伴讀也能跟着公主聽聽課,認認字,也算啓蒙。

李斯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想不到現在入了小公主的眼,剛回家的長孫又打了他,這小公主性子跟陛下一脈相承的護短,哪怕童言稚語的看似沒威懾力,但她背後是陛下,陛下在給她撐腰,讓她說。

“是你們家壞媳婦威脅要要,說不給要要當伴讀,本朝朝的伴讀她管得着嗎?”

小龍崽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那句本朝朝是學着胡亥的,胡亥嚣張跋扈沒別的特長,裝逼他是一流的,他罵人時愛說本公子,小龍崽轉換下覺得本朝朝也很有氣勢。

小奶團子站在陛下腿上,被大手護着,叉着腰越說越起勁兒,“總之不管怎樣,欺負了朝朝的人就是不對,欺負要要就是欺負我!”

放完話後,小龍崽疑惑地看着李斯,“朝朝聽大哥哥說,民間父子爺孫親情亦是很好,長輩總要護着還沒成年的孩子,要要這麽小,為什麽李爺爺不護着他?”

小孩子童言稚語質問,那雙圓溜溜清澈天真的大眼睛盛滿了疑惑,驚訝地看着他。

李斯霎時間老臉有些發熱,本來還覺得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孫子如何養着長大了如何安置規劃非常得合理,依然算是盡了一份長輩心,現在被這雙幹幹淨淨的眼睛看着,他突然有些說不出口了。

那些辯解的話,仿佛有些無足輕重。

李斯沉默了好一會兒,當年他跟随陛下時,也曾四處行走,游說六國,舌戰群雄,可今天不知為何,被一三歲奶娃娃說得啞口無言,不是因為陛下在場的威懾。

他是真的無話可說。

他忍不住起了一絲懷疑,他當年這樣的安排真的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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