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戲

第四十六章

不。

若是還是如現在這般,一味地與他對立,想方設法地從他身邊逃走,那麽他便永遠對她有防備之心。然而若是假意屈從呢?

這真的可行嗎?一來徐平心思通透,不是好欺騙的人,二來便是能僥幸騙過他,等到他真正對她卸下防備又需要多久時間呢?

宦娘疲憊地側躺在榻上,而屏風之外,徐平與那魏振江仍在交談。出乎意料的是,徐平的口氣分外溫和,很是反常,還關切地詢問魏振江入得宮城後是否适應等尋常之事。從魏振江的口氣中也能聽出,他小心應答,戰戰兢兢,似乎也很是摸不準徐平的個性。

少時之後,魏振江離去,徐平緩緩步入屏風這一側,随即走到床架旁邊,靜靜凝視着面色蒼白的宦娘,輕輕整理着她兩側的碎發,口中道:“可曾覺得餓了?”

宦娘心中怨怼,縱是疲倦,也幾無食欲,只是搖了搖頭。她也想清楚了,對上徐平可不能硬碰硬,更不能擺出一張冷臉來,惟今之計只有逃,可偏偏她還逃不了。罷了,若是假意屈從,能令他稍稍懈怠,或是能令他不再那麽為難自己,也算是一條路。

既然在他面前是弱者,那麽就該認定這個事實。

雖然對他的觸碰恨不得立刻避開,雖然喉嚨中強自壓抑着一股惡心感,但宦娘卻努力自制,盡力做出一副平靜的模樣來。

徐平坐在床邊,手指輕輕捏着她的耳垂,柔聲道:“你整整昏睡了兩日,讓我真是憂心。這兩日裏倒也沒什麽大事,異能者打亂重組之後,你被編入了石碧名下。她不是還曾拉攏過你麽,必不會為難你的。你這兩日因身子不适不能去報道,為兄也已替你說明。”

宦娘忍了又忍,終是說道:“多謝。”

不用再待在徐平手底下,到底算是件好事。

“屋子裏特意燃着葉子香,我雖不喜這味道,但畢竟對你的恢複很有好處。”他邊起身去拿桌子上的藥盞,邊對她說道。

“……勞你費心了。”宦娘小聲答着。

徐平聽了,背對着她,微微勾唇,莞爾一笑。他自是察覺到了宦娘态度上的些微改變,覺得甚是有趣。

若是作戲作的夠真,首先便得欺騙自己。但若是要讓徐平這樣心機深厚的人也相信,便得像運筆作文一樣,為自己謹慎設置情節,起、承、轉、合,一個也不能缺。宦娘小心籌謀,先是對徐平透露出對他無可奈何、不想再争的疲倦心思,随即又時不時地顯露出自己的掙紮,努力待他溫和,卻也不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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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要自己作戲之外,也要細心觀察他的神情。他看着慵懶,漫不經心,眼神裏又透着狂妄與不羁,似乎是個很好看透的人——但也只是似乎而已。他的心思藏得太深,根本難以窺破。

白日裏要執勤,夜裏要受訓,回了徐平居所後還要同他逢場作戲。宦娘這些日子過的着實辛苦。

“我看你這些日子臉色都不太好,可是先前受的創傷還不曾愈合?”蕭吟珍與她當真有緣,又分在了同一支隊當中,同樣與她身處同一支隊的,還有賈念學。

此時夜裏的受訓已經結束,宦娘累的滿頭大汗,倚在石柱上修整,蕭吟珍則在旁邊陪伴着她,等着與她一同走。

宦娘勉力一笑,道:“先前不過是失血罷了,喝了幾天的藥,又吃了好多補氣養血的東西,如今已然恢複得差不多了。只是公主訓練的手段,當真讓人有些吃不消,不過對我确實是有好處。”所謂公主,指的便是如今負責管束和訓導她的石碧。

蕭吟珍聽後,笑道:“公主确實是個能耐人物。我雖然實在不喜歡她高傲的性子,但她算是個好統領,尤其對我們女人來說。你如今異能足夠利害,精神也足夠穩定,可卻沒有好的體力支撐,所以公主便獨獨針對你,令你練習些基本拳腳。我呢,就聲音這麽個異能,可偏偏我對人心把握不足,無法将異能的效用發揮至最大地步,公主甚至還讓我去找會唱曲兒的宮中歌姬,跟着她們學唱。唱曲兒可當真有講究,聲調高一點,低一點,都有莫大的不同,對我助益頗多。”

确實。與徐平一味地出難題,讓異能者從險境中謀得突破的手法頗有不同,石碧的作法是一對一地因材施教。只是她畢竟是上位者,又出身皇室,不可能對異能者等同視之,所以對于潛質較好、異能較為厲害的人,她關注的便多些,其餘資質較差的,在她手下往往進步較少。

