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侯爺
第三章
她到底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女,遇着此般情形,也不由得手足無措。雖強定心神,可她卻仍是感覺心口處有些絞痛,手腳有些戰栗,一時間只能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宦娘,在那裏傻站着做什麽?”身後遽然傳來了喚她的聲音。
宦娘急忙回首,心上霎時間驚喜起來,這人正是她的娘親沈晚,毫發無損,看上去并無異狀。
宦娘這一轉身,沈晚卻是陡然一驚,顫聲道:“你衣裳上怎麽淨是血?你受傷了?”邊說着,她連忙拽了宦娘入門,随即急匆匆地将門關住,又将一些較重的物件抵住木門。
沈晚是個柔弱性子,見女兒受傷,眼中已噙了淚水,連聲道:“這到底是出了什麽禍端,連累了我乖女受傷……”
宦娘最怕娘親哭泣,連忙微笑着溫聲說道:“娘怎麽又哭了?哪兒來的那麽多愁?宦娘沒事,這血是別人的。”
沈晚一頓,連忙用手去摸,果然是并無傷處,這才稍稍舒心,解釋道:“我今兒來對門兒的李老太太這兒串門,結果天色突然就暗了。我還以為天黑了呢,急着回去,卻被李老太太的兒子攔下了,說是外面出了事,得要老實待在屋子裏。”
李老太太的兒子……宦娘聽着,心中暗暗思慮起來。這對門兒住着的李家一共五口人,李老太太倒是有個名喚李康,人稱康哥的兒子,只是這位康哥卻天生癡傻,鮮少言語,怎會提醒自家娘親?她曾屢次為李老太太代寫書信,如今看來,怕是李老太太那個不在京都的兒子回來了。
自屋子裏走出來個笑眯眯的老太,雪鬓霜鬟,白發婆娑,恰是李老太。她見了宦娘,連忙喚道:“宦娘可算是回來了,你娘親這淚兒也該停了。”頓了頓,她說,“宦娘和你娘,便先在我這裏待着吧。他們不讓我出去看,老太婆我也不知出了什麽事,但總歸是不好的事。”
宦娘連忙去攙扶她,李老太微微一笑,道:“管它外面出什麽事兒,天塌了有個高的頂着呢。對咱們這些村哥裏婦來說,吃飯睡覺比天大。恰好我小兒從燕地回了京都,合該一塊兒吃頓飯才是。宦娘快幫着多點幾盞燈,人老了,就喜歡亮堂點兒。”
宦娘扶她入了屋子坐下,又利落地添油掌燈。她心中餘悸未消,可不似李老太這般踏實,在桌子旁找了末位坐下,又不安地站起身來,笑道:“康嫂子可是在炒菜?趁着這機會,我也給老太太露兩手瞧瞧罷?”
李老太皺眉,“你是客!哪有讓客下廚的道理?且先去屋子裏換件大娘子的衣裳去。”
她雖這樣說,宦娘卻仍是打算換了衣裳鞋襪後去東廚幫廚。一出屋子,宦娘的笑容便消失不見。李老太年紀大了,聽力不必年輕時敏銳,可她卻聽得清清楚楚——縱有雷聲轟鳴不斷,可卻仍能隐隐聽得牆外的奔跑及尖叫之聲。
若非娘親來李家串門,只怕已遭了不幸。若非自己從“賈大哥”手下逃了出來,只怕自己業已命歸黃泉。方才在長輩面前,她不敢表現出受驚之色,生怕也影響了老太太和娘親,可此時四下無人,她不由得手微微撫上胸口,眉頭緊皺。
眼下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她們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相依為命,若是以後那怪物仍在,她們該依靠誰呢?
Advertisement
這般想着,她在偏房裏掩門換了李老太兒媳的衣裳鞋襪。宦娘身材高挑,而康嫂子則比她低了快一個頭,衣裳倒是勉強能穿上,可惜袖子和衣長都有些短。
宦娘并不介意,穿戴好後便出了門,緩緩走到廚房。竈臺邊上,康嫂子趙氏正在做飯。趙氏是個賢惠婦人,若非小時候被燙傷過,半面都是疤痕,也不會嫁給天生癡愚的李康為妻。幸好李康雖愚笨,可卻也是個知冷知熱的人兒,夫妻二人的日子過得也算美滿。
見了宦娘,康嫂子連忙放了鏟子,急道:“你可平安無事?可曾受傷?”
