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登載
第十三章
太子石祁,生性溫吞,氣量狹小,向來風評不佳。然而他的生母畢竟是韋皇後。四大世族裴韋蕭崔之中,裴家多出燕颔書生,文能提筆寫風流,武能馬上平匪寇,只可惜不愛參與朝堂争奪,雖綿延數百年之久,卻鮮少出幾個一品大員;蕭家和崔家起伏不定,時而風頭無兩,時而又分外低迷,常有人笑話說這兩家是四大世族裏湊數兒的,連現如今的新貴之家都比不上;至于韋家……
韋家以女兒出名,多少皇後太後,均是出自韋家。當朝皇後即是韋家女,手段強硬,作風堪比男子。她誕有二子一女,是太子石祁、英王石赦、榮昌長公主石姜三人的生母,此外亦是皇長子豫王石律的養母。
燕王石毅,母為蕭淑妃,背後站着的正是蕭家。他素來風評極佳,且待人寬厚,處事公明,文武雙全。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石毅亦是韋家及石祁重點打壓的對象。天下大亂,石祁最擔憂的便是石毅趁機造反,抑或擺出一副姿态來,借機吸納人才。
地上裂縫縱橫,那仍舊伫立着的亭子八柱重檐,攢尖寶頂,周邊盡是噴着熱氣的溝壑,恍若孤島一般立在交縱裂紋之中。亭中諸人仿佛在争執些什麽,辯得面紅耳赤,手舞足蹈。
一位身着樸素灰袍的男人坐在亭中,細細聽着衆人言談,時不時指點兩句。他面容俊雅,氣質溫和,眉眼唇邊天生帶着笑意,讓人看了便覺得心裏舒服。再瞧他氣度,當真有種春風雅量,霁月高懷之感,貴而不驕,尤顯謙遜。
見徐平率人趕來,那男子緩緩起身,步至階前。二人相對而視,一個着灰衫,和煦如朗空日照,一個穿黑袍,陰冷若寒夜月鈎。
燕王殿下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境況,徐平開言道了來意,燕王并未多說些什麽,先是令人召集家眷,随即又眉露憂郁,向着徐平問道:“如今宮城中情況如何?勞煩徐統領告知。”
徐平很是懶散地倚着紅柱,道:“琪奧城中現在分為三部分,一部分是原來宮中貴主及侍仆的住處,一部分是異能者的住處,最後一部分是異能者眷屬所住的區域,地域狹窄,擠擠攘攘的。每個來登記的異能者均可攜帶兩名親友,立的功績越多,力量越強,則其家眷的住處和吃食便越好。”
燕王略略一思,又溫聲問道:“異能之人每日都做哪些事呢?”
徐平斜睨了眼立在一旁的宦娘,揚了揚唇,不知為何很是耐心地道:“異能者強弱不同,潛質較好、異能較為厲害的人,白日或輪流值守宮城,或出勤殺怪清道,尋找物資,入了夜則要受訓。異能之人目力驚人,足以夜視。然而他們能力不一,需得由五位統領教導訓練才行。”
宦娘心中一緊。她可以帶娘親去安全之所,固然是件好事,只是徐世韋及榮昌長公主等勢必會進琪奧城,徐平更是羽林衛的副統領,那裏根本就是他們一家的地界。若是他們想要對宦娘母女不利,如湯沃雪,易如反掌。
燕王擔憂的卻是別的問題,“殺怪清道,尋找物資?這物資是哪裏來的?”
徐平道:“不就是崇財道、杏花巷附近的那些商鋪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東西,統統都屬于是皇家的。皇家要拿這些吃食、衣物去供奉貴人,貼補異能者,孰人膽敢說個不字?本來麽,吃穿之物,就要給有用的人,沒用的人用了,殿下不覺得是白白浪費嗎?”
