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她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響起。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這告白,讓人心驚,教他震懾得屏住了呼吸。
他早已猜到她可能的過往,他知道她和那狩獵游戲有關,但他以爲那是這幾年的事,沒想到竟然那麽早。
十六歲,還未成年,才是花樣年華,才剛要開始美好的人生。
「發生了什麽事?」他聽見自己問。
「有個同學帶了一款電玩軟體來學校玩。」她舔着幹澀的唇,告訴他:「她一直沒辦法破關,我開始學電腦之後,就對程式設計很有興趣,我發現那套軟體有bug,就幫她找出了問題點,修正了它。第二天,她邀請我回家,我才發現她父親是一間電玩公司的負責人,那款游戲是測試版,他很驚訝我能找出那款游戲的bug,還修正了它,所以希望我能到他公司去工作。」
她扯了下嘴角,苦笑着,「我記得,我當時好高興,感覺好像中樂透一樣,我想上大學,我需要錢,他給的簽約金是我根本想都沒想過的數字,我眼也不眨就把那工作約簽下去了。
「那間公司很大,專門開發各種游戲軟體,接下來幾個月,我被分派到其中一個小組,我是小組的核心成員,除了上課之外,只要有時間我都拿來寫程式軟體,或和小組成員溝通、協調,我們一起架構游戲的版圖、設計游戲交互環節,制定規則、計算公式。也許因爲我們幾個都很年輕,想法不一樣吧,我不知道,總之,我們開發出來的游戲,在市場上大賣,拿到的獎金多到讓我作夢都會笑……」
她喘了口氣,挪了下位置,由跪改成坐,蜷縮在門邊,看着黑暗的房間,訴說着像是上輩子的過往。
「我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完全被沖昏了頭,第二年我連學校都不太去了,幾乎整天都待在公司裏,就連睡也睡在那裏,我想要賺更多的錢,有錢我就能早點獨立,不再需要寄人籬下,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我很快被升到更高的位置,接手負責設計成本更高、更賣錢的游戲。有一天,我的上司丹尼爾傳了一個新的案子給我,那是一款類似「PG的游戲。」
「什麽是「PG?」他聽不懂這句話,所以開口問。
「「PG是一種角色扮演游戲。」知道他向來對電腦、電玩沒興趣,她解釋給他聽,「就是由玩家操控游戲世界中的角色,通過完成一系列的任務,來達到結局,贏得勝利。」
她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這是很常見的游戲類型,但那設定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怎麽說?」他問。
「游戲設定的任務,是讓玩家操作的狩獵者,殺死獵物。玩家能買下獵人,加以訓練、升級,這些都很常見。但除此之外,這款游戲的玩家,還能以金額下注,賭哪個獵人能殺死最多獵物。讓我最不舒服的,是那些獵人,都是一些連續殺人犯。我本來沒注意到這件事,但我認得其中一個人的模樣,他兩個月前才剛被執行死刑。我上網一查,才發現那些狩獵者、那些獵人,全部都是死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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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渾身一震,整個人坐直了起來,翻身看着那扇緊閉的門。
她的聲音,變得更沙啞,更疲倦。
「我不喜歡那個游戲,所以打電話和丹尼爾說,我不認爲拿死刑犯做電玩游戲設定是個好主意。他告訴我,那是個誤會,他傳錯了設定,這件案子已經取消了,他要我把檔案删掉,明早會把正确的檔案傳給我。」
說着,她合上眼,又深深的吸了口氣,舔了舔唇,才又繼續。
「我應該就這樣算了,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大對勁,感覺有些慌亂。挂斷電話之後,我本來要直接删除那個資料夾,但它裏面還有附了幾個影片檔,我一時好奇,點開了它們。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一件事。」
即便已事隔多年,可至今,她幾乎還能聽見,自己點下滑鼠時,那幾不可聞的清脆機械輕響。
答答。
就這兩聲,她的人生,從點擊影片的那一秒,從此改變。
好奇心殺死貓。
這句俗諺多麽精準,但人們總是把這話當成玩笑。
緩緩的,她睜開微濕的眼,瞪視着黑暗,就像多年前,在黑暗中,瞪視着那些螢幕上彈跳出來的畫面。
