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雪過後,造辦處的人就沒齊過。

冬至臨近,寅時過半天就暗了,阿绫早早在繃架旁一左一右備好兩只燭臺,最近他常常忙到宮門快要落鎖才離開。

晚飯吃的是膳房送來的芸豆包子,大半人吃完後收一收尾,趁天徹底黑下去之前離開,阿绫不着急走,又獨自回到窗前繼續穿針走線,龍爪才剛起個頭,便聽到織房裏傳來此起彼伏的歡聲:“雪好大!”

他放下針,推開面前的窗子。

和玉寧的雪星子不同,京城的雪才是文人墨客筆下的雪,寒風呼嘯時氣勢壯闊,仿佛要淹沒人世間所有愛恨情仇,顯得人既渺小又脆弱。

但今夜很是難得,只雪無風,安靜得過分,鵝毛紛紛揚揚,像誰在雲上抛撒棉絮似的,一派輕柔祥和。

阿绫舍不得這罕見的景色,便也沒關窗。反正人已經走的七七八八,他幹脆将擱在屋子中央的大炭籠拖到了身後不遠,坐回窗前。

手上正繡一套龍鳳被,是來年三月給雲琦公主下嫁鎮南少将軍的陪嫁品之一。

雲琦是當今聖上第一個公主,備受寵愛,嫁妝單子是皇上親筆書列,自然豐厚至極。陪嫁仆從,衣物絲綢,金銀珠寶,數不勝數。木匠們昨日才打好一張奢華至極的圍廊拔步床,雕龍刻鳳,裏頭配着妝臺,書架,落地燭臺,懸垂宮燈,抵得上一個小屋子了,阿绫趁他們上桐油前走進去逛了一圈,有了這個,哪怕一整日不下床也無妨。

金絲線耀眼,燈火搖曳,盯久了傷眼,阿绫每隔半個時辰都要起身歇一歇。

繡好兩只龍爪,他擡眼看了看天,今日是初八,朗夜無星,遠空裏孤零零半片上弦月。

雪不見小,若是這麽下整夜,明早至少也能堆到小腿吧……造辦處院子裏寬敞平整,正是個積雪的好地方,說不定可以跟阿栎試一試他們京城裏常說的堆雪人,打雪仗呢……只是這麽一來衣服也得濕,若不慎着了涼又要誤事……而且阿栎不怕,他一個繡匠,手可不能生凍瘡啊……

他心中矛盾,撐在窗前垂眸下望,誰知竟與人對上視線。

阿绫一愣,揉了揉眼。

沒看錯。

那顆老紫藤光禿的枝桠下頭立着條寂寥的身影,月華如練落在雪地裏細細發光,也落在墨藍色披風上,勾畫出銀光閃爍的寶相暗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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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見他擡頭,淺淺笑了笑,顯得愈發惆悵。

阿绫猛的起身,抓起身邊的棉披襖轉身沖下樓,在身後留下一串腳印:“殿下,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叫四喜上去叫我……诶?四喜呢?”他往太子背後看,空無一人。

“咳。別找了,他還在菩提山……”雲珩拿過他抓在手中的襖,抖了抖披在他肩頭,啞聲道,“路過,來看看你。”

對了,這些日子忙的昏頭轉向,太子殿下之前提過的,說是初七要去菩提山送親抄的般若心經,還要在寺中禮佛三日……可這才過去一天啊……等等,看這身裝扮,似乎真是剛從宮外回來,可菩提山從北門出入,造辦處也根本不順路……

他擡起頭,看着雲珩凍得發紅的耳尖:“都這個時辰了,殿下怎知道我還在這裏……”

雲珩面色一滞,擡眼望向他背後燈火通明的造辦處:“猜的。臨近年關,宮裏四處都忙。在做什麽?”

阿绫笑了笑:“龍鳳被。主事今早上說,臘月二十開始休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六。宮裏的東西不能拿走,大家趁着還有功夫,都在裏頭趕嫁妝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雲珩嗓音異常沙啞,他總覺得附近還若有似無飄着一股燒焦的味道。

阿绫用力抽了抽鼻息,湊近雲珩,掀開雲珩的柔軟的披風,“殿下,是手爐的味道嗎?燒的不是松息香碳?怎會有焦……”

他話音未落,對方卻猝不及防向前一欺,将下巴墊在了他的肩頭上,一雙手環住他的腰。

随着長長一嘆,雲珩的胸口癟下去,連着挺拔的肩背也微微佝起,仿佛想借他的肩勉力支撐自己。

阿绫察覺他累便閉了嘴,順勢拍了拍他的後脊,不想卻摸到一手毛躁。

他愣了一愣,握住那條原本柔順如瀑的馬尾緩緩提起,借月光與雪地的反光看了個清清楚楚。

發梢連帶着上頭至少兩寸長,此刻全部都怪異地卷曲着,像一把入冬的枯草,毫無生機,且散發出濃濃的焦炭味道,他用力一攥,黑色的焦灰沾滿手心。

小時候阿栎頑皮,夜裏不睡,點着油燈玩螞蟻,不慎被燃燒的燈芯燎過額前碎發,就是這樣一捏就碎的,阿绫大驚,忍不住問:“殿下?怎麽回事?怎麽會燒到頭發?”