話及此處,他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拂袖轉身,步下石階。衆位身着紅邊黑衣的羽林衛正在幫着燕王家眷收拾東西,疾步出入,而鄭甲則混入了家仆之中,低垂着頭,幫忙擡些物件,毫不起眼。
宦娘稍稍側身,對着李績,蹙眉道:“我看來是非得去羽林監報備不可了。只是我并不想将娘親帶入宮城,但怕徐平趁我不在時使些什麽龌龊手段。你可會嫌是個拖累?”她之前只将徐平害她的緣由簡單說了說,李績自然明了其中另有別的故事,卻并不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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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望着她微微顫抖的細密睫羽,心動恻隐之思,便沉聲應承道:“我必會好好看顧你娘親。”頓了頓,他又想到了些什麽,補充道:“不知你是否可以将淩昌和采芸帶入宮城?老太太不喜舟車勞頓,寧肯饑一頓飽一頓也不願意到那人擠人的地兒,倒是淩昌和采芸,俱是長身子的時候,宮城裏頭雖擠擠攘攘的,可到底還算穩定,對她們兩個小的也算好。且他倆性情機靈,不會拖累你,又是我李家人,那徐平總要給幾分面子才是。”
宦娘真心地笑了笑,連忙答應。她不愛欠人人情,若是只讓李績照看她娘親,她反而心裏難安,如今兩不相欠,宦娘倒是寬心了許多。
她正笑着收回頭來,卻正撞見徐平暗含興味的目光。那黑袍男子的神情着實有些難以捉摸。他使了使眼色,喚了宦娘過來,随即道:“走罷。且讓他們在這裏忙活,你随着我去羽林監。”
“沈女郎放心,我定會親自為你帶來宮城的家眷安排個好住處,保管不讓她受了委屈。”出府,跨馬,他笑着,低頭望着宦娘,話裏似是別有深意。
嚴格說來,這二人也算是兄妹,然則此時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宦娘分明不會騎馬,此時卻也咬了牙不說,徑自想着李績上馬的動作及姿勢,小心翼翼地上了馬背——真可謂是沾了身量高,腿夠長的優勢。她僵硬着身子,輕輕拽着缰繩,幸而這馬是皇家養出的神駿,倒也算機靈,不曾難為馬背上的宦娘。
兄妹二人一路無話,宦娘一邊小心馭馬,一邊提防着徐平乍然出手。所幸他并未做些什麽,一路有驚無險,終至羽林監。
羽林監處,不斷有将士由人統率着出入其間,有的身着鐵甲,有的則就是普通衣裝。側邊有間屋子,挂了個“眷屬司”的牌子,門前排着極長的隊伍,男女老少皆有之,顯而易見,是登記異能者家眷的地方。而在另一側有間屋子,也排着一條長龍,也是男女老少皆有,挂的則是“登冊司”的牌子,正是異能者登記的地方。
沈宦娘跟在徐平身後,細細觀察着這些排隊之人,心裏不由得生出疑窦來。不是說如今覺醒異能的人并不算多麽?為何這隊竟能排出這麽長?
正這般想着,便見一個壯碩兵士罵罵咧咧地從屋子裏趕了個面黃肌瘦的人出來,一腳将他踹了老遠。那可憐人在地上滾了數圈,奄奄一息地倒在塵土裏,分外狼狽。但聽得那踹人的胖兵士冷笑着高聲喝道:“你們這些廢物,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成堆兒地來這兒冒充異能之人!之前那些,我們瞧着可憐,罵了兩句也就放走了,可誰知道蹬鼻子上臉,來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打從現在起,膽敢冒充的人,我們統領說了,按欺君之罪處置!”