「那些影片,全是殺人畫面,在叢林裏的獵殺,我一開始還以爲那是演出來的,但很快我就發現,那些都是真的。每一把刀,每一把槍,每一只斷掉的手腳,都是真的,子彈是真的,鮮血是真的,屍體也是真的。那些人發出的慘叫哀號,臉上透出的害怕與恐懼,如此真實赤裸,讓我吓得要死。」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輕響。
「我知道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立刻關了電腦,用最快的速度下樓,當年我什麽都不懂,還傻傻的坐了電梯,可才出電梯,我就被人拿藥品迷昏,等我再醒過來,我已經身在游戲之中了。」
她在黑暗中環抱着自己,靠在門上,告訴他。
「我知道該怎麽玩那游戲,我看過設定,比其他獵物都還曉得該怎麽做,我試圖組織我們這些獵物,獵物之中,從事的職業都不同,各行各業什麽人都有。有個男人叫文森,他是特種部隊的人,他教我們怎麽用槍、如何反抗,我們在那狩獵游戲裏,撐了一個多月,我以爲我們可以成功逃走,揭發這整件事,但那只是白費功夫。那些玩家很清楚,人是自私的,可以被收買,懂得如何背叛。他們知道,我們的合作有多脆弱。」
無聲抹去臉上的淚水,懷安用她所知,最平靜冷淡的聲音,道:「獵人開始追殺我們,我殺了一個獵人,一個接着一個,我變得越來越熟練,我和文森掙紮着求生,兩年後,我們想辦法逃了出來,但文森出賣了我。」
他蹲跪在門外,盯着眼前緊閉的房門,握緊了拳頭,沈聲開口點出她沒說出口的話。
「文森是他們的暗樁。」
「對。」她喉嚨緊縮着,承認自己的愚蠢,「文森把我帶回游戲裏,另一場游戲中,告訴我,他們沒有讓獵人馬上動手,只是爲了看我們掙紮的蠢樣。讓文森訓練我們,是因爲想要游戲變得更有趣、更精彩。唯一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我。因爲我的表現讓人驚豔,他們開始在我身上下注、競标,他們……那些人……那些玩家……更改了游戲設定,讓頂級的獵物也可以下注,能夠升級。」
她聲微顫,但她深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他們把我升級爲獵人。」
無法控制的,他張開手掌,把手壓在門上,将額抵在門上,強忍着想把眼前的門破壞的沖動。
即便看不見她,他依然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
然後,他聽見她說。
「文森說,我是個天生的獵人,我開槍時手不會抖,殺人時腿不會軟,我和他一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天生一對,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成爲頂級的獵人,擁有大把的鈔票,美好的人生。」
說着,她笑了起來。
「他是對的,我把刀插入他的心髒時,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一點也不。」
那幹啞的笑聲,無比苦澀,飽含說不出的痛。
他知道,就是這一秒,他知道那男人憑借着朝夕相處、命在旦夕的日子,誘騙了她,占有了她,所以這整件事才會讓她如此痛苦。
她曾經喜歡那家夥,信任那該死的王八蛋,但那豬頭是個變态。
難怪她無法再相信他,難怪她沒有辦法把心交出來,她試過一次,卻只得到可怕的背叛。
「我殺了他,又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成功從游戲中再次逃脫。他們派人追殺我,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人,多到連我自己也數不清。」
門外的男人好安靜,沈默的聽着她說。
不由自主的,懷安又伸手遮眼,她自嘲的扯着嘴角,在黑暗中,道:「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別再回到游戲中,我什麽也不在乎,什麽都做得出來。所以我才去相親,我和你結婚,是爲了利用你。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我從來就不是那樣溫柔賢淑的人。你娶的,只是一個幻覺。」
她用雙手遮着、壓着自己濕透的眼,舔着發幹的唇,顫顫再吸口氣,說:「所以,別再叫我老婆了,因爲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
不知哪裏跑來的飛蛾,繞着廊上的燈泡飛舞着。
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
女人沙啞的聲音,穿透房門,流瀉在空氣中。
男人跪在門外,将冒出青筋的額頭抵在門板上,兩手也在上頭攤平,壓着。
她黑暗的過去,随着瘡啞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裏,如此殘酷,那麽清晰,教他震驚、心疼、憤怒,不寒而栗。
而她平靜而抱歉的告白,字字句句都像把刀,戳得他滿心窟窿。
