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這死牢一下就空了,如今這死牢之中,唯有謝盞一人。

死牢陰冷,除了那寒氣之外,還有一股濃重的陰氣,寒氣與陰氣萦繞着,謝盞本就體弱,又只穿着一身單薄的衣物,這一番下來便動彈不得了。

但是他偏偏倔強,縱使這死牢之中只有兩個守衛,他也不想別人看到自己狼狽地模樣,只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整日望着的,不過是那一方牆壁。那牆壁之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許多東西,謝盞看了半日,終于看出了裏面的故事來。

這是一個女子所刻的。這上面所述應當是這女子的經歷。女子重情,代夫入獄,她丈夫口口聲聲說會救她出去,但是她在這死牢裏整整呆了一個春秋,直到臨刑之時,都未曾獲救,甚至未曾見到她丈夫一眼。那一字一句,都似含着淚刻下的。謝盞幾乎可以想象這女子是如何在這陰寒之中一點一點地磨滅自己的希望的,從期待到絕望,從愛意綿綿到滔天恨意,不過一個春秋的時間。

這其實是一個尋常的負心薄幸的故事,男子薄幸,女子錯信他人。然而,謝盞還是有些羨慕這女子的。她至少可以怪,可以恨,而他,卻連一個怪一個恨的人都沒有。

謝盞端坐在這死牢之中,有一瞬間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費盡近半生的力氣,都沒有換來桓凜的一眼,所有的一切期盼抑或奢望,到現在也該結束了。這許多事都是他自願的,所以怪不得別人。桓凜也從未承諾過他什麽,所以當桓凜登上皇位,而他卻入死牢,一個極盡榮華,一個命難保之時,他并沒有什麽怨恨的。

謝盞活着的近三十年也并非白活的,從十五到二十八,謝盞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該奢望得不到的東西。

不争,不搶,不想,不念,方能刀槍不入。

這麽多年來,他早就該看透了,偏偏到那聖旨下了,他坐在這死牢之中才完全看透。

他沒有至親,至愛也已經放下,所以這人世間便沒有什麽留戀的了,而死亡也變得并不恐怖,反而,他隐隐有些期待。

謝盞已經忘記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了,腿已經完全麻了,身體也感覺不到寒冷了。有些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的靈魂其實已經飄了出去,而這裏坐着的,不過一具驅殼。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手邊無琴,心中有琴,他閉目,那曲目便萦繞在他耳邊。

這死牢的日子便這樣日複一日的度過。

有時,那些守衛會覺得這死牢中唯一一人不像是将死之人,他的神色太平靜了,平靜到仿若只是去參加一場宴會。

只是,他的臉色還是一日比一日慘白,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單薄,生命之氣還是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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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般樣子看起來十分可憐,然而,那些守衛還是不願靠近他半步的。佞幸謝盞這個名字令他們感到恐懼,在他們眼中,謝盞就是狐貍精,一着不慎可能就被勾了魂。

也有不得不接近的時候。

一日,死牢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守衛提着一個食盒走了進來,将那食盒扔在了謝盞面前,語氣惡劣道:“吃吧!”

謝盞在這死牢中呆了許多日,吃的都是冰冷的饅頭,難得有這般豐盛的飯菜。謝盞慢悠悠地擡起頭,看了那守衛一眼。

謝盞依舊是一身白衣,在這死牢中呆了許久,那白衣也是不染纖塵的。他本來就瘦弱,這幾日下來,臉頰上的肉完全瘦沒了,但是卻并不覺得難看,相反的,他的下巴尖了許多,那雙眼睛顯得更加大了,整個人透出一股羸弱的氣質,讓人有種沖動,想要将他護在懷中。

守衛心神一蕩,想到這人的手段,連忙回神,表情重新變得兇神惡煞起來:“今日是陛下封後的日子,帝後情深,陛下開心,這牢裏的犯人都有口福了。這可能是你最後一頓了,還是好好吃一頓吧。”

那守衛幾乎是落荒而逃。謝盞依舊坐在那裏,眼神平淡無波地盯着那食盒,卻沒有吃一口。

又過了幾日,謝盞見到了這世上唯一牽挂的人。朔風這孩子,自小便被賣入謝家,又跟着他受了許多苦,明明是嘗遍世間冷暖的,卻偏偏有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單純勁,總是容易輕信他人,正如他當年許他榮華,朔風便無怨無悔地跟了他十三年,後來桓凜許他大官,他便傻乎乎地盼了五年。謝盞覺得自己要是死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孩子了。