人群一陣騷動,不一會兒,便有些女人及孩童黯然退出了隊伍,面上帶淚,步履艱緩。然則這隊伍仍是排的如若長龍一般,這一眼掃過去,能看見許多張面容,有的面帶興奮,躍躍欲試,有的十分麻木,眼神混沌,無論是哪一種,均面色青黃,一副憔悴狼狽的模樣。
徐平領着宦娘進了間小屋,随即掩了門,命她坐下。四下無人,窗外不住傳來嘈雜聲響,有人哭,有人笑,而屋子裏,徐平則雙手交握,直着身子,冰冷而略帶興味的目光長久打量着端坐着的宦娘,直讓她覺得恍若有條冰冷的巨蟒吐着紅信子,貼着她身子不住游走,說不定什麽時候便緊緊一縮,将她困死。
良久之後,徐平方才拿了冊子來,親自執筆登載。
“姓名。”
“姓沈,名宦娘。”
“年齡。”
“十六。”
“籍貫。”
“京兆人氏。”
“異能。”
“……替換。”
“欲将誰接入宮城?他們現如今又住在何處?”
“李淩昌,李采芸,均住在榮華道朔陽侯府。”
言及此處,徐平執筆的手稍稍一頓,面上微微彎唇,若有所思。宦娘趁此契機,低頭去看他所寫的內容。不得不說,這徐平的書法算是不錯,飛龍舞鳳,跌宕遒麗,甚為潇灑不羁,只是宦娘着實不想欣賞。她匆匆一掃,發覺徐平倒是老實,并未胡寫,正欲收回目光,卻驚見姓名一欄記的是“徐宦娘”。
她眉頭緊鎖,甚為不悅,張口道:“徐統領似乎将我的名字記錯了。”
徐平卻頭也不擡,又問:“可曾婚配?”
宦娘雙唇緊抿,噤聲不語。
徐平揚了揚聲音,“可是處子?”
宦娘惱恨至極,當即雙拳緊攥,暗自集中精力,欲換掉他雙眼。誰曾想不過數息,她便于驟然間跌坐在地,之前坐着的那把梨花椅已然于徐平作用下化作一地碎裂木渣,而宦娘乍然被打斷,為異能所反噬,頭中鎮痛難止,胸腹間已是難受得徹心徹骨,直令她覺得生不如死。喉間微癢,她甫一張口,便噴出一口濁血,濺的衣衫上殷紅不堪。
那令她疼的死去活來的人緩緩走來,足上皂履碾着木屑,吱呀有聲。
他驀地蹲下來身子,以數指緊緊鉗着宦娘的下巴,迫着她擡起頭來,随即頗為享受的欣賞着她痛苦得以致扭曲的面容,聲音極為輕柔,“入了羽林監,我是統領,你是兵士。軍有軍法,我說什麽都是對的,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即便在行伍之外,我強,你弱,你這只小蜉蝣依舊能在水畔掙紮茍活,那全都是因為我對你還存着些興致。”
徐平分外親昵地蹭着宦娘的鼻尖,輕聲道:“聽清楚了嗎?妹妹?”
宦娘緊閉雙目,被逼無奈,點了點頭。
徐平見狀,笑的極為開懷,複又沉聲問道:“可曾婚配?”
她咬着牙答道:“不曾。”
“可是完璧處子?”
她沉默半晌,終是羞恥地答道:“是。”
徐平笑意乍收,陰沉道:“既然與他既無媒妁之約,亦不曾私相授受,那就不該與李績這般親密!他明擺着是燕王的人,你是我的兵士,和他走得近,可謂是對我徹頭徹尾的背叛。”
說完這話,他似乎驟然間失了興致,懶洋洋地卷了冊子,拂袖出門,徒留宦娘癱倒在地,腹內翻湧,心胸劇痛,頭腦昏昏沉沉,唇畔鮮血未幹。她心中恨意愈漸上湧,正苦于力不從心之時,忽聽到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自門口響起,那聲音聽上去宛若莺啭雀鳴悅耳,直直地入了人心裏去。
宦娘仿若被蠱惑了一般,竟莫名地稍稍愉悅起來。她恍恍然擡頭,但聽那女子嬌笑道:“方才碰巧遇見了統領,他說我多了個同住的姑娘,就在這屋子裏,該正是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