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異能
第九章
宦娘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大雨如注,自萬丈蒼穹中垂降而下,直直地擊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發出不絕于耳的噼啪之聲。宦娘渾身綿軟無力,氣息微弱,只能側身躺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任憑雨水浸入衣裳,涼意沁入骨內。她耳邊一片轟鳴之聲,滋滋的恍若夏日裏的蟬鳴,擾得她腦中陣痛,什麽也聽不清,亦什麽也想不了。
她半張臉都浸在污濁雨水中,側躺着身子,微微張着眼。眼前,雨水擊打出一個又一個水花,水花隐隐泛着不易察覺的藍色,四濺開來,濺入宦娘的眼中,化作滴滴水珠,凝在她的細密睫羽上。
還不能死……還不到死的時候……至少也要殺了徐平再死。至少也要将娘親安排妥當再死。宦娘肝腸寸裂,摧心剖肝,悲憤之情恍若長蛇一般将心愈盤愈緊,疼痛不堪。
她手的指甲狠狠扣着地面,面上亦緊蹙着眉頭,眼角處驀然生出幾滴淚珠來。淚水倏然間便混入雨水,消失不見。
雖有求生之欲,然則實在力不從心。她掙紮許久,卻仍是一絲站起身來的氣力也無。
遽然之間,她似乎聽到自遠而近傳來一陣腳步聲。只是她耳鳴不斷,着實難以确認這到底是真是幻。
——是真!
她強撐力氣,張開雙眼,隐隐約約見得一個身着銀甲的将士出現在巷口。很快,又有許多人出現在他的身後。他們翻找着地上的屍體,愈走愈近……一雙蹬着銅泡釘靴的腳出現在她的眼前。
宦娘細細看着。這顯然是雙男人的腳。靴底飾有銅釘,靴面通體黑色,惟在邊口處鑲了圈銀色的祥雲紋路,可見是軍中貴人。
他驀然蹲下來身子,伸出手來迅速撩開覆在宦娘面上的濕發,随即鉗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擡起頭來。看了不過一下,他沉聲道:“劉幸,拿手铐、腳鐐和粗麻繩來。”
喚作劉幸的兵士依言而行,拿了銅質手铐腳鐐與粗厚麻繩,畢恭畢敬地遞到這腳蹬銅泡釘靴的男人手中。男人動作甚是幹脆利落,無論面上還是手上均不見憐惜之意。他用手铐緊緊禁锢住宦娘被雨水泡的微微發腫的雙手,随即又拴住她的腳,最後死死掐着她的下巴,強逼着她張開口來,先拿麻繩在她頭上圍了兩圈,後将麻繩往下拽了拽,正塞住她的口。
又有将士翻找到了不遠處的鄭甲,也如李績對宦娘所做的這般,铐住了鄭甲的手腳,又堵住了他的嘴。
李績一把将宦娘撈起,如扛麻袋一般将她扛在肩上,随即跨步前行,虎虎生風。宦娘昏昏沉沉地被他扛着,随着他的步子一同颠着,神思比之前還要恍惚。李績帶着笠帽,不曾淋着雨,可憐了宦娘依舊被雨擊打着身子,衣裳都緊緊貼在身上,發髻亦濕嗒嗒地垂着。
名喚做劉幸的兵士緊緊跟在李績身後,憨憨地笑着,連聲道:“嘿,真是老天有眼啊。沒想到鄭大哥他倆既沒被吃得幹幹淨淨,只剩骨頭,也沒變成怪物,反倒有生出奇異本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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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哼了一聲,沉聲道:“這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呢,說不定一會兒就變成怪物了。”
劉幸憨憨地說:“将軍大哥恁厲害,變怪物也不怕。”
劉幸入伍不過兩三年,可身手極強,因此為李績所看重。只是這小子天生是個憨實性子,在軍隊裏也跟待在村兒裏頭似的,李績是将軍大哥,鄭甲是鄭大哥,誰都是他的好大哥。
李績嘴上說得別扭,心裏卻大大松了口氣。他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隙回府,卻見府中一片愁雲慘淡,說是宦娘等人去送公主府上的大小姐回府,在歸途中遇襲,沈宦娘和返回去救她的鄭甲皆已身亡。李績的消息比旁人靈通,知道被那些怪物咬了之後,不止有一種可能——倒黴的被吃了個幹淨,只能身赴黃泉做個冤死鬼;運氣差的變作怪物,淪為活死人,食人血肉;不過,也有幾個運氣好的,被咬死後竟迅速複原,且身懷異能,輕松即可與怪物抗衡。
至于這異能為何産生……說來也分外稀奇,聽燕王身邊的謀士崔顯推測,竟很可能是與姓名相關!