他緊抿着唇,下颚緊繃,只覺得胸口發緊,痛得眼角都在抽搐。
而她,還再說,開口要求。
「阿峰,你是個好人,這些年來,一直對我很好。但我并不……正常,我已經躲了半輩子,接下來還會繼續躲下去。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你放我自由吧。」
說到底,她就是想離婚。
有那麽一秒,他只想踹破眼前這扇門,對着她咆哮,告訴她他不介意她的過去,強逼她承認她的在乎。
他知道他做得到,他做過一次,可以做第二次。
她在乎他,比誰都還要在乎。
可他也曉得,嚴風說得對,問題不在眼前這扇門,在她心上那扇。
逼迫她,或許可以解決問題,但他做不到。
在聽到她的經歷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
當她訴說那些過去時,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平靜,可他知道并非如此,即便隔着門,就算看不到她的人,他也能感覺到她那冷靜僞裝下的痛苦。
當她就這樣,活生生、血淋淋,毫不掩飾的撕下長久僞裝的那層皮,怎麽可能不痛?
他聽了都痛,更遑論身在其中的她。
相親那天,他就發現她有些狀況、有點問題,但他不以爲意。結婚之後,他看得更清楚,他依然不認爲那有什麽關系,每個人都有些小毛病、小怪癖,有屬於自己的隐私和秘密,他不需要全都知道,他自己也有不想和人說的過去。
他喜歡她,選擇了她,兩人有一起生活的共識,好好的過日子,那就好了,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她的問題如此嚴重、那麽可怕,他難以想像這些年,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難怪她總是随時保持警戒,總是穿着衣服睡覺,總是無法輕易睡着,總是不自覺保持着安靜,總是對他百般容忍……
她的失眠、惡夢、神經質,那些總是需要東西好好待在原位,需要生活按部就班的怪癖,那些從來不肯輕易顯露的情緒,全都有了解釋,有了原因。
她的人生在十六歲那年就失控了。
她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緊緊抓着那些能夠掌控的東西,她需要那些規律,那些正常,那些人們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
對她來說,這些全都得之不易,都是在下一秒就會失去的東西。
這些年,這麽多年來,這個女人,随時随地,都在準備逃跑。
我和你結婚,是爲了利用你……
他知道這是實話。
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
該死的實話。
可他不認爲,這些年她總是在演戲。
他看得出來她的改變,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意無意的變化。
這些日子,她已經會主動睡在他懷裏,會無意識的伸手觸碰他、撫摸他,會在街上牽握着他的手,會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不再在睡前,還堅持要把頭發綁得整整齊齊,假日還會被他拖着一起賴床,而不是一早就爬起來整理東西。
他知道,那也是她,她對他是真的。
就因爲是真的,所以才将話說得如此明白,才要讓他死心。
她打定了主意,要和他離婚。
她認定了,兩人之間沒有未來。
他很清楚,現在說什麽也是白搭,就算他踹破這扇門,和她發誓一百次,他不在乎那些該死的過去,她也聽不進去。
而在經歷過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之後,他還真他媽的沒有辦法怪她。
那些該死的變态,奪走了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還有她對人的信任。
她沒有辦法相信人,任何人。
即便是他。
她不會相信他許下的承諾、說出的保證,不會相信還能過正常的生活,還能有美好的未來。
就算她想,她也不敢。
額上青筋因爲怒氣和無能爲力而贲起抽動着,他将貼壓在門上的手,重新緊握成拳。他想搗爛那些将她變成如此的變态,捏斷他們的脖子,親眼看着那些卑鄙的雜碎斷氣。
可即便他真能這樣做,事到如今,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麽。
門裏的女人,沒再開口,可他曉得她在哭,無聲掉着淚,就像在公車上看他簡訊時一樣,即便是哭,也不敢出聲。
她總是這樣,用盡所有力氣,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知道,不讓人曉得,讓他每回看見,都心痛到不行。
該死的,他需要讓她再學會信任,懂得相信。
相信他。
他需要她把心門打開,心甘情願的讓他窩進去!
