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葉,今天老公沒來接你啊?」
「他要加班。」
「是喔,那麗玲星期六的結婚喜酒,他會來嗎?」
「可能沒辦法了。」
陳姐露出同情的微笑:「他最近好像常加班喔。」
「嗯,是啊。」懷安點頭,回以無奈的笑容。
陳姐好像又說了些什麽,她沒注意聽,只是時不時的應上一聲,捷運一站過了一站,窗外的景物一片黑,只有燈光刷刷閃過。
她不知道那男人在想什麽。
不是說,她總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她并非他肚子裏的蛔蟲,只是那個男人向來單純,他不喜歡多想。對他來說,生活很簡單,就是餓了吃飯,累了睡覺,通常他想要什麽就做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他是那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而且他喜歡做愛做的事。
所以,她真的不了解,他這陣子是怎麽回事。
二十天了,除了越來越稀少的吻,他沒真的碰過她,五天前她慢跑回來時,那個火辣的吻,是最後一次。
他是個很感官的男人,他很喜歡做那件事。
她曾經到過他的工地,知道他的工作壓力很大。在幾百公尺以上的高空工作,不是普通人做得了的。
他有壓力,可他不抽煙,也不酗酒,但他喜歡性。
所以就連他到外地工作,也會在放假時抽空回來,或要她在假日搭車去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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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電話找她,她就去,他有需要,至少是找她,不是和同事出去找小姐。
她不清楚一般夫妻多久會行房一次,但他兩三天就會想要,有時甚至會連着好幾天。
這是婚後第一次,他長達二十天沒有碰她。
五天前,當他赤裸着身體,只在腰上圍着浴巾走出來時,她真的以爲他打算在廚房就辦事。
可是,除了那個吻,他什麽也沒做。
當他離開,她腿軟的靠在桌邊,有好一會兒都無法回過氣來,只有心在狂跳。
但他沒有繼續下去,而她不知道是什麽阻止了他。
四天前,他開始加班,常常回家吃個飯、洗個澡,就已經是深夜,她沒什麽機會和他說到話,也不知該和他說什麽。
那男人除了突然不和她做愛之外,一切表現如常,她能說什麽?
問他爲什麽不找她上床?問他加班是不是在躲她?問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這念頭,擾着心,讓她抿緊了唇。
她不是沒想過,找個男人結婚,也是會有風險,她甚至想好了,若有任何意外,她該如何處理。
「唉呀,我下一站就到了,不和你多聊了。不過不是我在說,小葉,如果老公常加班,你自己可要多注意。男人每次想偷吃,一定拿加班當藉口。班加多了可不是好事,你記得有空多查一下他的勤。要是他常到陽臺或廁所打電話,那十之八九一定有鬼。」
車停了,陳姐拍拍她的手臂,笑道:「多注意點總是沒錯的,我下車了,明天見啊。」
「嗯,明天見。」
她扯出一記微笑,看着陳姐随着人潮離開車廂,胸中一陣郁悶。
那男人雖然沒在廁所接電話,但确實很常走到陽臺去接聽手機,但她之前一直以爲那是他的習慣,她還覺得走出去接電話這件事,顯得不會打擾別人,很有禮貌。
可如今被陳姐這麽一說,本來看似正常的事,好像也沒那麽正常了,讓她心頭罩上一片烏雲。
車子繼續往前開,身邊的人上上下下的,她到了站,下車前往公車站轉車。
一路上,她止不住翻騰的思緒,只覺得心煩,誰知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從旁跑過,抓了她背在肩上的包包就想跑。