然而幾日不見,朔風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少年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頭發束了起來,身材高高壯壯的,哪裏是他記憶中那個單純天真的孩子?少年那本來單純清澈的眼睛也似蒙上了一層陰影,短短幾日,朔風突然成熟沉穩了許多。

死牢守衛森嚴,謝盞不知道朔風是用何種方法進來的,兩人隔着一扇牢門。朔風靠着牢門坐了下來,烏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謝盞。

“公子,皇上封後了。”朔風道。

謝盞看着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頓時覺得好笑,他剛還覺得朔風長大了。

“我混進去看了,那皇後還沒公子好看呢。”朔風嘟囔着道。

即使心中無念了,但是謝盞此時也是不想聽到和桓凜有關的事的。他對于那個‘沒他好看’的皇後并沒有興趣,而是道:“東山別苑的房契和你的賣身契我都放在卧房床頭的抽屜裏了,鑰匙放在我的枕頭底下。你若不喜歡建康,便尋個其他地方住下來,好好娶個媳婦。”

謝盞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朔風認真地聽着,都将他說的話記在了心底。

待朔風走出了死牢,走了幾步,他的身體突然僵住了,他回頭看去,看着那陰沉沉的死牢,臉突然扭曲了起來,那是極度哀戚的表情,接着,他便發出去破布撕裂般沙啞的哭聲。

這遲鈍的少年終于意識到剛剛謝盞的話便像是在交代後事。

許多人許多事都是會變的,以前心心念念想要見着的人,突然之間會變得看一眼都覺得刺眼。對如今的謝盞而言,他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便是桓凜及與他有關的人。

然而,他沒有想到在臨死之前還可以看到那新帝新立的皇後。

他靠着牆坐着,擡起頭便看到牢外站着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紅色衣裙,外面披着黑色披風,面容豔若桃李,豔而不俗,就如同在冬日裏綻放的梅花一般,有一種驚豔的美感。她身上的貴氣渾然天成,看着謝盞,便如同看着一個卑微到塵埃裏的人一般。

謝盞看着她,突然覺得有些眼熟。零碎的畫面從他腦海中閃過,他恍然想起了許多年前,桓凜身側坐着的那個女子,那驚鴻一瞥,他卻依舊記得。

謝盞以手掩着臉,低低的笑聲從他喉嚨間發了出來。

他沒有想到,桓凜的皇後居然不是出自王謝之家!只有出自王謝之家的皇後才能鞏固他新帝的地位啊。這怎麽可能?

然而事實便擺在他的面前。按照當日桓凜的話,這女子不過一普通女子,對桓凜做皇帝也毫無助力。然而,桓凜還是登上皇位不久便是立她為後。

五年了,看來桓凜并非步步算計、只選對自己有用的,也并非薄情。只不過看是對何人罷了。

謝盞的笑聲似悲似喜,又似無悲無喜,那女子聽得不禁皺起了眉。

突然,謝盞止住了笑,又變得面無表情起來。他的形容,倒也有些像瘋癫了。

平日裏無聊在牢裏晃蕩的獄卒早就沒了影子,這死牢裏仿若只有這皇後與謝盞兩個人,冷風從縫隙間灌了進來,謝盞突然察覺到了涼意。那涼徹入骨,仿佛也在預示着什麽。

“本宮跟了陛下七年,與他一起出生入死,是看着陛下如何浴血登上這皇位。”那女子的聲音變得渺遠起來,“陛下最是重情,你罪該死,陛下卻念着與你是舊識,一直未曾處置你。然而,你不死,難以平民憤,陛下的帝位也不穩,所以今日,本宮願意替陛下背負這不仁不義的名聲。”

昔日,呂後誅殺韓信,穩江山。今日,這女子便想效法呂後吧。

謝盞自然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對于此時的他,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所以當那杯鸩酒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掙紮,而是面不改色地喝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那女子眼中的驚詫,她顯然沒想到他會死的這般痛快。

當劇痛來臨的那一刻,謝盞的腦海中其實是一片空白的,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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