阿峰吸氣,再吸氣,然後強迫自己跪坐回小腿上,将拳頭從門上抽離,他費了一點功夫,才有辦法松開拳頭,将手掌重新攤平,放在大腿上。
他張開眼,看着那扇緊閉的門扉,咬着牙,狠着心,開了口。
「好,我放你自由。」
舔着幹澀的唇,他逼着自己粗聲說。
「我們離婚。」
我們離婚。
四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她心上,讓蜷縮在門邊的她,不自覺縮得更小,幾 乎将自己縮成了 一團球。
這是她要的,要他放手,再也別管她,但即将失去他的恐懼,仍讓胸中的心, 大力快速的鼓動着,她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可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她不可以再依賴 他了,和失去他的恐懼相比,她更害怕他因她而喪命。
所以雖然張開了嘴,她卻只是用力的吸着氣,吸氣擴張心肺,吸氣壓抑恐懼。 沒有關系,她不會有事的。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她能活下去,她會活下去,過去可以,現在可以,以後也 可以。可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說服自己,即便離婚是她自己的要求,她仍 無法阻止疼痛充塞全身下上,無法遏止淚水溢出遮眼的指間。
就在這時,她卻聽到門外那個男人,接着開口說話。
「既然你說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再強迫你也沒有意義。要離婚,可
以。但我有一個條件。你若答應了,我立刻就去上網,列印離婚協議書,馬上簽好給你。」
她不想理他,但理智卻讓她開了口。
「什麽……條件?」
「你必須繼續待在這裏。」
「我不認爲……有這個必要……」她痛苦又慌亂的說:「你不懂,我不能留在這裏,那些獵人——」
「那些獵人是一些早就被判死刑的連續殺人犯,他們全都是窮兇極惡的變态, 每一個都殺人不眨眼,有些甚至早已被執行死刑,卻死而複生,被裝上有GPS定位 的機器眼,放入游戲中,獵殺被任意挑選的獵物。」
他平鋪直敘的說着,聲調冷靜得像在做報告。
「機器眼裏除了GPS定位系統,生命監控裝置,還有攝影鏡頭,可讓獵殺畫 面,經由網路,實況轉播到全球玩家的電腦裏,供人收看、下注 懥巳昧勻嗣槍 乖聽話,初級的獵人被打了藥,需定時領取解藥,才能活命。一 一級的獵人,被動了 更高級的手術,除了能回傳資訊,也能經由無線網路,即時接收最新的獵物資料與
消息,一 一級獵人眼裏內含炸藥,玩家可自行選擇自爆時機。」
門外男人對獵人的了解,讓她毛骨悚然,有那麽瞬間,恐慌攫抓住了她,讓她 差點又再次發作,可他很快就接着說。
「以前我在紅眼工作時,有一個搭檔叫莫磊。莫磊的雙胞胎兄弟莫光,在十一 年前失蹤了,去年紅眼因爲接手一件案子,才發現失蹤的阿光沒死,而且出現在一 場以殺人犯獵殺真人的游戲中。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也不知道這個游戲的 存在。」
她無法置信的屏住了氣息,不自覺拿下遮眼的手,瞪着眼前的黑暗。 「武哥他們本來抓到了 一個玩家,将他關在羅馬尼亞的牢裏,可當他們想去追 問阿光的下落時,那玩家卻被謀殺了,讓他們斷了線索。」
這話,讓她吃驚的脫口。 「他們……抓到了 一個玩家?.」
怎麽可能?怎麽會?她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過去她不是沒試過揭發這整件 事,但那些玩家有錢有權,勢力龐大,無論她是去報警,或試圖把消息吐露給記 者,抑或上網散布,總是立刻就被封鎖、抹滅,知情的相關人士,更是在短短數日
到數小時見,就一 一被除去、暗殺,或失蹤。