因爲心有旁骛,加上受到驚吓,在對方手觸碰到她肩頭的那瞬間,她反手逮住對方手腕,轉身揪住那人衣領,跟着彎腰屈膝,用一個俐落的過肩摔,唰地将對方摔倒在地,右手肘跟着就朝那家夥的臉面招呼過去,左手同時掏出塞在口袋中的鑰匙——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她沒有絲毫停頓。
那搶包包的賊是個小混混,沒料到會被這麽瘦弱的女人摔倒在地,吓得兩眼發直目瞪口呆,被她手肘這麽一擊,更是痛得鼻血直流,搗着鼻子痛嚎出聲。
街道兩旁的人看傻了眼,懷安驚魂未定的喘着氣,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她注意到有人掏出了手機想拍照,忙匆匆直起身子,抓起自己的包包,丢下那倒地哀號的小賊,迅速快步轉身離開。
該死、該死,她太不小心了。
那些小混混下手是會挑人的,她心不在焉得太明顯,才會成爲他們眼中的肥羊。懷安緊緊握着手中鑰匙,她心口狂跳,知道若不是她及時回神反應過來,她會在下一秒用鑰匙挖出那小混混的眼珠。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她就麻煩大了。
她轉進巷子,特地又繞了一大圈,多走了一站的路,确定沒有人跟着她,才到下一個站牌轉搭公車,坐車回家。
上車後,她看着車外的景物,汗水在她額上滲出,她把鑰匙塞回口袋裏,将雙手交抱在胸前,握着自己的手臂,而不是那冰冷的金屬。
她真的很蠢。
對自己的輕忽,感到些許的惱,胸中的心,仍在狂跳,她仍感覺到腎上腺素充斥在身體裏,讓肌肉緊繃。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回到家後,她習慣性的打開電視,洗了手,開始洗米煮飯。
她煮了一鍋紅燒肉,将它放到焖燒鍋裏,又熬了一鍋湯,做了一道涼拌苦瓜冰到冰箱,然後再把大量的青菜先洗好,蒜頭切好。
七點半,她自己先随便吃了東西當晚餐。
八點半,她洗好了澡,收了後陽臺的衣服到沙發前坐下,一邊聽電視播報新聞,一邊折疊籃子裏的衣服。
九點,她把衣服收好,還稍微掃了地,甚至洗了平常是他負責清洗的浴室。
他在加班,她只是順便幫一下忙,結算時她加班,他也會幫着收拾廚房。
現在會幫忙做家事的男人不多了,他賺的錢比她多兩倍,工作也是重度勞動,她不認爲她多做一點家事有什麽,但他确實會幫忙做家事。
當初要嫁他時,她可沒預料到這個,她還以爲,他會幫着倒垃圾就很好了,但他分攤了打掃的工作,有時候甚至會幫着收衣服,可他确實不會折就是了,他以前的整理方法,就是把所有曬幹的衣服,全部一起塞進衣櫃裏。
婚前,有一回她特別煮了雞湯到他宿舍給他,她知道那天他休假,所以提早在約會前到他那兒,卻意外看見他衣櫃裏的慘狀,那真的是讓她傻眼。
「它們是幹淨的。」
當他注意到她震驚的表情,他迅速把從衣櫃裏滾出來的衣服全塞回去,将櫃門關上,緊緊壓着,開口辯解。
「我只是沒空整理。」他黝黑的臉,浮現些許的不自在,雙耳甚至紅了起來。
她瞧着他那尴尬的模樣,不知爲何,雖然他又高又壯,身上穿的衣服褪色脫線,牛仔褲還沾着機械的油污,那天他也還沒來得及刮胡子,看來真的有點像邋遢的大熊。
可是,在那一秒,她只覺得這男人看來,竟然有些可愛。
然後,她聽見自己說。
「沒關系,我有。」她把雞湯遞給他,然後伸出手握住衣櫃門把。
他低頭看着她,一臉愕然,半晌,才松開了壓在櫃門上的大手,讓她把衣櫃打開。
那些衣物在瞬間滾了一地,在她腳邊堆成一座小山。
她好笑的坐下來開始分類。
他的衣服樣式不多,但件數還不少,大多數都是棉質的T恤和牛仔褲,她把還可以穿的留下折好收回衣櫃,把一些脫線、褪色、染色、衣領變形的都放到黑色的大垃圾袋裏;她不敢相信那男人連破洞且已經完全失去彈性的襪子和內褲都還留着,雖然它們确實都已經洗幹淨,但也确确實實的無法再穿,她還真不知他是把它們留下來做什麽。