宦娘隐了愁思,笑着答道:“平安,平安。”她素來覺得,笑是必須的。心裏高興,自然要笑,心裏不高興,還是要笑。笑的多了,別人見你時便也舒服。于人好,于己好,哪怕地裂山崩于眼前,也得笑着死。
她倒不怕別人說她笑面虎。笑面虎是表裏不一,可宦娘是打心眼兒裏覺得凡事都能變好,縱是難纏的人,若細心待之,也能讨得幾分好處。不過,若是別人招惹了宦娘,宦娘可是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
這世道,做壞人容易,做好人難。人善被人欺,若是你想一直為善,得心裏要強才行。
宦娘幫着康嫂子切菜,耳邊聽得康嫂子道:“我今日不曾出門,不知道出了啥事兒。但我看我那小叔子都從千裏迢迢的燕地趕回了京都,怕是出大事兒了,而且啊,有些人早就知道要出這大事兒。”頓了頓,她又道,“事到如今,也不瞞你了。我那小叔子是個有出息的,身上帶着侯位呢。”
宦娘卻并不訝異。她向來聰慧,從前幫着李老太寫信給這位小叔子時,便猜出了這位小叔子身份不一般。只是她想不通,既然如此,這李家為何還要屈居在這窄小的杏花巷裏?
康嫂子斜睨了眼她,道:“我早就猜到你不驚訝了。老太太這是在遷就我和你康哥呢,我們都是窮人身子,實在受不了富貴,打算在這兒多住幾年,等以後孩子大些了,再搬到榮華道去。”
榮華道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有許多人雖財力不足,卻也擠破了腦袋要住進去。畢竟,能住到榮華道,也算是往貴人圈兒裏踏進了一腳,行事方便許多。
李康癡傻,趙氏面有疤痕,若是住進榮華道,只怕要遭人恥笑,還會連累了那位小叔子的名聲。
宦娘稍稍一想,便想通了內裏緣由,未曾再追問。
等到衆人齊聚一堂,共同用膳時,宦娘最後一個入座,細心掩了門窗。外頭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似乎還夾帶着雹子,噼裏啪啦地擊打着窗子,令人心驚。
入座之後,宦娘細細觀察着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小叔子。她不敢直視,先是看他衣裳,果然乍一看來樸實無華,細細瞧的話,便可發現這料子是南邊的織雲錦,唯有做官之人才能用。她又趁他說話時擡眼瞧他容貌,看上去約莫二十來歲,神情冷峻,端是位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君子人物。
果真是貴人。
宦娘不是清高人,也不是上趕着巴結貴人,自賤身份的人。只是“朝中有人好做事”,他既然匆匆忙忙地從燕地趕回,必是為了護李家幾口人周全……
飯後,見那位小叔子被李老太太留在跟前敘話,宦娘稍一猶豫,啓口平聲道:“老太太,莫怪宦娘唐突。我只想知道,如今這禍事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兒?這位貴人可能提點我幾句?”
那男子面色平整,稍帶冷色。見宦娘如此說,那男人略為冷淡地說道:“你看着便是個設心處慮的玲珑人物,想令我護你母女周全,且直說便是,何必繞這麽大個彎?”
宦娘被他一刺,不由得怔住。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這話一出,辯解便顯得矯情,不辯解又好似是默認,當真咄咄逼人。在非世族之人難以入仕的今朝,如他這樣說話不留情面的人,也能一路青雲,以寒門出身當上侯爺?看來,他當真是個能人。
宦娘并不惱,擡頭直視着那位侯爺,朗聲道:“侯爺既看出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向來知道人貴自立的道理,若非真到難處,我沈宦娘絕不求人。如今境況艱險,侯爺既有法子護人周全,不若也帶上我母女二人。”頓了頓,她咬着牙,叩了個頭,複又說道,“我與老太太是多年街坊,對老太太身上的毛病清楚得很,也曾幫她抓藥煎湯。康哥康嫂年紀大了,下邊又有采芸和淩昌需要照看。我來照顧老太太,最是合适。”
想要求人,必須也得予人好處才行。
李老太太望着跪在地上的宦娘,心生不忍,蹙眉怨道:“多兩口飯而已,你有什麽可猶豫的?再說了,十幾年的街坊了,宦娘待我老太太恩情不淺,怎麽?你這不孝子存心要我老太太欠着人情不還麽?”
侯爺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娘,沉聲道:“能言會道如斯,可不是個善茬。”說罷,他揚擺起身,跨步離去。
宦娘心中忐忑,雙膝跪地,只覺得那窗外的雹子一下下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李老太太卻起身去攙扶她,道:“別理這小子。他嘴笨,便不喜歡會說話的。他直腸子缺心眼兒,便不喜歡咱們宦娘這般伶俐的。這是什麽道理?不理他不理他。”
見宦娘神色黯淡,李老太太怔了一怔,笑道:“你卻是不了解他。他每次說不過人,便拂袖而去,心底卻是妥協了的。以後啊,你們母女跟着我們便是,有我們一口飯吃,也定有你一口飯吃。”
宦娘這才轉悲為喜,連聲謝道:“大恩大德,宦娘定然記在心中。”
李老太太拍拍她的胳膊,正色道:“什麽恩德?你不必覺得這是我們的恩惠。你多年為善,好人就該有好報,不然哪裏還有人要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