宦娘稍稍休息之後,與蕭吟珍一同往異能者居住的外城走去。

蕭吟珍忽地低聲說道:“宦娘,你可曾聽說過官家的事兒?如今異能者們都站好了派系,卻不知你……”

宦娘心中一凜,随即佯作無奈道:“你也知道,我與徐平難脫幹系,他是哪派的,我便是哪派的。”徐平與裴儉二人,在這場奪嫡之争中并不曾依附于任何人,完全中立。

蕭吟珍似乎松了口氣,随即略微有些無奈地說道:“要我說的話,國難當頭,當舉賢者才是。我聽聞燕王在奉賢殿前上書十二策,流傳極廣,衆人雖不敢明言,卻都甚為推崇,稱之為‘救國十二策’。燕王自從前便頗有賢名,我着實心向往之。”

頓了頓,蕭吟珍續道:“可惜我姓蕭,到底是蕭家人。你也知道,公主的母妃是蕭淑妃,也是我蕭家人。我不得不支持公主。此次分隊,看似是随意分的,實則各方勢力都有暗中打點。初次看見你時,我着實心有詫異,現在問清楚了,令我心安了不少。”

各方勢力均有打點?難道徐平也有打點嗎?那他為何不将自己塞入他的支隊中,而是塞到石碧名下呢?當真是想不明白。

蕭吟珍細細瞧着她神色,不由得促狹地一笑,捅了捅她,低聲說道:“我悄悄告訴你罷,我聽我家族裏的人說,贏面最大的便是公主及英王石赦。韋少雍仗着有羽林衛在手,想要借此篡位,真是可笑,必輸無疑。只可惜公主畢竟是女流,不能當明面上的皇上,所以到最後,很有可能是英王登基,退出羽林衛,這異能者們和羽林衛們則歸由公主來管。”

蕭家乃是四大世族之一,能立足北方,長盛不衰達數百年之久,必有它的道理。這消息既然是從蕭家流出的,多半是□□不離十了。

宦娘心裏暗自思索着,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徐平居所之前。院前挂着盞燈籠,上書一個“徐”字,燭火不住随風跳動着,宦娘微微一嘆,知道又該逢場作戲起來了。

蕭吟珍不知她的苦處,反倒很是豔羨地緩聲說道:“說起來,你能遇上徐統領,當真是有福之人。徐統領看着不易相處,可卻竟是個穩妥人呢。若是我們受傷,哪裏有什麽補血養氣的東西可吃?我們身處暗湧之中,只能随波逐流,哪裏有人會幫着我們打點?阿宦,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

宦娘不好辯駁,只能淺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又叮囑她路上小心,這才默然地轉身入門。

天色已晚,徐平身着一襲黑袍,坐在桌邊,手執雙箸,正在用膳。他如今對待宦妹确實好了許多,至少不會再讓她吃他的殘羹冷炙了,桌子的另一邊另放了一副碗筷,正是為宦娘特意備下的。

宦娘先拿帕子擦過手,随即在桌邊坐下,與徐平共食。

若是讓蕭吟珍那般不知內情的人看了,恐怕又會是一番豔羨。這兩個人看上去,還真有些老夫老妻的模樣,雖然言語頗少,可行止之間卻分外默契。

“石碧如今都在教導你些什麽?”他率先吃完,拿巾帕擦了擦嘴後,溫聲問道。

桌子上的飯菜,到底還是迎合徐平的古怪口味做的,雖然近些日子漸漸有了些改善,但宦娘還是有些吃不慣。聽了徐平的問話,宦娘平聲答道:“她說我身體底子不好,遲早要吃虧,便找了個武藝不錯的凡人軍中的将士教我拳腳。”

徐平聞言,略略有些不悅,挑了挑眉,道:“明日跟她說,換個女人來教,不然的話,便讓我親自來教。”

徐平的身手不錯,劍尤其使得厲害,宦娘早有耳聞。

男人喜歡女子撒嬌,便連徐平,也逃不出這一套。宦娘畢竟道行尚淺,只能稍稍皺眉,語氣中略帶着不願說道:“不想要你,你哪裏會認真教我?”

徐平果然定睛看着她,頗為愉悅地勾了勾唇,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随即笑道:“哥哥很認真的。一直都很認真。只是你不想看出來而已。”

惡心,當真惡心。可是……可是無論他多惡心,他都是個厲害人物。若當真能從他那裏學得些什麽,對她來說,必然受益匪淺。

這般想着,宦娘側頭去看他,盡量讓自己眼睛在勉強之中又帶上些許媚意,口中說道:“我自然不會信你。”

徐平擡眸看她,目光灼灼,“一會兒便親自教你領會。”

宦娘收回目光,垂着頭,舀了一勺粥入口。徐平雖然百般古怪,可到底是個男人,男人固有的軟肋和毛病,他一樣也逃不掉。

徐平望着這樣的她,不由得緩緩笑了,笑裏滿是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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