但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因爲太過震驚,她結結巴巴的問:「多……多久?多久之前的事?」
「去年,十一月。」
那是九個多月前,可這間公司還存在,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消滅。
她不敢相信的搗着唇,一時間竟有些耳鳴。
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真的成功對抗了那些玩家。
不要相信任何人。
冷酷的聲音在腦海裏警告。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是人都懂得如何背叛。
她知道那警告是對的,她總是聽從它,她就是聽了它,才活到了現在。
可是,她想要相信他,需要相信他。
「你說……這間公司……叫什麽名字?」
當她發現,她已重新面對那扇門,聽見他清楚而穩定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
她張開嘴,聽見懷抱微弱希望的顫抖字句,飄浮在空氣中。 「沒……沒有人對付他們嗎?」
他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回答。
「武哥向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清楚該如何應付處理這種事。」
她瞪視着眼前的門板,有些迷惑,萬般不解。
「可是……那些人、那些玩家……」
「都是些有錢有勢的變态。」
門外的男人幫她說完,然後道:「但武哥也是。」
她眨了眨淚眼,不解的問。 「也是什麽?-」
「有錢有勢的變态。」
他告訴她,強調:「我可以和你離婚,但你要把你所知關於狩獵游戲的一切, 都告訴紅眼的人。你若幫忙找到莫光,這三年六個月,我認了。」
她緊閉着唇,沈默着,希望和恐懼,在心中相互拉扯。
她不想和那僩游戲扯上任何,她也并不真的認爲,這個紅眼意外調査公
司,真的能改變什麽。
可是,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雖然那人死了,被暗殺了,但這間公司還存在, 過了九個月,還依然存在。
她無法壓抑那在胸臆中熊熊燃起的希望。
「那個人,你朋友的弟弟,可能早就死了。」她告訴他。
他沈默了 一秒,然後開口說:「你活下來了。」
是的,她活下來了,茍延殘喘的活着。
在這之前,她确實想過,或許還有別的獵物,別的人,從游戲中生存了下來。 可她自顧不暇,在那幾回嘗試都換得失敗,或遭背叛的下場之後,除了逃亡,除了 自保,她再也顧不了其他。
真的有人能在游戲中,活那麽久嗎?
她很懷疑,但那些游戲場所大多都在杳無人跡的地方,或許有人真的能在那游 戲中生存下來。
她記得自己在游戲中,逃跑、躲藏,無法信任他人的那段日子。
另一個人。
一個和她一樣的人。
淚水在不自覺中平息,她吞咽着口水,啞聲警告他。
「那些玩家,最喜歡追求刺激,他們擁有的資源、掌控的權勢,不是你所能想 像的。他們有一部分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像你和你朋友這樣的武術高手,你知道 這幾乎就像是推你這些朋友入火坑嗎?」
「他們能在這行生存這麽久,也不是白混的。」他淡淡的說:「你只需要說好 或不好,其他都不是你的事。」
她沈默了許久,掙紮着,他沈穩的聲音又再響起。
「事到如今,對你來說,還有什麽損失?我只要求你和紅眼合作,若之後你察 覺情況不對,随時都可以再跑。」
聞言,她深吸口氣,終於舔着乾澀的唇,開了口。 「離婚之後,你不會再騷擾我?.」 「離婚之後,我不會再騷擾你。」
她點頭,啞聲開口:「好,只要你和我簽字離婚,我就留下來,和他們合作。」
「你等一下。」
他二話不說,站起身,大踏步轉身離開。