他坐在她旁邊喝雞湯,看着她整理他的衣櫃,把他的舊衣舊襪舊褲清空,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吭。
她只在最後,提着那黑色垃圾袋,開口問那傻大呆。
「這裏面有你想要留的衣服嗎?」
他看了眼那黑色垃圾袋,再瞧了瞧她,然後搖搖頭。
「沒有。」
「你可以留個兩件當睡衣。」她知道舊衣穿起來比較舒服。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慢吞吞的說:「我沒有穿睡衣的習慣。」
她楞了一楞,然後領悟過來,在那瞬間感覺到小臉熱紅起來。
「哦。」
「如果你想,結婚後我會穿。」他說。
她感覺臉更紅,但仍因爲他的願意,心有些暖,所以她告訴他:「不用,你照你習慣的方式就好。」
後來,他與她沒去看電影,她帶着他去逛街,幫他補充了一些衣褲鞋襪。
她記得他那天晚上在夜市裏,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攬着她的肩頭,不讓人擠着了她。
那是一個屬於保護的動作,在那人擠人的街巷中,他幾乎是無意識的将她護在懷中,而那加強了她選擇他的決定。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沒錯。
她把他的內褲折好,将少數的兩件襯衫拿熨鬥燙平,電視繼續播放着,新聞主播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驀地,被她随身貼放在口袋中的手機無聲輕震。她心頭一驚,閃電般從沙發坐墊下的暗格中,掏出一把黑色的槍,同時抓了遙控器,快速的連按了其中幾個按鍵。
電視螢幕跑出另一個畫面,新聞主播仍在播報新聞,但只剩聲音而已,螢幕上的新聞畫面變成小型的子畫面,主畫面則被分割出四個監視畫面,各自映照着巷口、樓梯間、防火巷、屋頂等不同的地方。
樓梯間有兩個人,正站在她門外,停留了超過十秒,所以觸動了警報。
她認得那對年輕的情侶是住對門的,那兩人正在吵架,她抓着那把槍,戒備的看着那兩人,直到那男人憤怒的甩開了那女人,快步下了樓。
女人跌倒在地,痛哭流涕,卻仍是爬起來追了下去。
兩人都離開了她門外,她仍小心的緊盯着,切換不同的畫面,查看附近其他動靜。一切看似都很正常,屋頂沒人,防火巷沒人,樓梯間現在也沒人了,那兩人跑到了街巷中,仍在争吵、哭泣。
她微微松了口氣,但仍抓着那把槍,小心的彎着身子,潛行到陽臺往下看。
她只聽了一會兒,就聽出那男人劈腿想分手,但女人不願意。
外面下起了雨,兩人拉拉扯扯,一整個像在演八點檔。
她注意到,對面那棟公寓也有人從陽臺上往下偷看,那也難免,聲音會往上傳,他們倆在巷子裏,吵起來的聲音比在樓梯間時還要清楚,畢竟那時還隔了一道門與牆,可在陽臺上,那就沒什麽阻隔了。
只要站上陽臺,家家戶戶都能聽見樓下在吵什麽,聲音在公寓的牆面上回蕩,她知道在這兒聽,比在一樓門裏聽還清晰。搬來這兒的那個月,她就已經知道,千萬不要在一樓街上亂說話,因爲無論說了什麽,樓上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之前有人酒醉在樓下發酒瘋,沒多久就有人報警,把那家夥帶回了警察局。
确定那兩人只是情侶之間的争執,她微微松了口氣,沒有繼續站在陽臺,只是安靜的退回了客廳,把槍收回原位。
可是,被這麽一吓,她神經又再次繃緊,她沒敢把畫面切換回新聞,只是繼續看着那些監視畫面。
男人已經走了,女人跪坐在雨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過去,她很難想像那個女人的心情,劈腿的是那個男人,人不愛了,心不在了,又何必強求?