“碧”與“壁”音近,《說文》中言曰:“壁,垣也。從土辟聲。”榮顯公主石碧,為救母妃而喪身怪物口中,後竟蘇醒,張手可聚土為壁。
“赦”與“射”音近,《說文》中道:“射,弓弩發于身而中于遠也。從矢從身。”英王石赦,于杏花巷附近遇襲,轉醒之後竟可拟出一把弓箭,箭取之不盡。
只是異能覺醒之時也并不輕松,據說石碧當時痛苦異常,在房中橫沖直撞,磕的頭破血流,而那石赦則是以頭搶壁,以手捶胸,直至如今胸膛上都青紫不褪,腦中亦疼痛依舊。令據那謀士崔顯說,這異能的強弱似乎與人的性格、精神狀況息息相關,若人生性要強,則異能也強,若人精神持續平靜或是持續亢奮,都對異能十分有利。若是人性格軟弱,或情緒低落、不穩定,則異能反倒會成為拖累,消耗人的精神。
正是因為如此,李績才會對宦娘和鄭甲用手铐腳鐐嚴加禁锢,以防他們在覺醒時傷及自身或他人。
這般想着,劉幸又操着方言,憨憨地說道:“将軍大哥,一會兒俺去看着鄭大哥吧。他當兵當了好些年了,從前受恁重的傷,他都咬着牙,一句話也不說,現在這樣,他肯定能挺過去。倒是這位小妹兒,一看就是待在閨房裏足不出戶的,萬一出了什麽岔子捏,還是得将軍大哥看着!”
他眨着小狗兒似的水汪汪的眼看着李績,心裏暗道:還是俺劉幸有主意。将軍大哥這都活了二十四年了,明明長得恁俊,身手恁厲害,卻不知為啥還是光棍兒一個。這小妹兒和大哥認識,長得不錯,身段兒也好,還有異能,真是怎麽看怎麽和将軍大哥合适。
李績卻不說話,只是悶悶地冷哼了一聲。
劉幸苦苦琢磨:這哼一聲是啥意思嘞?豬哼哼那是因為待在豬圈裏頭不安逸,将軍大哥哼哼是為了啥?
他正想着,李績卻忽地開口,冷聲道:“這女郎可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個足不出戶的姑娘。她可能忍的很,心眼也不少,只要你這棵大樹底下好乘涼,你怎麽說她,她都笑吟吟的。不過既然劉幸你這般說了,将軍我就勉為其難,照看她一會兒罷。”
劉幸撓着腦袋笑了,心想:将軍那般的性子,豈是會“勉為其難”做事的人?分明就是樂意得不行!