「阿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真的不認爲這是個好主意。」
「你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那個在樓梯間偷聽的女人,甚至沒想到要跑,打他看見她之後,那女人就一點也不覺得羞愧的跟在他身後,一路碎念到一樓的辦公室。
他面無表情的反問:「你不想找到阿光了?」
「當然不是,可是……拿你的婚姻換……這……」
「你自己也聽到了,她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什麽都是廢話。」他說着,伸手打開電腦和印表機的電源鍵。
她一下子繞過他,擠到自己的位子上,不讓他操作電腦,只擰着眉頭,戳着他的胸膛,惱火的道:「她腦袋不清楚,你何必和她意氣用事?婚姻不是兒戲,哪有人像你這樣想結就結,想離婚就離婚的啊?我知道她不是你之前想要的那種身家清白、溫柔賢淑的老婆,但誰沒有過去——」
她那喋喋不休的小嘴,在下一秒被一只大手捂住,另一只大手環過她的腰,将她整個人抱開來。
那聒噪的女人吓了一跳,但很快發現綁架她的人是誰,即便嘴被捂住了,卻仍不住伸手去扳捂嘴的大手,還試圖要說話。
「抱歉。」那金發藍眼的男人抓着自己的老婆,在燈光昏暗的辦公室裏瞧着他,拿下巴朝着電腦一比,示意道:「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她發出氣憤的聲音,更加用力的掙紮抗議,但那家夥只是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她聞言小臉暴紅,立刻安靜的和鹌鹑一樣,乖乖站着不動,不敢再掙紮。
沒再多理會那對夫妻,他一屁股坐上了辦公椅,用滑鼠點開了網頁上網,很快找到了那個他需要的檔,他眼也不眨的将它下載,聽見身後那個女人又抗議了一聲。
他沒有理會,只是打開那個注明了離婚協議書的文件,移動了一下滑鼠,敲了兩下鍵盤,跟着才将它列印了三份出來。
他拿了筆,很快将自己該填的資料都填上去。
當他站起身,和那位幫忙把小肥制住的男人點頭道謝時,看見他已經不再捂着小肥的嘴,那女人杏眼圓睜的瞪着他,小嘴半開,像是想要說什麽,可到了最後,她還是選擇閉上了嘴。
他松了口氣,開口問那男人。
「我需要兩個證人,你能幫忙嗎?」
「當然。」男人點了點頭。
「小肥?」他看着那女人再問。
可菲看着眼前這家夥,眼也不眨的開口就想要拒絕,但身後的男人輕捏了她的腰肉一下,她吓了一跳,臉紅心跳的忙答應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把筆給我。」
她朝阿峰伸出手,拿了那三張紙,在證人處寫下自己的個人資料,才拿給身後那男人,讓他填寫他的。
他寫完之後,把紙筆還給了阿峰。
阿峰接過手,轉過身,上樓去遞交離婚協議書。
被迫身爲證人的可菲,不得已只好跟上,但仍忍不住對走在身旁的男人嘀咕抱怨。
「這種事,你幹嘛搶着做啊。」
「誰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沒事愛偷聽,還猛踩他痛腳。」
「又不是只有我在聽,你還不是一樣……」
「我是在工作,見你鬼鬼祟祟的躲在樓梯間,才放大螢幕,打開喇叭,看你在搞什麽鬼。」
「什麽搞什麽鬼,我只是擔心她都沒吃,本來想去看看情況的,誰知道會聽到那些,我哪知道她一起床就會和阿峰談分手啊。而且我要是知道他——」
眼看三樓就要到了,他輕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安靜。
可菲會意,立即噤聲,但過了兩秒,還是忍不住咕哝抱怨。
「恬恬就說門的費用不能省,武哥偏要用貼皮的三合板,隔音爛得要死,要是當初聽恬恬的,哪還有這麽多事,我早上床睡覺了。」
輕輕的,有人敲了兩下門。