若是她,她甯願痛快分手。
是的,若是她嫁的男人外遇,若他有了別的喜歡的女人,她會成全他。
這本來就是她一開始的打算。
可如今,這念頭,莫名的揪緊了心,讓胸口微微的郁悶。
她并沒有改變她的決定,這場婚姻,對她來說,本來就是權宜之計。
對她屁股下暗格裏的那把槍,眼前這些監視的隐藏鏡頭,和她爲了自身安全,在屋裏所做的一些防衛措施,她嫁的那個男人什麽也不曉得。
那女人,哭得讓人好心煩。
她按掉了按鈕,将畫面切回新聞,但那主播機關槍一般喋喋不休的話語,沒讓情況好一點,她幹脆的将電視關掉,讓一室陷入寂靜。
淅瀝的雨聲,輕輕的響着,敲着遮雨篷,敲着冷氣的室外機,淅淅瀝瀝,叮叮咚咚的,下個不停。
她将他的襯衫和T恤都收折好,卻沒有拿回房裏衣櫃收,只是屈着腿,抱着那疊衣物,繼續坐在沙發上。
這些日子,那男人表現得比她所期待的要好上太多。
呂奇峰待她很好,傻傻的待她好,什麽都不知道的待她好。他分享他的床,他的食物,他車後的座位,他身邊的位置,他戶口名簿上,旁邊的配偶欄。
他不聰明,但他知道該怎麽照顧他的女人。
結婚的頭一年,她對他沒有任何奢望,她只是拿婚姻,買一個男人,掩飾她脆弱的身分,交換自身的安全。
可是,他真的把她當老婆,想和她攜手白頭。
她感冒了,他會照顧她;她腳扭傷,他會一聲不吭的天天背着她上下五樓公寓;她月事來,他甚至會去幫她買衛生棉,而且是正确的廠牌與大小,連材質都沒搞錯。
那男人,讓她,不由自主的想對他好一點。
她不想對他放太多的感情,她只是看不過去他糟糕的理財方式,看不下去他老是吃外頭那些不健康的食物,所以她幫着他存錢,試着學做料理,畢竟她不想他突然發現外頭有許多更合他心意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離開,就因爲如此,才無法放任他不管,他不是商人,賺的是死薪水,她總莫名擔心哪天她要是得被迫離開,他到頭來會把錢都亂花掉,老了連個房子也沒有,最後被逼得流落街頭、無人聞問。
她實在無法不去管他,畢竟她确實欠了他。
而她能回報的,就只有讓他過得好一點,讓他在她離開之後,能比遇見她時,過得更好一些。
她想讓他更好,越來越好。
好到将來她走了,他也能找到另一個女人,一個真的能和他相守到老的女人,好好的過。
她是真的這樣想的,她喜歡這個男人,他是個好人,她希望他過得很好。
捧抓着他的衣物,她在靜夜雨聲中,垂眼想着。
所以他若真有了喜歡的女人,如果他真的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恐怕只能另做打算。她确實有備案,若和他離婚,她的身分也不會受到質疑,只會增添可信度,畢竟他這個前夫,是真實存在的。
深吸口氣,她壓下胸中那股萦回不去的郁悶,抱着他的衣物站起來,回到卧房裏,把它們放回衣櫃。
差不多在這時,手機又微微輕震,她掏出來點開螢幕,看見他在門口,正一邊打着呵欠,拿鏡匙開門。
他發微濕,沾着雨水,她把手機放回口袋,到浴室抓了毛巾,走出卧房。
他已經走了進來,關上了門,在陽臺脫去鞋襪。
「回來了?」她迎上前去,打開紗門。
「嗯,我回來了。」
「把頭擦幹,別着涼了。」她把毛巾給他,同時接過他手上的雨衣,挂到門外晾幹。「你先去洗澡,我炒個青菜,馬上就能吃飯了。」
「好。」他拿毛巾蓋着頭,擦着被雨淋濕的發,沒多說什麽就進門去洗澡了。