雲珩悶咳了幾聲,轉而在他肩頭蹭了蹭耳朵。阿绫這才意識到剛剛離他實在太近,忙又把頭轉回去。

他們就這樣站在茫茫雪地裏,四下寂靜,似乎能聽到雪片輕飄飄墜地的細響。

過了許久,久到阿绫的手腳開始變涼,太子殿下仿佛終于緩過一口氣:“寺裏被人縱火……”

“……”阿绫一把推開他,從肩頭到手指捏了一遍,“殿下可有受傷?”

“沒有,我沒事……”雲珩反握住他的手,他被冰得一激靈,也不知這人是在這雪裏呆了多久。

阿绫回頭一望,反正人走得差不離了,便鬥膽拉着雲珩先進了造辦處。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低調,此刻穿戴的又是一身素色,年輕的工匠們大多沒機會見他确切真容,零星目光好奇地瞟過來,又迅速轉過去。誰都知道,不關自己的事少看少聽方為上策。

就只有坐不住的阿栎,恰巧來窗前找他:“我看今日時候差不多了,該回……诶?這位是……”

阿栎雖說平日大大咧咧,可反應也快,近距離看到雲珩頭上的蛟龍簪子瞬間意識到什麽,撲通一聲便跪下了,雙手一合舉過頭頂,朗聲道:“參——”

阿绫就知道他又要忍不住聲張,所以在他張嘴的一瞬間便抓起了窗臺上的橘子連皮堵了進去:“別喊。”

阿栎這還是頭一次與太子面對面,也顧不得埋怨他,咬着橘子老老實實點頭,而後悄聲站起,吐出橘子塞進了自己的袖籠。

雲珩驚詫地看着他們,忽而笑了。

燈火下,阿绫這才看出他下巴上還沾着髒污,指甲也熏得黑黃,于是轉頭交代阿栎:“去打一盆溫水過來,再拿一條帕子。”

說完,他轉到雲珩身後,拾起那燒焦的發尾查看:“殿下,燒壞的地方不能留。”

雲珩點了點頭。

他比量了一下,須得剪三寸,原本及腰的長馬尾一下子就要少了三分之一去……他拿着剪刀晃了半晌,猶豫着下不去手……

“剪吧。”雲珩主動開口。

阿绫定了定神,卡脆利落咔嚓幾剪子下去,以指代梳尺,順了順馬尾,安慰道:“那些上戰場的将軍,不是還刻意将發辮剪短些,幹淨利落得很……”

“嗯,無妨。”太子殿下并不為此感傷。

阿栎适時端了銅盆來,水面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汽,見他們腳邊那落了一地的碎發,驚得瞪圓了眼,卻也學乖了沒有聲張。

阿绫拖過一張凳子,接過水盆放上去:“阿栎,你先回去,不要等我了,小心路滑。”

“哦……那你……也小心。”阿栎想了想,終究是沒多問,轉身去穿披襖,蹬蹬蹬下了樓。

太子站在窗前,阿绫靠過去,看到院子裏的阿栎才走了沒幾步便犯了孩子心性,忍不住蹲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團成團,朝那棵老樹丢了過去,而後凍得直搓手。

“他便是你常說的阿栎是麽?”雲珩望着那雀躍的背影。

“嗯。是我老師的養子,算是我哥哥,可……也沒什麽哥哥的樣子。”阿绫笑着搖搖頭,“他小時候差點凍死,好在遇到我老師。之後他便像忘記了過去的事,總這樣無憂無慮。他說自己是傻人有傻福……”

“嗯,能忘記痛苦的事,這樣很好。的确是有福。”雲珩若有所思。

“殿下……”阿绫扭頭看着他。

“今日午後,金露寺衆人聚集在山頂佛壇論道時,後山的別院裏起了火……我送去開光的佛像在那兒……院落盡毀,替佛像誦經的雲清法師……圓寂了……”

長馬尾變短馬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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