她渾身一震,知道他回來了。
從洗臉臺中擡起臉,她看着鏡中的自己,鏡子裏的女人看來還是很糟,但至少不再滿臉是淚,她抽下一條毛巾,迅速的擦幹臉。
她可以的,她辦得到。
深吸口氣,她鎮定心神,這才轉身離開浴室,回到門邊。
「誰?」
「是我。」
他回答時,她看見他從門縫下方,塞了一張A4紙進來。
雖然開了浴室的燈,但她還是沒開房間的燈,她能從門縫透進的燈光,看見印在那張紙最上面,教人看了觸目驚心的黑色标題。
那是一張離婚協議書。
他已經用原子筆,把他的資料填好了,下方還有另外兩位證人的資料和簽名。
她蹲下來,伸手要去拿,他卻像是在門上鑿了洞偷看似的,在那瞬間把紙抽出門外,開口說。
「離婚和結婚一樣,需要見證人,你把門打開。」
她本來希望能夠避免面對他的,但顯然那只是她的妄想。她慢慢站了起來,做好心理準備,握住了門把,旋轉喇叭鎖,把門打開。
他站在門外,手上拿着離婚協議書,她不敢把眼擡起來看他,卻仍注意到他身後站着兩個人。
他把協議書遞給她,她才注意到一共有三份,然後他側過身,指着那一男一女說。
「這是屠震,還有他老婆小肥,他們兩個同意當我們離婚的證人。」
她低垂着眼,緊抓着那一式三份的協議書,輕點了下頭。
「你看一下協議書,沒有問題的話,就把資料填一填,我之後會拿去戶政事務所辦登記。」
協議書非常簡單,三張都是一樣的,上頭其實沒寫什麽東西,就是簡短的幾句話。
立離婚協議書人,呂奇峰,以下簡稱甲方……
立約雙方,因故無法繼續婚姻生活……難偕白首……
茲經雙方同意,在證人見證之下,訂立此兩願離婚協議書……
婚姻關系消滅……男婚女嫁互不相幹……
白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刺着她的眼,揪着她的心,她沒有再往下多看,只橫跨了一步,直接把紙抵在牆上,於另一位離婚人後方,寫下自己虛拟的資料。
她不需要這張協議書,可她曉得,他需要。
她的身分是假的,但他的是真的,他的身分證件、戶口名簿上,都有着她的名字,她虛假的身分。
心口,隐隐作痛。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強迫自己填寫完所有資料,好讓他能将她從他的生命中删除、取消。
要填的字不多,很快的,她填寫完畢,把那些協議書遞還給他。
他伸手接過那三張紙,她看着那紙從自己手上被抽走,有那麽一秒,她幾乎想要重新把它們捏住,不給他。
但她必須做對,不能有任何遲疑,否則他不會死心。
她強迫自己松開手,把手放下,卻見他把另一只手攤開,伸到她眼前,語氣平靜的道。
「還有戒指。」
有那麽一秒,她無法動彈,沒有辦法呼吸。
當然,還有戒指,那是他買來送她的結婚戒指,她得還他。
可在這之前,她不知怎,完全沒想到這點。
這是她的。
她的。
她不想還他,她幾乎反射性的握緊了拳頭,差點就要開口抗議,但離婚是她提的,這婚姻對她沒有任何意義也是她說的,她沒有任何理由保留它。
心好痛,那麽痛。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可她麻木的擡起了手,拔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把那簡單的戒指,放到他掌心裏,還給了他。
小巧的銀戒,因爲被她長年戴着,有些小小的磨損,但也因此完全沒有氧化的痕跡,它輕巧的落在他粗糙的掌心裏,閃閃發亮。
他合起了手指,握成拳,收回。
屠震在這時開了口。
「葉小姐,從現在開始,你和阿峰再也不是夫妻關系,你對這張協議書,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她壓抑着胸口中的疼,聽見自己冷靜的說。
「阿峰,你呢?」
「沒有。」他淡淡的開口道。
「那就這樣了,等戶政事務所上班之後,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