她到廚房把菜下鍋拿蒜頭清炒,剛盛盤,他已經洗好澡,走了出來,坐到了餐桌這兒,她這時才看見他額頭和下巴上有兩道擦傷,手肘和手背上也有。
她一楞,開口問:「怎麽回事?怎麽弄傷了?」
「沒什麽。」他自己添了飯,聳着肩,不以爲意的道:「下雨路面積水,車輪打滑,不小心摔了一下。」
聞言,她秀眉卻仍微擰,把菜在桌上擱下,邊道:「上次機車行的老板就說,我們的車胎胎紋都快磨沒了,這樣騎很危險,明天你還是先去機車行一趟,換個輪胎吧。」
「嗯。」他點頭,坐下來吃飯。
她回房裏去幫他收髒衣服,上面果然沾了不少泥水,她拿到後陽臺稍微清洗再浸泡,回廚房時,他已經吃完了,正在洗碗。
她回到卧房裏翻出醫藥箱,他走進來時,她要他在床邊坐好。
「只是擦傷而已。」他說。
「我知道。」她說着,仍是打開了醫藥箱,拿出生理食鹽水和棉花,伸手輕觸他的下巴:「把臉擡起來。」
他沒再抗議,只乖乖把頭擡起來,讓她檢查清洗額頭和下巴上的傷口。
「你們公司上回打破傷風針是什麽時候?」她邊替他消毒擦藥,邊問。
「半年前做健檢時才打過。」他坐在床邊仰頭看她站在他的雙腿間,低頭專心替他擦藥。
「時效過了吧?」她擦好了他額頭和下巴上的傷,要他把手擡起來,繼續處理他手肘和手背上的傷口。
「沒有。」他瞧着那女人清秀的面容,心不在焉的随口答着。「破傷風疫苗能撐很久,一劑可以撐十年。」
她看着他手肘那摩擦掉一小片皮的傷口時,不自覺緊蹙着眉頭,看那傷口的模樣,她懷疑他是在剛剛洗澡時,嫌麻煩,就幹脆把那整片皮剝掉了。
「十年?你确定?破傷風疫苗效期有那麽久嗎?」
雖然他表現得好似不痛不癢,她依然盡量小心,不知爲何總感覺那磨掉的皮像是在她自個兒手上似的,讓她看了就頭皮有點發麻。
「去年打疫苗時,醫生說的。」
既然是醫生說的,她就沒再追問下去。他手背和指節上的情況還好,就是有些紅腫,但爲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抓着他的大手,拿藥水消毒了一下。
和右手相比,他左手的情況好一點,只是指節也有些微紅,倒是沒有什麽擦傷,她看見他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有些髒,沒多想,便将它摘了下來拿酒精擦拭。
他的婚戒和她是一對的,同樣是純銀做的,樣式很簡單,上頭沒有任何設計或鑽石珠寶,整個就只是很素的一對指環,他的大一些,她的小一點,內側簡單刻着兩人的姓和結婚日期。
婚後,他幾乎沒拆下來過,就連洗澡也戴着,那戒指在他被太陽曬得萬分黝黑的無名指上,留下一圈清楚的白。
那,是屬於她的痕跡。
因爲她,才存在。
看着那圈白痕,她心口微微的緊縮,熨着奇異的暖。
他在這時,像即将冬眠的大熊一樣,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邊用自由的右手搔抓着後頸。
看見他眼裏已經泛着紅絲,知道他累了,她小心的替他把戒指套回去。
「好了,去刷牙吧。」
「我剛洗澡時刷過了。」
「那是吃飯前。」她有些好笑的看着這男人,有時候,她真的覺得他像個沒長大的小男生。「吃完飯要刷牙,才不容易蛀牙和得牙周病。」
他咕哝着聽不清楚的字句,卻仍是起身走進浴室,乖乖的刷了牙。