李績以為宦娘已經昏厥,殊不知她雖因力氣全無而閉着雙目,耳朵卻将李績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一隊人馬甫一進侯府,便見沈晚、李老太太等人齊齊聚在廳內,神色焦急,翹首以盼。李績稍稍交待了下,沈晚這才止住了哭聲,心中稍定,連聲謝過李績。
他扛了宦娘入屋,先是喚了兩個将士在外間守着,随即大步跨入裏間,利落地将宦娘扔在榻上。宦娘無暇顧及他“毫不憐惜”的動作,此時她已頭腦發熱,腹內翻江倒海,四肢不住發麻,甚為難受。
李績站在榻邊,負着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眉間隐隐現出憂慮之色。他徑自想道:這沈宦娘會有什麽異能呢?宦字與娘字似乎都沒有什麽極為厲害的寓意……
宦娘忽地瞪大了眼睛,濕嗒嗒的亂發黏在她的額上,發間露出的眼睛幾近赤紅,麻繩堵着的口中亦不住嗚嗚發着聲響。李績立時伏下來身子,兩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宦娘的肩膀,令她難以動彈。
宦娘的腳雖被腳鐐铐住,卻仍是不住地去蹬踹李績的身子。李績眯了眯眼,一手扯過錦被,将她包裹了個完全。他單膝壓着被子的邊沿,這下宦娘便如繭般躺在床上,當真一點也動彈不得了。
這般僵持了許久,宦娘總算安分下來。她微微喘着氣,緩緩阖上雙目,看上去分外安寧。李績靜靜望着她的眉眼,不由得有些出神。雖對這女子心懷不喜,但他不得不承認,她醒時面上常常帶笑,看了便讓人心生暖意,如今睡着了,更顯得眉眼如畫,肌肉玉雪,當真好看。
宦娘這一睡,足足睡了兩個時辰,再睜眼時,已是過了晚膳時候。李績是行伍之人,在榻邊坐了足足兩個時辰也不見絲毫疲乏之色,依舊精神抖擻,細細觀察着宦娘的動靜。
宦娘緩緩張眼,看向李績,口中嗚嗚作響。
李績會意過來,揚手将裹着她的被褥掀開,随即拽着宦娘坐起,兩手繞到她的腦後,為她解掉了麻繩。麻繩解了後,便是手铐與腳鐐。宦娘自覺甚為狼狽,頭發及衣裳依舊是半幹不幹的模樣,上邊還帶着斑斑血漬,口中因被麻繩堵了許久之故,唇齒間尚還帶着草皮與麻絲。
麻繩一除,她便低着頭,聲音微啞地說道:“多謝侯爺。侯爺可否容宦娘先行梳洗?”
李績頗為冷淡地蹙了蹙眉,随即沉聲道:“你身上有了高人一等的本事,以後也是要從軍作戰的。金戈鐵馬,真刀真槍,絕非兒戲。行伍之人,蓬首垢面,數十天洗不了澡再尋常不過,到時候你要去哪裏梳洗?”頓了頓,他道,“且先看看你生出了什麽本事罷。”
又是一頓,他又道:“以後不要喚我侯爺。所謂朔陽侯之位,都是虛的,我那中領軍的位置,才是實的。”
宦娘沉默片刻,攏了攏額前濕發,随即笑了笑,道:“将軍對我,向來不假辭色。”
這話尋常地很,卻生生刺了李績一下。他恍若被人戳破了什麽似的,登時漠然地移開目光,複又站起身子來。看也不看宦娘,他有些不耐地說道:“你就盯着桌子上的那個壺看,集中精神,一直看。”
宦娘依言照行。她能感覺到身體狀況與以往大不相同,肢體內能量湧動,卻苦無宣洩的門路,脹得難受。
她盯着那壺看了許久,壺卻毫無變化。李績心中生了疑問,正要轉頭去看宦娘,可他稍一錯身,便倏然感覺腳下一空,一個踉跄。他連忙站穩,微微愕然,低頭去看,但見腳上只着白襪,銅泡釘靴不知去了何處,腳邊卻擺着個紫砂壺!再一擡頭,桌上穩穩放着只黑色釘靴,正是他方才穿着的那只。
他電光閃念間想到,“宦”與“換”字諧音,這宦娘的本事正是“替換”。以釘靴替換紫砂壺算不得什麽,可若是以人頭替換紫砂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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