她把醫藥箱收拾好,又到廚房把剩菜、剩飯收到冰箱裏,然後關掉廚房與客廳的燈。
等她回房時,他已經在床上躺平,完全睡死。
吃飽就睡,對身體不好,但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她忍着想将他搖醒的沖動,熄了房間的燈,掀開被子上床,在他身邊躺下。
這一夜,爲了她也無法确定的原因,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才睡着。
火車轟轟從身前駛過,揚起一陣風,撕扯着她的發。
她猛然回過神,快速轉身從月臺邊退開。
地鐵月臺上,人潮洶湧,人與人擠到摩肩擦踵,她卻看不清身邊的沒一張臉。
她推擠過人群,爬上樓梯,離開車站,快步走在不知名的城市裏,只覺心髒狂跳,頭皮發麻。
有人在跟蹤她。
她很想拔腿狂奔,卻不敢加速,甚至不敢回頭。
這是個噩夢,她知道。
眼前的街道與建築是拼湊出來的,香港的中環,倫敦的大本锺,紐約的時代廣場,悉尼的歌劇院,東京的天空樹,都在身邊流轉。
這是夢,她不需要害怕。
那些人不能傷害她,她能夠應付這些,她應付過了,她逃離了他們的掌握,她知道現實是什麽。
她已經有了正常且真實的生活。
這是夢,她不怕。
但他依然不敢停下腳步,只在擁擠的人潮中,快步而行,她不會怕,但她也不想回身面對那些追趕她的人。
她轉過街角,慕地,看見了一棟正在興建的大樓,那是沙烏阿拉伯的王國塔,它是如此巨大,高聳入雲,宛若傳說中的巴比倫塔。
而在其頂端,有好幾輛塔式起重機聳立在哪裏,來回運作着。
那塔樓如此之高,她不可能看得到上面的人是誰,可她清楚看到了,他在那裏,坐在其中一座塔吊的操作室之中,快速的吊挂鋼梁,興建那吓人的高塔。
不可以,他不能蓋那樓,不能在那樓上。
這一秒,她忽然驚慌了起來,明知是夢,恐懼卻仍讓她拔腿狂奔,朝他所在的那棟高樓跑去,試圖要阻止他。
她跑過大街,沖進門裏,狂亂的按着電梯,但電梯不聽使喚,她快步跑上那如螺旋一般,好似永無止境的樓梯,可只要她擡頭,就能看見他,看見她在那裏,在高聳的樓頂,像只螞蟻一樣勤勞的工作。
她不斷的往上奔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覺得心肺好像快要裂開,正當她終於跑到他所在的樓層時,忽然間天旋地轉,狂風驟起,他所在的塔吊,像玩具車一樣左右搖擺。
她吓得無法呼吸,下一瞬間,那巨大的起重機攔腰斬斷,摔了下來,經過她的身旁,用一種可怕的緩慢速度,重重跌落一千公尺,轟然摔倒在地面上,爛成一團,她在那瞬間從夢中驚醒,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渾身是汗。
還是夜。
屋子裏漆黑一片,但她能借由顯示冷氣溫度的光亮,看見他躺在她身邊,他動也不動的,有那麽一瞬間,她不敢動,不敢呼吸,害怕仍在噩夢之中,或許是另一個噩夢。但她能感覺自己在床上,蓋着溫暖的棉被,而他,在其中散發着誘人的溫暖。
然後,她聽見他徐緩深長的呼吸,她吞咽着唾液,舔着幹澀的唇,跟着才終於能夠喘息。
她環抱自己,感覺有些耳鳴,無法克制胸中如在夢中那樣狂跳的心。
不要害怕,別恐慌。
這沒什麽,就是夢,雖然是噩夢,也只是一個夢而已。
她不需要恐慌,她在自己的床上,他也一樣。
他很好!他很好!他很好!
他沒有摔落那幾百層樓的高塔,他只是再睡覺。
她試圖說服自己,試圖跟着他呼吸,和他一起吐息,那很難,她喘不過氣來,而那恐怖的過往,就要浮現。
她不要,他不想回憶那些事情。不願意去回想那些。
所以她爬起身,脫掉了衣褲,跨坐在他身上,朝他伸出手,捧着他的臉,附身低頭親吻他。
她舔吻他的嘴,他的脖頸,撫摸他溫暖的身體,然後感覺到他脈搏加快,他的身體熱了起來,越來越熱,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她握住他胯下沈重的男性,察覺到他小腹在那瞬間緊繃,她來回撫摸他,直到他硬了起來,直到她能将他納入身體裏。
她的身體還沒有準備好,不夠濕潤,而且太過緊張,但她需要感覺他,需要忘記其他,現在就要。在這世上,所有一切都很虛假,只有他是真實的。她不讓自己多想其他,只是專注在身下的男人身上,強迫自己接納他,她弄痛了自己,然後他握住了她的腰,她才發現,她将他吵醒了,或許也弄痛了他。
他在半夢半醒間,用那惺忪的睡眼瞧着她。
她應該要覺得尴尬,卻只覺得想哭,說不出的苦痛,充滿心中,世界是那麽黑暗,如此絕望。
就在這時,他擡手撫摸她,她的腰,她裸露的乳房,她緊繃的大腿,那徐緩的愛撫是如此溫暖,她能感覺自己因爲他的撫摸,濕潤了起來,察覺身體因他的觸碰,興起渴望,真實的渴望,深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仿佛帶着魔法,緩和了她的緊張,引導她坐在他身上來回輕搖。
身體再次緊繃,卻不是因爲緊張,而是因爲需要,她将雙手撐在他結實緊繃的小腹上,不知羞恥的騎着他搖擺,直到那累積的壓力得到釋放。
她含淚仰頭輕喊出聲,然後喘着氣趴倒他身上。
可他還沒有結束,他撫着她的背,握着她的腰,跟着翻身将她壓在身下,深深的來回沖刺,她抓着他強壯的臂膀,難耐的呻吟,火熱的壓力在難耐的摩擦與灼人的汗水再次堆積,堆得好高好高,她的肌肉難以相信的緊繃,然後她再也承受不住。
他在那一瞬,低頭吻住她的嘴,吞下她的嬌喊,狠狠的再次進擊,一次、兩次,然後捧握着她的腰臀,深深的停在最深處,顫抖着把自己清空。
她的心跳聲在耳中大又響、又急又快、他舔吻着她的臉頰,她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哭了出來。
暗夜裏,她看不清他的眼,瞧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清楚感覺到他。熱湯的體溫,濕潤的皮膚,強而有力的心跳,還有那仍停留在她身體裏,難以忽視的存在。
他已經醒了,完全的清醒過來。
有那麽一秒,她擔心他會開口問她爲什麽這麽做,但事實證明她想多了,他什麽也沒問,只是抱着她翻成側躺,嘆了口氣,将她摟在懷裏,然後沒兩秒就在次睡着。
聽着他徐緩的心跳,她不知道該怎麽想。
也許他沒真的醒來?可能他以爲這是夢?也或許這個男人認爲她大半夜爬到他身上,對他亂來,一點也不奇怪。
更有可能的,是他其實什麽也沒想,他通常什麽也懶得想。
急促的心跳,慢慢緩和下來。
她希望他什麽也沒想,她需要他什麽也不去想。
淚水,莫名又盈滿眼眶。
一開始,她只是爲了利用他。
誰知道,日子一天天過去,事情卻在不知不覺中走樣。
不知何時,她的噩夢一點一滴變了樣,過往可怕的夢魇,竟不再是她潛意識裏最害怕的事,不知怎地,這個男人反而成爲她心上最深的恐懼,
當年,她總以爲他不聰明,有些傻,到頭來,才發現傻的人是她。
暗夜裏,他感覺如此溫暖,
凝望着他的身影,她悄悄伸出手,卻又停在半空,微微的抖,不敢真的觸碰,不敢真的索取,強烈的渴望,最終還是讓他擡手環抱住他,把心貼在他心上,偷偷汲取他的溫暖。
她閉上眼,将那沈睡的男人,緊擁在懷中。
這感覺很好,擁抱他的感覺好好,讓喉頭微微哽咽,教心微熱,讓她情不自禁的吐出長年壓在胸中的郁悶。
過去,即便和他同床共枕,她一直不敢依賴他,不敢和他拿取什麽,不敢要的更多。
她是個騙子,關於她的一切,什麽都是假的,她知道她沒有資格和他多要什麽,更何況她一開始就打算抛棄他。
可三年了,她已經和他在一起三年多了,那是一千多個日子。
或許,老天爺終於決定放她一條生路,讓她能在這裏,和這個男人,過平凡的日子。她既然能這樣躲了三年多,說不定能就這樣躲下去,說不定能就這樣和他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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